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心中不滿，我到底不敢說出那句“你倒是殺了他們我瞧瞧看”的話。別的人我不知道，玄華我太了解。他的溫文爾雅之下，隱藏著一顆火熱的心。他會忍常人難忍之忍，也會怒常人不怒之怒。我不能挑戰他的極限，也不想平白殃及無辜。雖說要殺軍中總兵沒那麽容易，但他要想除掉財叔卻跟捏死只螞蟻一般容易。可是，讓我堂而皇之地睡在這張大床上與他居於同一大帳，我終是做不到。

我做不了孝烈將軍，卻也不想做那誤國誤民的褒姒。這般在三軍面前陷我於不義，天知道玄華究竟是心疼我還是在害我。

我百般堅持，玄華雖不悅，卻也知道此事自己做得欠妥。遂命人將大床又退回寒城，仍將我住在醫賬時睡過的那張小床搬來置於大帳一角，勉強算是許我安身立命。

我知道這已經是玄華的最大讓步了，不敢再提其他要求，便在他的大帳中安心住下來。

本想著有了第一夜的如夢似幻，之後免不了惹些麻煩。豈料，竟像是我將夢境與現實混淆了般，玄華再也沒有過激的言行，雖每日都將我帶在身邊，卻再也沒有給過我絲毫壓力。

說也奇怪，自從我搬入玄華的營帳中之後，竟是每夜無夢而眠，一覺睡到天亮，身子恢覆得極快，只四五日，受傷的手臂便能動了。

財叔往返陀城比我預料的時間要長，但卻在第三日便派人送回來十車辣椒桿。

這十車辣椒桿給我們解了燃眉之急，一被送來，我立時吩咐下去各營架上大鍋熬煮成湯後分發給帳中將士們泡腳。

財叔又接二連三地運回辣椒桿等，如此諸般，過了五日，方才回營。

我感嘆財叔機敏過人，竟想到將收購來的辣椒桿分批運回，這般不但不會耽誤將士們治療，還能保證後續。

財叔回來後得知我成了大將軍的貼身侍衛，雖感驚異，卻也沒有多問。每日都會差了小兵來大將軍營帳請我去與他巡診，倒對我是大將軍貼身侍衛的身份毫不在意。

我感到心虛，亦不願向財叔提及此事，整日裏還和無事人一般，只管背著藥箱和財叔一同巡診，照樣和將士們嬉戲玩笑。

因醫治及時，常年困擾三軍的凍瘡之癥竟被遏制住了。

凍瘡之癥初見成效，玄華又下令三軍，每日訓練後，將士們需返回營帳換上幹爽的鞋襪後方可隨意走動，又上表朝廷，請求支援一批棉襪，同時，將那日在黑山坳拼死抵抗倭寇的死傷兵士和村民姓名詳細羅列，以求朝廷褒獎。

這件事玄華做得低調，卻有禮大度，杜良賢原以為他會故意刁難玄正舊部，見玄華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公平公正，竟對玄華多出份崇敬。

我又繼續和財叔在各營各帳中給將士們診病，杜良賢見玄華亦不遷怒，除了總是派廣善在身後跟隨著我之外，其他事情從未刁難過我，漸漸地，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敵視玄華了。

一旦將我排除視線之外，玄華便恢覆了他賢親王的睿智溫潤，老持穩重。他帶兵自與玄正不同，玄正以強硬和雷厲風行著稱，練兵求的是個快，所為兵貴神速，兵不在多，卻貴在精。打起仗來分秒必爭，出手早，便持著勝算。

然，玄華卻不同，與他的性情一般，他帶兵穩紮穩打，可進可退，將自己保護得如銅墻鐵壁之餘，還要給予地方最有效的打擊，且力求出擊狠辣有力。

雖說各有各的好，玄正的方法適合攻，玄華的方法卻適合守，所謂各有千秋，但我卻覺得在目前外敵不明的情形下，玄華的方法更好。

初來寒城不入大營給三軍帶來的負面影響，終於在玄華凡事親力親為下漸漸消弭於耳。且玄華與玄正同樣愛惜下屬，對手下將士們維護頗多，沒幾日，他便在三軍中樹立起了不小的威信。杜良賢也對玄華日漸恭敬起來。

轉眼間，我在玄華的大帳中便住了十來日。每日除了隨玄華在軍中巡視之外，我亦會背著藥箱在各營各帳中巡診。

陽春三月，江南一帶早就該春暖花開了，即便長安城中，也有了點點新綠。黑山一帶卻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場雪。

這場大雪讓原本就處於西蜀國主戰派和倭寇一族虎視眈眈的寒城、陀城更加雪上加霜。尤其是寒城，百姓們饑寒交迫，竟出現凍死人的事情。

軍中的情形亦不容樂觀，二月中才被扼制住的凍瘡又有了擡頭的趨勢，好在我和財叔等軍營郎中已經預備了足夠的辣椒桿等物，這才沒有讓凍瘡之癥在軍營中流傳開來。

三月初二，玄華上表朝廷支援的那匹棉襪終於運來了，比將士們此前穿的單襪厚了許多，襪子裏還織入了羊毛，保暖的同時亦能吸汗，著實對凍瘡之癥百益而無一害。

讓我喜出望外的是來押送棉襪的人居然是張勳父子，我雖不能與他父子相認，但在大將軍營帳中見到他們時，仍掩飾不住眸中的喜悅。

張公子閱歷較淺，見到我時沒什麽反應，張勳卻在與我的目光對視的一瞬間頗有些楞怔。

我怕被他認出來，忙掩了臉上的喜悅，低著頭跟在玄華身後。

玄華將張勳父子送來的棉襪一箱箱進行檢查，絲毫不馬虎，這讓參與過玄正江北賑災的張勳父子噓唏不已，直讚嘆定國大將軍作風正派，行事一絲不茍。

我怕張勳父子看不清形勢，將玄華和玄正放在一起對比，遂提醒玄華接風宴已備好，可以入席了。

聞我此言，玄華便將張勳父子讓入大帳中用膳，又讓我和廣善將張勳父子送來的棉襪給各營各帳分派下去。

我和廣善尚未出大將軍營帳，便被杜良賢和手下兩名副將姚飛虎、張秉正堵在了營帳門口。

見杜良賢三人來者不善，玄華頗為不悅。

杜良賢三人卻絲毫不顧玄華的不滿，行完軍禮便道：“大將軍？這些棉襪分不得！”

玄華面上滑過一絲惱怒，問：“杜總兵是不想將士們穿暖麽？”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杜良賢對玄華已暗生佩服，單膝跪地不起，道：“大將軍有令，末將不敢不從。然，戍守邊關，為的便是保護百姓，如今寒城百姓多有凍死，末將懇請大將軍傳令，將此番‘義商’運來的棉襪全部用於救助寒城百姓！”

姚飛虎和張秉正亦在旁邊懇求，我和廣善相視一眼。這場大雪來得不是時候，玄華已向朝廷發出急奏，請求朝廷出資賑災。然長安城距離寒城一帶快馬加鞭也要七八日，張勳父子這批棉襪是在二月中運出來的，到寒城大營已是十幾日之後。十幾日的時間，等朝廷的賑災物資運送過來，只怕寒城的百姓也凍死一半了。

杜良賢三人的請求合情合理，即便是我和廣善也覺有理，均有動容，連張勳父子聽完杜良賢的話面上都露出不忍，一時間所有的眼睛都迫切地看向玄華。

玄華的面色陰沈，臉上已沒了往日溫潤的笑容，冷冷地看向杜良賢，卻對張勳父子說：“張老爺，今日本將軍有要事與各營將軍相議，待改日再為你父子二人接風洗塵可好？”

張勳父子趕緊起身告辭，玄華沖我和廣善丟了個眼神，我們便領了張勳父子出帳。

我將張勳父子先行送入軍帳休息，廣善前去傳各帳將軍副將於主帥營中議事。

等我將張勳父子安頓好返回玄華大帳時，帳內已聚集了十餘名將軍，倒有大半都跪在杜良賢身邊，看模樣，亦是在為寒城百姓請命。

玄華的臉色十分難看，狹長的鳳目微瞇，帶著股攝人心魂的冷意。他先將諸將軍環視一圈，冰冷的目光自每個人臉上掃過，令眾人均感不寒而栗。

最後，他的眸光向我投來，沖我點點頭，這才走到營帳東側墻壁前停下，目光緊緊盯著墻壁上巨大的作戰地形圖。

擡手，他遙指寒城，道：“諸位請看黑山一帶的地形！”

我在玄華帳中已住了十幾日，每日都看見玄華在這幅地形圖前站立良久，有時是一個時辰，有時兩個時辰，每每註視著地形圖他便眉頭緊鎖，眸中射出冷冽的光芒。因此，對這幅地形圖也頗為上心。初時看不太懂，後來經玄華幾次講解，加之我以前在納賢閣中讀過不少兵書戰論，漸漸也能看出些眉目來。

玄華道：“後唐地域寬廣，東面、東北、東南一帶均臨海，倭寇、高句麗、百濟、新羅等諸國便傍海將後唐大片領土圍住。後唐北面皆是遼闊的草原，匈奴一直在草原以北對後唐虎視眈眈。西面山勢綿延，山後便是大片沙漠，屬於昆侖族的領地。而整個南面，以及部分東南西南都與西蜀國相連。黑山山脈將昆侖族和西蜀國的大半領土都隔於後唐之外，成為後唐邊關的天然屏障。陀城便位於西蜀國和西面昆侖族中間的黑山山系內，是西南方進入後唐的門戶。寒城距離陀城僅有五十裏，正好位於黑山山脈斷層之間，可謂是山中之城。故西蜀國常年溫暖濕潤四季如春，然而，受到黑山山脈影響，我寒城卻氣候寒冷異常，黑山之巔常年積雪不化，寒城一年中倒有七八個月被暴風雪困擾著。但也正因為黑山山脈的包圍，西蜀國和昆侖族對我陀城的多次挑釁都未成功。先皇在位時，重文輕武，後唐的兵力日漸衰弱，北面常有匈奴騷擾，但因先祖在位時成立安北都護府，冊封了自己兄弟為北安侯常年率兵駐紮，爵位世襲，兵力亦可自行調度，因此北安侯逐漸坐大，但卻對後唐忠心耿耿，匈奴雖多次顯露利爪，倒也懼怕北安侯手中的三十萬鐵騎，故北方暫無後顧之憂。後唐東面、東北、東南盡管有倭寇、高句麗、百濟、新羅等國不懷好意，但因著憑海眺望，後唐的水師雖不強大，但北安侯兵馬強壯，頗能牽制住東北一帶蠢蠢欲動的海寇，水師也能憑借海域寬廣，抵擋一時。多年來，諸國雖與後唐小有摩擦，卻從未發生過戰亂，是也不是？”

諸將軍聽聞玄華此番分析，已不自禁地開始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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