我從不知連年戰禍會讓寒城和陀城一帶的百姓過得如此苦不堪言，竟有這麽多寡婦。

女子嫁夫從夫，夫君為國捐軀，倘若有個兒女尚可含辛茹苦地養大依靠，若是無兒無女，便成了遭人唾棄的爛白菜，夫家不認，母家亦不敢認，不能再嫁，卻還要忍受地痞無賴的調戲羞辱，那日子過得生不如死，才會拋卻所有的顧慮前來投軍。

如此也好，雖都是些嫁過人的寡婦，但個個眉目清秀，渾身都透著幹練和靈氣。許是長期被人欺壓慣了，即便帶著孩子的也手腳麻利，絲毫不拖泥帶水。

第二日，又從各地來了許多流浪兒，最大的不過十三四歲，最小的竟只有六七歲。這些孩子，不分男女，我全部留了下來。

如此招募五日，我便招了近一千人。

我將這些孩子分成兩個營，一個營專門留下年齡不足十歲的孩子，從帶著孩子來投軍的寡婦中挑出十個溫柔賢惠老實可親的統一管理這些孩子。

另一個營的孩子們皆由十歲以上的孩子組成，由穆氏兄弟專門對其進行操練。

兩個孩子營，無論大小，每日均由謀士營和巧辯營的兵士們來給他們授課，凡不願參加者，趕出寒城大營。

寡婦們亦被我分成兩個營，有孩子的一營專門負責給三軍將士洗衣縫補做飯。年輕無兒無女的一營寡婦們便交由廣善訓練。

除了體能訓練外，這些孩子們和寡婦們還要學習天文地理、戰略戰術、紡織和其他生存技能。

因著都是吃過苦的寡婦，訓練雖沈重嚴格，卻無一人叫苦，端得令人欣慰之餘心中亦生出許多欽佩。

便是這些小乞兒，亦是在苦水中泡大的，做夢都想不到能過上這般能吃飽穿暖的生活，即便最小的也都循規蹈矩，沒有一個越禮挑釁滋事的。

玄華起先對我招募的這些人有些嗤鼻，便是杜良賢和張秉正等人，亦覺得我招來的這些女兵太令人失望。

好在穆氏兄弟、廣善和謀士營、巧辯營的將士們教授得既嚴格又認真。

我每日奔走在女子營和孩子營中，對他們噓寒問暖。這些吃過苦的女子和孩子，累了痛了都不說，只是咬牙挺著，晚上回到營帳休息時，才發現虎口震裂了，腳上磨出了水泡，許多從未騎過馬的女子為練習騎射，大腿內側被磨得鮮血淋漓。

我心疼她們的隱忍，又欽佩她們堅毅，每晚都會入賬一個個檢查她們的傷勢，直到給每一個都上完藥才放心地離開。

這般艱難地度過了一月，孩子營和女子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人精神抖擻，寡婦們的臉上堅毅不變，卻少了初來時的膽怯和隱忍，個個眸中透著淩厲和自信。女子們不論大小皆一身英氣，翻身上馬，策馬馳騁身手矯健淩厲，訓練時再也看不見眉宇間的隱忍，竟已成了小氣候。

單看廣善和穆氏兄弟臉上的得意和欽佩，我便知自己的想法對了。

四月的天氣已經見暖，衣裳也不用再穿得如先前那般厚重。女子們曼妙的身形便在灰布軍服下顯露出來。

我心中竊喜，卻不露聲色。近幾日我已發現有些先前對寡婦們極為鄙視的將士們偷偷來女子營偷窺，臉上竟帶著仰慕之情。

我對自己招募來的女兵信心滿滿，這些女子嘗盡了人生百味，歷經世態炎涼，早已將男女情愛看得極淡，因此，個個都面色坦然，絲毫不見小女子被男子偷窺發現後的嬌羞和驚慌失措。我要的便是這樣的女子營，榮辱不驚臨危不亂。這般沈著冷靜的女子才是真正能堪以重任之人。

在我手下，我從不教授女子營的寡婦們三從四德，只要老實本分，有雄心壯志者行，野心勃勃者亦行，心思縝密沈著冷靜者更是好中之好。

女子營中有人見我到處行走治病救人，便漸漸對醫術產生了興趣。我便親自教授她們醫術，孩子營亦可參與。

旁門雜學在這裏什麽都可學，無需她們樣樣精通，只要每日的例行練兵和課業完成，她們便可選自己喜愛的去學。

這些女子何時有過這般施展拳腳的機會？一時間人才輩出，竟有許多人聰慧異常一點即通，連謀士營和巧辯營的授業兵士都吃驚不已。

五月初一，我終於在大將軍帳內提議校場閱兵。

玄華和諸位將軍們正想看看我練兵一個多月的戰果，看我消瘦了許多的臉龐上神采奕奕，玄茂早就按捺不住，第一個舉手讚成。

午時一過，一千女兵和娃娃兵便與三軍將士見面了。

從三十多歲的婦女，到六七歲的娃娃，每人的臉上都綻放著自信，布陣行軍，騎馬善射，棍棒對峙，每一樣都做得一絲不茍。雖然難免有個別顯得弱些，卻是臨陣不亂。即便動作不到位，依然收放自如。尤其是七百女兵，如璀璨的水上明珠一般，個個英姿挺拔，讓三軍將士徹底改觀了對她們的看法。

閱兵完畢後，再入賬議事，便再也沒有人輕視這些寡婦了。

我見時機已成熟，向玄華請命，準許寡婦們回去省親。

這是自古以來軍中從未有過的事，然，玄華已不再懷疑我的做法，竟欣然應允了。

當初寡婦們來投軍之時個個為生活所逼，無一人提及家人，此番讓她們回去，我著實費了不少口舌。

軍令如山，有了擔當，便多出幾分豪氣，寡婦們欣然離去。

果然，三日後，所有省親的寡婦們皆準時回營，非但如此，還如我所料地帶來了幾百名未婚少女。

當日，我便召女子營的姐妹們歡聚，大夥兒暢所欲言。

女子營的把總是一名喚作錦娘的年輕寡婦，此女不過二十出頭，說話幹脆利索，一雙靈動的大眼睛裏透著活潑和熱情。若不是被生活所迫，她定然也是個受寵無度的美嬌娘。

我先讓錦娘說說她回家後的經歷，她掩口一笑，竟羞紅著臉低下了頭。

坐在她身邊的一個女子忍不住笑道：“還是我來說吧！”

此女正是錦娘帶回來的夫家小姑行雲，年方十五，正是花樣年華，原本待字閨中準備出嫁，此番卻被嫂嫂“誘拐”到寒城大營來了。

原來錦娘的娘家在陀城也算名仕一族，多出才子。錦娘出閣後便許配給陀城的大戶馮家，起先幾年夫妻恩愛夫唱婦隨，日子過得美滿和諧。然錦娘嫁過去三年竟無所出，夫家便有頗多怨言。好在夫君疼愛錦娘，她便將所有苦水咽入腹中。豈料天有不測風雲，兩年前，夫君外出行商，竟遭遇倭寇賊人，落得人財兩空，最後連屍首都沒有找到。自此，夫家便說她是掃把星克夫，每每刁難與她。娘家雖心疼她，卻因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礙於情面，不敢幫她。隨著夫家的刁難加劇，娘家竟與她徹底斷了聯系。錦娘在嫁人之前曾有個青梅竹馬的舊識知己，也是陀城一富戶。錦娘嫁人之後偶爾見面還能感受到他的愛慕，然錦娘成了寡婦，遭婆家打壓之後，那青梅竹馬竟再也沒了聲息。被生活所迫時，錦娘逼不得已找青梅竹馬求助，對方不但避而不見，還逢人便說錦娘輕浮不守婦道。是以，錦娘來投軍前多有地痞無賴糾纏於她，若不是她生性剛強、樂觀，只怕早就尋了短見。此番回去省親，便因地痞無賴調戲而起。錦娘一月多未歸，突然回去竟如脫胎換骨般英姿颯爽，立時便晃瞎了地痞們的眼睛，竟好死不活地當街調戲，豈知今日錦娘已非往日那個任人宰割的弱女子。只兩招，錦娘便將那地痞打翻踩至腳下。短短數月，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突然變成了女神人，頃刻間，街坊鄰裏奔走相告，不但夫家不敢再小覷與她，連往日的青梅竹馬都來府上拜見，以示友好。錦娘倒是坦然，大大方方地見了，誰知，對方得知她是受封的正九品把總，享受朝廷俸祿之後，竟於第二日上門提親，錦娘哭笑不得之際將那不識好歹的爛人好一番訓斥，其大義凜然之姿竟在那日俘虜了不少未娶少年郎的心，當然，也將待字閨中的小姑的心說活了。第三日，錦娘推掉不勝其煩的提親之後，便光明正大地帶著小姑投軍來了。夫家心急如焚卻敢怒不敢言，竟無一人敢上前阻攔。

我感嘆道：“錦娘！你真是女中豪傑，我為你感到驕傲！”

錦娘沖我行了個軍禮，紅了臉笑道：“藍千總莫要取笑我，在寒城大營中，誰人不知藍千總才是真正的女中豪傑？錦娘此生只要能有藍千總十分之一，便死而無憾了！”

行雲對我崇拜已久，以茶代酒敬過我之後道：“我真慶幸自己跟著嫂嫂出來了，以前雖同情嫂嫂的處境，卻從來不敢替她出頭，經此才知，女子自信強硬起來竟有如此氣魄，便連家父也畏懼三分！”

當下，寡婦們七嘴八舌地交流起來，人人都揚眉吐氣了一回，此番省親，因有定國大將軍手諭，便是奉命省親，本已戴上了朝廷的帽子腰桿子便硬了幾分。再加上一個多月來的拼死訓練，個個脫胎換骨，回去時每個人都有了些大將風度，竟將一幫沽名釣譽的男子唬得一楞一楞的。

我當然知道眼下她們的歡笑中隱藏著多少淚水，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能在短短一月內就變成力拔山河的神兵？便是錦娘這個總兵來得有多麽艱難，也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們付出了多少努力，皆是往死裏磨練自己，才成就了今日回去的揚眉吐氣。

都道寡婦遭人輕視，我手下的一幫寡婦卻人人有道，端得將她們青春靚麗的模樣再添了幾分動人。

此番寡婦省親，不但為我寒城女子營招募來了新生力量，還讓寡婦們看到了希望，讓她們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尊敬和榮耀。在以後的練兵打仗中，女子營最初的寡婦們仍是後人津津樂道敬若神明的楷模。

自此，再也沒有人敢小覷女子營了。孩子營也從女子營空前高漲的士氣中看到了希望，個個小大人一般嚴於律己，長大之後都成為後唐的棟梁之才。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女子營已完全步上了正規，且錦娘已能夠獨當一面，無論帶兵操練，還是課業均是百裏挑一，我便將穆氏兄弟抽回。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