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不再聽見哭泣聲了，終於不再感到冷了，有強大的暖流正在湧進我的身體裏，不斷試圖喚醒我的意識。

我拼命掙紮，想要將那片朦朧撕破，可是，我感到無力。

耳邊依稀聽見有人輕喚：“七小姐，你醒醒啊！你都睡了半個月了，再不醒來，你就再也見不到奴才了！”

半個月了？奴才？小亮子？倏地睜開眼睛，正對上玄正疲憊血紅的眼睛。

一張嘴，又有鮮血噴濺出來，玄正月白色純凈的長袍上便染上了朵朵盛開的梅。

他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我，滿眼欣喜。

“七小姐，你終於醒了，嚇死我了！”

手被一只小手握住，扭頭看見小紅撲在我身邊啼哭，旁邊是同樣哭腫了眼睛的小亮子。

才一皺眉，小亮子已經開口了，“奴才知道七小姐不喜歡奴才哭，但是奴才這是高興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已經給七小姐輸了半個月的內力，七小姐若是再不醒過來，只怕三皇子也挺不住了！”

回眸再次看向玄正，他已咧開嘴沖我笑起來。

我突然發現玄正老了，原本朝氣蓬勃的臉上滿是憔悴和疲倦，兩鬢竟有了染霜的白發，下巴上也似乎有了淡淡的青色。只是，那雙溢滿血絲的眼睛卻炯炯有神，竟是清澈見底的。

“玄正？你才多大啊？怎麽就長胡子了？”

話才問出口，便聽身後傳來疲倦溫柔的聲音：“顏兒既然醒來，便無事了，只要好好調養，保管以後還是活蹦亂跳的顏兒，三弟不用再擔心了。”

二皇子？心頭微驚，想起小亮子說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在給我輸內力，這才感覺到胸前和後背各有一只溫暖的大手在向我體內緩緩輸送熱流。

我便是被這樣的熱流喚醒的吧？伸出手，想要撫摸一下玄正的臉，我問：“玄正？你怎麽不說話？看見我不高興嗎？”

他的嘴才一張開，我便看見鮮紅的血湧了出來，他向我傳送內力的手已經無力地垂下了。他和我一樣，要死了嗎？玄正要死了嗎？

尖叫聲立刻從我嘴裏爆發出來，自己都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已伸手緊緊抱住了倒下去的玄正。

“他沒事，只是累極了罷了，死不了！”冷漠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然後我看見了那張令我懼怕痛恨的臉。

伸手從我懷裏將玄正奪走，太子冷冷地說：“你要好好感謝三弟，他為了你，真的是連命都不要了！”

說罷，不等我反應過來，已抱著玄正離開了。

背後的手依然在源源不斷地往我體內輸送真氣，我晃了一下身子，輕聲道：“多謝二皇子的救命之恩，青顏已經醒了，無須再耗費二皇子的內力了。”

“無妨！”二皇子的聲音溫柔地傳進我耳朵裏，“顏兒不應謝我，大哥說得沒錯，你應該謝三弟才對，還應該謝謝大哥！”

我在楞神中，二皇子已緩緩收了內力，將我扶好躺下來，柔聲道：“你且再睡一會兒，玄聰和玄茂都急著要來看你，被大哥擋了回去，將養好身子，等明日有精神了，他們便要來鬧你的。”

交代完，他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這才轉身離去。

他的眼神無比溫柔，充滿憐惜和疼愛，卻看得我心驚肉跳。

我不能想，不能再想，不能想玄正的臉，亦不能想二皇子的臉，我只覺得在醒轉看見他們的那一刻起，有什麽不一樣了，我必須去考慮其他，好好想想其他事情。

總算等人都走完只剩下小亮子和小紅，我才張口問道：“翠兒呢？”

小亮子和小紅都楞了一下，卻沒有吱聲。

見他們如此，我更是心驚，大聲問道：“翠兒呢？她怎麽樣了？”

小紅欲言又止，小亮子一個勁兒地給她使眼色。

我怒道：“你們倆當我是死人是嗎？我問你們翠兒呢？三姐到底將她怎麽樣了？”

小亮子和小紅雙雙跪下，小紅痛哭出聲：“我們確實不知翠兒到哪裏去了！”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我眼眶中滾落出來，嗓子一甜，又有鮮血噴湧而出，我只覺天旋地轉，卻死死撐著不讓自己倒下。

湧出的鮮血被我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只少許從唇角溢出，順著下巴緩緩滑落，形成一道詭異的血線，直延伸到脖頸裏。

我從牙縫裏吐出幾個字來：“什麽叫不知去了哪裏？翠兒怎麽了？”

我的臉色一定白得嚇人，因為我看見小亮子和小紅的目光中充滿了驚懼。

“你們不說是嗎？翅膀長硬了，便可以不聽我的了。倒也罷了，你們既不想說，我也不能強迫你們，我自己去找翠兒！”

說完，我便強撐著搖搖晃晃地要下床，眼見著就要撲倒在地，小紅忍不住趕緊撲過來扶住我。

小亮子膝行到我身邊，扯住我的衣角，紅了眼道：“七小姐難道想繼續作踐自己嗎？七小姐可知三皇子為了救活你，給你輸了半個月的真氣，不眠不休。若不是太子和二皇子相助，不但救不活你，只怕三皇子也隨七小姐去了。奴才和小紅那日被四皇子救出，就不曾看見過翠兒。這些日子，大夥兒的心思都在七小姐身上，誰也沒有功夫顧到翠兒。並非大夥兒無情，只是若七小姐死了，回來十個百個翠兒又有何用？奴才想，翠兒大概是走失了，即便她真的不在人世了，能看見七小姐安然無恙，她也會含笑九泉，但七小姐如果為了她自暴自棄虐待自個兒的身子，翠兒就算是在陰曹地府，也會怨恨七小姐不懂事！若七小姐真的疼翠兒，便應好好保重自己，待羽翼豐滿之日再去尋找翠兒，或為她報仇雪恨，也不枉翠兒的一片忠心！”

他這番話字字珠璣，擲地有聲，眼睛早已紅得嚇人，卻始終沒有落下一滴眼淚。

我的小亮子終於不再是那個油頭滑腦喜歡哭兮兮的小太監了，他何時竟有了這樣的胸懷和氣度？

擡手將嘴角的血跡抹去，我面無表情道：“小紅！去給我熬碗粥來，我餓了！”

小紅眼睛一亮，喜極而泣道：“七小姐！翠兒沒了，您還有小紅和小亮子呢！”說罷，不待我再言語，她便自顧去了。

小亮子說得沒錯，我的命是翠兒用自己的命換來的，也是玄正舍了自己的性命救活的，我不能這般作踐自己的身子，這條命不止是我自己的，還是翠兒和玄正的，我要活著，要好好地活著，要將他們所遭受的痛苦加倍地償還在虧欠他們的人身上，我要報仇！

看著我陰沈的臉，小亮子默不作聲，一雙充血的眼睛裏都是悲哀和傷痛。

我低聲對他說：“好亮子，你也去休息吧！等我養足精神，就算把整個長安城翻過來，我也要找到翠兒，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你和小紅可得陪著我，千萬別給我累趴下了！”

小亮子的臉上頓露喜色，顫抖著聲音道：“七小姐，奴才，奴才……”

後面的話他沒說出來，仿佛強忍著的淚水此時都由眼眶倒灌進了嗓子眼兒裏，再難憋出話來。

我知道他要說什麽，也知道他在想什麽。不再看他，也不敢看他，怕自己好容易壘砌起的銅墻鐵壁在他的期盼和驚喜下轟然倒塌。

疲憊地沖他揮揮手，死咬著下唇一言不發，小亮子懂事地起身出去了。

剩下我一個人，淚水再也止不住落下來。

翠兒，翠兒，我的好翠兒。她那樣隱忍沈穩的性子，即便城府深如三姐，也不確信是否拿捏得住她，她如此忠心耿耿，面對三姐的威逼利誘亦能從容應對。三姐既知她對我的忠心，又豈會留下活口？

到底是我害了她，我的沈不住氣，我自以為謀劃過人，卻終不料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原本成竹在胸的謀劃，竟會因為太子的攪局形勢逆轉，顛倒黑白，不但讓我和玄正在陰陽道上走了一遭，還白白讓翠兒丟了性命。

我對不起翠兒，是我的自以為是害了她。

想起我的魯莽狂妄，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怪不得別人，原是我太低估了三姐的能力和心機。只怕在我算計三姐，想要先下手為強地扳倒她時，她早已看清楚了我的小伎倆，這才會有翠兒背不背叛我都無妨一說，只是我當初竟沒有將那番話細細品味，白白讓三姐乘虛而入。現在才反應過來，當是太晚了。

手握翠兒平日為我梳頭的銀梳，我低語道：“翠兒，你不會白死，我發誓，這筆帳我遲早會為你討回來！”

小紅端著藥膳粥進來時我的淚已幹了，正坐在銅鏡前一下下梳著頭發，和平日裏一樣。

銅鏡裏映照出我憔悴的容顏，瘦得幾乎脫了形兒，除了一雙隱忍深沈的眼睛外，似乎再不剩什麽。

前後算起來我已有二十幾日水米未進了，這身子骨不知是怎樣熬過來的。

人不吃飯當然會死，我不相信這些天我只靠著玄正和太子、二皇子的內力活著，一定有人在幫我。

我沖小紅笑道：“不要哭，也不要怕，你家小姐我沒那麽輕易被人打倒。我會好好吃飯，也會好好睡覺，但不會把自己養成嬌滴滴的病秧子，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小紅似乎想說什麽，嘴唇動了動，終是沒說出來。只噙著淚，一口一口地小心吹涼了粥餵我。

我心中翻湧著惡心，沒有食欲卻強迫自己將腥味兒十足的藥膳全部吞下去，吃完只覺滿嘴苦澀，卻依然笑意盎然地對她說：“只要是太醫開的補養身子的東西，你都一並拿來給我吃。”

小紅終於忍不住別過臉去，哽咽道：“七小姐也別吃得太急，太醫說了，今日能喝點水便不錯了。”

我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卻覺渾身綿軟，只好道：“你扶我上床吧，餓了這麽些天，人也虛了，確實要好好休息。”

“這些天七小姐都是靠三皇子尋來的老參熬湯吊命的，七小姐昏迷不醒，參湯餵不進去，三皇子便以口哺之，否則，七小姐恐怕……”

小紅的話說不下去，我心下卻已了然。

玄正哦，他果真是我的福星，我的保護神，如果沒了他，即便我那日中毒沒有當場死掉，怕這些天也早被餓死了。

我笑得愈發燦爛，“所以小紅，我會好好活著，為玄正，為翠兒，也為你和小亮子好好活著，你和小亮子必須陪我一起好好活下去！”

小紅紅著眼道：“翠兒若是泉下有知七小姐這般疼她，也該瞑目了。”

除了翠兒，我什麽都沒有問，沒有問玄正的情況，沒有問太子、二皇子和四皇子的情況，也沒有問一直掛心的玄聰怎麽樣。

我顧不了那麽多，在我身乏體虛時，我不能讓接二連三的打擊擾亂心神，不能讓再一個翠兒的悲劇熄滅我心中剛剛鼓起的信念。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