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逼出眼淚來，孟思恩將腦袋擱在膝蓋上，讓眼角滲出來的眼淚順著膝頭的布料隱於無形。

他也知道這多少有些違背倫常，多少不合常理，不是裝出來的那樣無所謂。

“我有時候不懂我哥，他是個壞人。”

孟思恩跟季老板控訴：“他是那種會捧殺別人的壞人，他對我就是這樣。”

啊，捧殺，那可就不必替他挨打，而被打的頭破血流了。

“不，不是捧殺，他是吊著我。”孟思恩糾正：“如果他對我特別壞，我肯定戒得掉他！”孟思恩說到此處，終於不可自我抑制，那先前還藏躲著的眼淚盡數落了出來，他擦也擦不及。

“我看電影，裏面有句說‘you are too much for me,i wish i knew how to quit you’，我對孟思卿也一樣！要是那天他沒有替我辯護，他沒有替我挨打就好了，最好是，他把一切責任都推在我頭上，罵我變態，罵我惡心，罵我……那就好了。”

他才好死心。

可是孟思卿不是，他都反其道而行，甚至住進了醫院，他不見自己，還是讓齊姐傳話，讓他來哄孟昭消氣。

季康成嘆了口氣：“少年，你這……”他一時詞窮。

據上次孟老透露，孟思卿帶孟思恩的時間比他這個當爹的都長，他們雖然只差了八歲，孟思卿對他這個兄弟，是舐犢情深。

啊，季康成忽然警覺起來，因為常言道，愛情經過歲月的洗禮和沈澱，最後兩個人之間會變成親情。

這個轉變是單向的嗎？

可是說起來，他們又無親無故，沒有那層血濃於水的牽扯，可是血濃於水就可靠？比如季山對他，也不過爾爾。

這情況，季康成連在孟老跟前說句好話都張不了這個口，對於這個可憐的向日葵孟思恩，他是心有餘力不足。

季康成勸他：“不行早點回家吧，不然去看看你哥也好，你先弄清楚你哥的想法，然後再看這事兒怎麽辦。”

孟思恩靠在沙發上：“我哥的想法還用問，他當然不會答應我，他那個人……”埋怨的話說不出口，他畢竟是一出生就被一家三口加上齊姐四個人捧在手心裏疼，不能理解孟思卿的擔憂，最後悶悶道：“惹我爸生氣的事，他都不做。”

“那你學著點你哥。”季康成舉步上樓：“老人都不容易。”

孟思恩低著頭，看得出來他也不容易。

還是拐到孟老房間去，給孟思恩說話好是說不上了，只是單純地看看這位老來失意的孤家寡人。

孟老正收拾房間，季老板忙著接過擦桌子的抹布：“這叫客房部的人來弄就好了，會定期打掃的。”合著還把這兒當家住了怎麽，都親自動起手來了。

孟昭退到一邊去：“閑著也是閑著。”

季康成替他抹桌子，他在家是四肢不勤，但在民宿是個全能人才，刷馬桶也能刷出一套學問來，撿起桌面上的杯子，書籍，一路抹過去，到一個相框，裏面是個女人的照片，有些陳舊了。

只有半張側臉，是在一條路上，她的頭發在後面挽起來，白色的上衣，路邊墻上躥出別人院子裏的花藤來，她揪著花藤，笑著轉過臉來，該是要對拍照的人說些什麽。

是個抓拍，時機正好，光線正好，焦距正好，定格一個人的純真與美麗。

“這是……”他端著照片看的時候，孟老踱過來，也看著那照片，聽見問話，他接過了季康成手裏的相冊：“這是思恩的媽媽。”

季康成想起來，似乎說孟昭妻子早逝，他也沒再娶，自個兒帶著兩個兒子過活。

“她是生病走的，那時候思恩才半大點孩子，哭著要媽媽，白天哭著不起床，晚上哭著不睡覺……我也心煩意亂，總不能和小孩子相對著嚎哭，不管他，讓齊姐哄他，齊姐也哄不住。”

孟昭說不下去，只是想起那時候的時光。

他只有工作，無盡的工作，把時間填滿，才能不被喪妻之痛擊垮——中年喪妻，人生一大慘事啊！

等回家的時候，才發現思恩已經從歇斯底裏裏緩過來了，看見他回來，邁著短腿跑過來，軟軟地叫爸爸。

思恩的眼睛像她媽，他抱著思恩，逗他，才看見低頭從廚房出來的思卿，懷裏抱著奶瓶，看見他，撩起眼皮也叫了聲爸爸。

思卿不過是十多歲，已經有小大人模樣了，齊姐的匯報，就這奶粉，齊姐沖的思恩就不喝，非要思卿沖了才算，晚上的睡前故事，齊姐講的不算，還要思卿照著故事書一句一句念才成，早上叫起床，要思卿把他從被窩裏拉出來，他才不哭。

晚上他在家，思恩要跟他睡，但是一定要拉上哥哥。

孟昭這才信齊姐的話——思卿“治好了”思恩。

那時候他躺在一邊，看思卿在臺燈下一字一頓地給思恩讀故事書上的故事，不認識的字要遞過來問他，他才恍然發現，他逃避的日子裏，思卿成了半個當媽的。

他用著稚嫩而順從的方式，潤物細無聲地，把思恩從失去媽媽的沼澤裏拉了出來。

牽扯起一連串的回憶來，思恩在學校裏受了委屈也不會跟他說，先跟思卿告狀，等思卿把人打了，老師叫家長，他才能窺得端倪。

思恩作業不會做了，是思卿替他講題，運動，是思卿帶著他踢球，他長大了，發育起來，羞於讓齊姐洗衣服，是思卿替他遮掩……

是因為這樣嗎？正是因為這樣？

孟昭皺著眉回過神來，故去的妻子縮印在一張照片上，笑靨如花，那眼神看著他，叫他愧疚。

“孟太太很有氣質。”季康成讚嘆。

孟昭笑了一下：“她……”忽然轉了一下：“我最近碰上一個人有點像她，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那種，要是她沒走，應該就是那個人的樣子了！”無限懷念。

季康成順著話說下去：“我媽就腹有詩書氣自華，不過她那人有點傻。”可是說起來，又有無限感激：“我出櫃的時候她都沒打我，我男朋友的爸爸找到家裏來，她還護著我們……”

說這話的目的昭然若揭，季康成索性坦誠：“孟先生，思恩在大廳等您等了一天了！倒不是他托我來說項，我是看他蔫頭耷腦的，有點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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