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沖我笑笑，並不說話，任我的手將他眉宇間的憂傷盡數揉散。

我便似又回到了從前，那般心無旁騖地愛著他信賴他，偎在他懷裏，我說：“玄華？你還記得我們在谷底的那些日子麽？當時的你渾身筋脈俱斷，卻笑得那般璀璨奪目，仿佛這世上沒有什麽能夠擊垮你，我便是在你這樣的目光下不再害怕。你知道麽？多少個日日夜夜我都會夢見你那時的笑容，溫暖窩心，沒有視死如歸的大氣凜然，卻如冬日的暖陽般讓人說不出的安寧，那樣的你讓我沒辦法不信賴，我便是在那時便愛上了那樣的你。你可知道，從那一刻起，我便認定了你是我這一生一世的戀人，是我的真命天子，我的太陽神！”

他微笑著看我，溫柔的唇滑過我的額頭，覆住我渴望的唇。

那夜的我，在睡夢中與玄華同榻而眠，我枕著他的手臂，蜷縮在他的懷中，如此溫暖，如此安心，他清淺卻熱烈的親吻一點點遍布我的全身。

早起時失望地發現大帳中仍是我一個人，廣善還在外面堅守著。

即便是夢，也能讓我回味無窮。我的身子竟覺大好了，坐在床邊梳頭，唇邊都帶著滿足的笑意。

只有在這種時候，在玄華看不見的時候，我才能放心大膽地讓自己去想他，不計後果地去愛他，那樣愉悅，那樣幸福。

猛地觸到發間一物，心中一驚，摘下來果然是我早已熟悉的玉芙蓉。

那日，玄華曾從我手中奪走，淡定地告訴我，這是他愛妻之物，此生只屬於她一人，不可送我。如今出現在我發間，便是他將一片赤子之心都寄托於此了。

昨晚竟不是夢，他來過了，便是陪著我，抱著我，四目相對，皆是無語。

凝視良久，我終於將臉上的易容用藥汁洗凈，嫻熟地綰了墜馬髻，將玉芙蓉簪於發間，竟與我十四歲生辰那日在太子府赴宴時一模一樣。

收拾停當，我輕喚一聲“廣善”。

廣善應聲而入，看見我時嚇得一楞，竟脫口道：“七小姐？你怎麽……”

玄華告訴我廣善早已識破了我的身份，然而，聽見他喚我七小姐，我還是感受到了一股久違的親切。

我扭頭看他，“廣善大哥？我還漂亮麽？”

他面上一紅，道：“漂亮！七小姐是末將見過最美的女子！”

我點點頭，似乎並不在意他的讚揚，“你帶我去見他吧？”

廣善看我的目光像是大白天看見了鬼，許久才問：“就這般去？”

我再次點頭，他終於咬咬牙，道：“還是末將去將大將軍請來吧！大將軍今日就在營中。”

我沒有絲毫驚異，沖他笑笑，“也好！你便去吧！”

見他目光中似有擔心，我又道：“無妨！我就坐在床上等他，不會出去，亦不會有人進來。不會有人看見我的，你放心去吧！”

他不再多言，轉身出帳。我聽見他在帳外喚過幾名侍衛嚴加把守，這才匆匆離開。

我要以什麽樣的心態去面對玄華呢？不吵不鬧，亦不想再欺瞞。

我只想好好地看看他，用我安青顏的這張臉，這雙眼睛好好看看他。

就如昨夜夢中那樣，死生闊約，與子成說。

不多時，便聽見馬蹄聲急促奔來，有人躍下馬背。

我聽見門外把守的兵士道：“大將軍！”

玄華淡淡地說：“你們都去吧！”

待兵士們都離開後，他卻沒有進來。

帳外靜悄悄的，久久沒有聲音，亦沒有離開的腳步聲。

我知道他就在帳外，喜悅，激動，迷茫，擔憂，不甘和絕望，種種情感交織著困擾著他，讓他不敢踏前一步走進來。

他在猶豫，也在害怕。而我，與他一樣。

深吸一口氣，我站起身，終於下定決心向帳門走去。

正要掀簾，玄華卻迎面進來，我幾欲撞進他懷裏。

看清楚我的容貌以及頭上精心插入的玉芙蓉，他低喚一聲顏兒，緊緊擁我入懷，俯首便吻住了我。

我沒有掙紮，柔荑輕輕勾住他優雅修長的脖頸，便啟開雙唇接納他、回應他。

玄華身子一僵，鳳目中突然射出一道寒光，唇卻沒有離開我的唇。

盯著我的雙眸瞧了片刻，他才輕嘆一聲，將我打橫抱起，走至床邊放下。

久久地纏綿擁吻，他不松開我，我亦不羞不惱地糾纏他。仿佛時間在這一瞬間停止下來，只剩下他和我。

半響，他才擡起頭，一言不發地緊緊摟住我。

我的頭溫順地靠在他懷裏，雙手攬著他的腰。

閉上眼睛，清晰地聽見他的心跳，擂鼓般熱烈狂放。

他的胸脯劇烈起伏著，雖不說話，卻能感受到此時他心中亦不平靜。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相擁著。

許久，玄華低頭將下巴輕貼在我的臉頰上，輕聲吟道：“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秾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瓌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象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於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皓腕於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

正是《洛神賦》，我知他心意，接口道：“其形也，遠而觀之，耀如朝霞，近而察之，聖如新荷。皎潔兮若輕雲之蔽月，清靈兮若朝霞之羞花。颯爽兮若錚風之落雁，輕柔兮若清水之沈魚。華容阿挪，使之忘餐，膚如凝脂，雲髻豐逸。蛾眉星目，皓齒朱唇，素頜秀頸，肩細如削。蠻腰若柳，玉臀月勾，掌持蔥根，足踩金蓮。羅衣飄然，紅袖舞蝶，繡鞋輕點，淩波微步。迎風而立，幽香十裏，欣然一笑，萬花失色。”

他柔聲一笑：“原來你還記得。”

“當然！”擡頭，沖他展顏，“與你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我都記得，怎麽能忘呢？即便想忘，卻終也忘不了。”

他的笑容在唇邊放大了，帶出幾分清晰的苦澀，“像是我強迫你記住似的，如此心不甘情不願麽？”

我沖他笑得燦爛，“是強迫我記住的，卻並非心不甘情不願。其實，一直都深藏在心裏，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為何要自欺欺人？”

玄華的聲音裏有著飄渺的不確定，仿佛距離我十分遙遠，卻又在苦苦掙紮。

我不答反問：“玄華？倘若沒有三姐，你會在意我嗎？”

他似乎沒有想過我會這樣問，遲疑了一下，道：“不會，倘若沒有紅兒，即便你貌若天仙，只怕我亦不會關註於你。”

心中雖猛揪成團，卻感激他的坦誠，便是這樣的坦誠，如若早一些告訴我，我也不會恨他如此。然，若早一些告訴我，我是否還會愛上他？

閉上眼睛咽下心中的苦澀，再睜開時，已是滿目清明。

“玄華？你可曾愛過三姐？”

他的身子猛地僵硬起來，我能感覺到他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涼氣。

原想著他不會答，可是，他卻絲毫不避我的目光，灼灼地看著我道：“愛過，非常愛！曾經，她是我的生命！”

這話出乎我的意料，卻比方才的話更傷我入髓，但卻誠實得令我熱淚盈眶無法反駁。我自是懂得的，倘若不愛，他如何會對三姐言聽計從，三姐讓他將我接入賢親王府，他便依了她，連見都沒見過我是何模樣，便那般輕信於三姐，哪怕他背負著殘害小姨妹的罵名。

三姐被軒轅帝霸占，每月一次入宮臨幸，玄華隱忍至此。即便心中懷著刻骨銘心的深仇大恨，他亦不願納妾娶小。三姐為掩人耳目，施計讓翡翠委身於他，他心中該有多恨，亦有多怨？可是他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怪，那般切膚的痛，依然處處為著三姐周旋，為的怕不僅僅是想討好三姐和軒轅帝，是為了守住他最初的愛吧？

口中漫過無邊的血腥，我強擠出一抹笑容，打著顫問：“那三姐當初和你計謀將我送給先帝時，你是否在心中算計過有朝一日大事若成，還要和三姐破鏡重圓？”

他終於忍不住堵住了我的唇，也堵住了我的話。他吻得痛苦而倉促，心中的不安透過他纏綿不甘的親吻濃濃包裹著我。我替自己感到悲哀，更加替玄華感到悲哀。

他如此算計，究竟有多少迫不得已？愛過三姐，又愛上我，卻最終得不到他想要的。早知會如此，當初他何須隱忍？

感受到我的不回應，玄華的親吻逐漸綿軟下來，像是無力，又像是小心翼翼地做著垂死掙紮，卻始終舍不得從我唇上移開，只是輾轉碾壓，廝纏良久。

相思已成仇，相見不如不見，我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顏兒？我知道你在介懷什麽，我亦不甘。”看向我，玄華的眸中都是不甘，“我愛過紅兒，也那般生死相許過。這世上的男子，即便心如鋼鐵，又有誰能做到將自己的愛妻雙手奉送給他人的？我雖精於算計，卻也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謀得那至高無上的位置有許多法子，我未必會輸給大哥，豈會用自己的愛妻去做交易？”

他深吸一口氣頓住，見我面上微有動容，才繼續說：“當初一意孤行，為的固然是那個至高無上的權力，卻也同樣是為了奪回紅兒。然，世事難料，我千算萬算漏算了一個你。我沒想到自己會愛上你，還愛得如此掙紮痛苦。我亦怕，怕你原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最終卻會反噬其主本末倒置，讓我變成你的棋子。所以我退縮過，猶豫過，亦在紅兒的步步緊逼下妥協過。我知道眼下說什麽你都不會信我，我亦不想為自己辯解，但顏兒，我必須要告訴你，我從未將你當成紅兒過，從沒有。愛上你，我不怨，亦無悔！”

這句不怨不悔登時讓我淚如雨下，是啊，世事難料，誰能想到這番情起波折浮浮沈沈，我還是會愛他？我既控制不了自己，又何苦要怪他？至少，他沒有繼續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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