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正似乎覺得我問得十分好笑，唇邊浮起一抹邪魅的笑，“你流了一天的淚白流了，是不是覺得很遺憾？”

“確實遺憾！”我點點頭，鄭重其事道：“早知你有辦法，我何苦為難自己？幸虧我想得開，吃了饅頭，不然還得白白挨餓。”

“你這叫想得開嗎？”他一把握住我的那只手擡起來，就著月光，我看見手指上血跡斑斑，“把自己的肉都吃了還會挨餓？你倒下得了口！”

我心中悚然，只想著不能餓死，不能讓他人看了笑話，竟沒料到自己下嘴如此狠毒。此時看見傷痕累累的手指，才覺痛得鉆心，不由抽了口冷氣。

“怕了？知道疼了？”玄正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眼眸卻有著不同於平日的光彩，“我還道你是個軟硬不吃天不怕地不怕，沒有感情不識好歹的冷血之人。腦髓差點磕出來還會笑，病成那樣還不忘罵我，你當真恨我得緊。”

說完，不管我同意不同意，玄正在錦凳上坐下，將我抱至腿上，用雙腿固定住我拼命扭動的身子，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的瓷瓶幫我上藥，嘴裏還念道：“雪霜膏治療外傷雖有奇效，但也會痛，不過比咬自己要好受許多，你忍著點吧！”

我的身子被他壓制住無法動彈，只好靜靜地仰頭看著玄正，他長得很好看，眉眼如畫，星眸朗目，挺直的鼻梁下緊抿著的薄唇顯出幾分魅惑，卻出奇的清俊。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夜空中的那輪明月，光華奪目的冷清，卻純凈得不忍多看。

他專註地給我包紮，動作輕柔自然，沒有絲毫褻瀆之意，仿佛我是只孤苦無依傷痕累累的小獸。

愧疚感油然而生，我輕聲道：“玄正！對不起，今日不是故意讓你吃閉門羹的。”

他看了我一眼，手中不停，道：“你還知道自個兒錯了？我道你是個超凡脫俗的人，你卻這般小性子。也罷，你也不是第一次做這些聳人聽聞的事情，習慣就好了。”

我便想起第一次見面用陰招偷襲他，第二次見面如潑婦般爭吵，還用柴刀坎竹損他的事，不由嘿嘿笑了。

他倒是做好了長期受虐的準備，似已經開始漸漸習慣我。

見我笑得憨傻，玄正又看我一眼，扯了唇角露出一抹無奈的笑，道：“現在倒笑得出來，也不知道是誰今日哭得要死要活，還敢跟王妃叫板，當真是個不懂規矩的小野貓。”

我吃驚地問：“你都知道了？”

“你鬧的時候我在惠安堂。”他看也不看我，仿佛在說著最平常的事。

“啊？”我真的驚到了，他只說讓三十名黑甲軍護送我們，卻不想他自己竟也跟來了。

這一日他到底做了多少事？又是看我悲傷欲絕，又是去宮裏求皇帝賜藥，現在還要管我會不會撐破肚皮？他究竟意欲何為？

“啊什麽啊？”玄正在我腦門上彈個爆栗，放我下來，道：“偏你這樣心無城府，還敢處處和人叫板，安青王怎麽會有你這麽個頭大無腦的女兒？”

我的臉頓時黑下來，我一直覺得自己城府很深，說話做事小心謹慎，平素都是我算計別人，極少會被別人算計，怎麽到他嘴裏，我就變成頭大無腦了？

他見我滿臉不服氣，笑道：“我說錯了麽？明明就是個心地純良的孩子，偏要裝成大人故作深沈，你累也不累？”

我心念一動，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玄正？你對我如此關註，究竟因為我像誰？”

然，話到嘴邊，還是被我硬生生吞下。

不能問，不能說。偏聽偏信會造成何種後果我無法把握。

安青王留下的親筆信尚貼在心口，恰似一道無形的護身符，時時刻刻在提醒我不能偏聽偏信，要小心提防。

我雖不知玄正要做什麽，但卻知他接近我有目的。且這目的極不單純，不僅僅因為玄聰。

我的手下意識地捂住胸口，壓著那封信，許久，才感到頭腦清醒不少。

玄正一直默默地瞧著我，他的眸子又黑又亮，黑曜石般帶著神秘的光澤，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如何會有這樣的深沈，他又有著怎樣的心機？

“玄正？你當日贈橘，後來又送我這個，是一早便知道我的身份吧？”我從袖袋中摸出那顆小玉橘遞給他。

他接過，捏在手裏把玩片刻，又還給我，道：“贈橘時不知，索要絲帕時是知道的。”

我猛地握緊了拳，那顆圓溜溜的小玉橘握在掌心，硌得我生痛。

玄正擦亮火折子點燃桌上的紗燈，並不說話，只是細細打量我，仿佛要將我印進他的眸子裏去。

直到我眼中蓄滿屈辱的淚水，玄正才嘆了口氣，道：“那日玄聰在墻頭看見百花爭艷裏的小紅果，嚷嚷著要，我便越過墻頭替他采摘，才返回便看見你半趴在墻頭。”

我咬牙不語，這就對了，他當時並不知艾月軒已經有了新主人，還道是個空置的院子，所以來去自如。冷不丁遇見我，又看我趴在墻頭上，定是怕我看見墻那邊的玄聰，哪裏會想到我只是要摘橘。

見我不語，玄正又道：“心急之下將你拉下來，本是無心，卻也好奇，誰想你會出手傷人……”

“是你先出手傷人的，我只是還擊！且我傷得比你重。”

我氣鼓鼓地瞪著他，只是出於好奇？他知不知道這樣摔下來會要我的命？後來看見我手裏的橘葉，他便應想到我為何爬墻，卻仍是殺氣騰騰，難道真的是好奇想逗我玩麽？

他楞了一下，道：“我也覺得自己唐突了，所以第二日專門留了橘致歉。本想著你只是艾月軒的一個小丫鬟，問過二嫂後才知你是新搬進艾月軒的安青王家七小姐。”

我咬牙問道：“然後呢？”

他皺皺眉，不悅道：“那塊絲帕不值錢，卻是我母妃生前最愛之物。我尋思你既是安青王家的七小姐，普通物什怕打動不了你，這才將小玉橘和珠花作為交換之物。”

“從什麽時候開始玄聰取代了你？”傷我在先，贈橘致歉在先，玄正處處搶了先機，卻在得知我是安青王府七小姐之後算計頗深。然而即便如此，他卻依然為我那段孤獨無依的日子帶來了歡樂，我只盼他那句“果然是個知己”不是騙我的。

“送給你《水中月》之後。”玄正的目光一凜，道：“兩個多月前，我奉命去南方巡查，當時走得太急，並不曾給你留下口信。回來後急著到艾月軒找你解釋，無意中發現玄聰竟替代了我每日給你贈禮，便故意借了把柴刀悄然離去。待見到玄聰，我細細盤問，才知從你爬上墻頭摘橘到我和你互贈禮物的事，玄聰都看見了，且羨慕得很。乘著我離開長安，他便自作主張取而代之。我雖惱他欺騙與你，卻從未見過他如此專註於某件事，也從未見他那般開心過。實在不忍破壞他的快樂，又知你心地善良不會傷害與他，索性在旁冷眼旁觀，又想盡辦法阻撓二哥和四弟打擾你。我雖知這般所為對你不公平，卻又自欺欺人不忍打破，只想著讓玄聰多一天快樂便好。直到那天玄聰砸傷你，我才意識到不能繼續隨他下去，他遲早會害了你，你亦會害了他。”

玄正這番話說得無比真誠，提到玄聰時唇角隱著笑，眼眸亦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都是為了玄聰，都是玄聰，我無法抗拒玄聰孩子般單純的依賴和信任，作為兄弟的他又怎忍心破壞玄聰的快樂？

我無法指責玄正，玄聰取而代之並非他的錯，無半點心機的玄聰又何罪之有？一切實是老天的安排，我雖一直遭他算計，一直活在欺騙之中，卻在那段無依無助的日子裏擁有了朋友。

罷了，玄正既然能放低身段，親自登門解釋，我又何必得理不饒人？

“玄正？我且問你，你之前給我留書‘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後來又讚我‘果然是個知己’，可是騙我的？”

他擡起頭看我，笑而不答。

我固執地問：“是不是騙我？只因我是七小姐，還是我與三姐長得極像，你要故意討好她？”

我將與三姐長得極像說得十分重，玄正眉頭微蹙，反問道：“你說呢？難道你認為我是個有眼無珠之人？”

見我啞口無言，玄正從懷中掏出一物捧至我眼前，道：“對你好，是因玄聰喜歡你，也因為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

心中一陣暖意，向他手心望去。

他手心裏是那只祥叔送給我的玉兔，玉兔通體雪白，柔潤綿遠，他的手指修長，手心中遍布繭子，一柔一剛，卻和諧異常。

他的聲音低低地傳來：“青顏你看，玉兔我保護得很好，以後也會保護好，你信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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