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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錐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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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日,陽光刺目,墓碑反射出冰冷的光來。

不知怎麽走漏了消息,有媒體的人來,一出墓園,就被堵在角落裏,也是人家能耐,分開堵住了季老板和趙魏秦,七嘴八舌問:“聽說你是陪著郭居懷先生走完最後一程的人,他去世之前說了什麽嗎?”

“聽說郭先生將名下財產轉贈給了你?”

“郭居懷先生身前曾是某基金會的核心人物,幾個月前他卻從基金會中退出了,你怎麽看待他中途撤資的事情?”

……

凡是季老板碰上的事,只要和媒體沾上邊,他就沒看見過好處,且總是個人一套說話,沒個定詞,只為吸引公眾眼球,他心底裏對此煩透了,冷著臉在那裏念他的應付媒體三字經:“哦是麽?不知道!沒看法……”

趙魏秦還沈浸在悲傷中,別人問一句,他滾兩行淚,幾乎泣不成聲,最終還是那天要替他給郭老餵飯的男人將他解救了出來。

有小桔燈基金會的人來參加喪禮,這倒是個宣傳機會,他們接住了記者,面對采訪侃侃而談。

季老板對人這等功夫也是嘆服,也明白自己八成是學不來了,他嘆了口氣,等落在後面的許朝明,許朝明純碎是為了陪他來的,他要把人送回去上班,季老板回頭沒看見許朝明,卻看見譚良木跟截木頭似的,往前面看了一眼,戳在墓園門口沒再動彈。

季老板尋思著,莫不是這人的男朋友覃雁翎擺脫了家人逼婚的命運來找他來了,才叫這人如此失魂落魄,但他四處查看,卻看著不遠處,譚良木的目光盡頭,那裏站著的並不是個男青年,而是個老阿姨!

是譚良木的母親!

譚良木和男朋友瞞天過海膩歪那陣子,帶著這位阿姨來他們民宿住過,由於這位阿姨尋思的時候一頭他阻止過,一頭撞在了他的身上,因此不記事如季老板,對這位阿姨還有些影響,只是有些日子不見,她連頭發都白了。

聽譚良木的意思,自從他和覃雁翎的事情敗露,他就沒能再進家門,這種事不管是施與者還是承受者,都不能輕松。

譚母在人群中四處張望,終於發現了譚良木,穿過馬路逆著人群往譚良木跟前走去,譚良木無處可退,只能在那裏等著,等人走近了,他突兀地道:“我和覃雁翎還沒斷,你來找我幹什麽?”

其實一開始他也是愧疚的,但久而久之,再深的愧疚也成了怨懟。

是她一手養育了他,但也是她在得知他戀情的時候給了他當頭一棒,是她將他們的事情通知了覃雁翎的父母,讓覃雁翎被強行帶走,也是她,將在自家門口徘徊的他,屢屢拒之門外,及至他躲來太妍山,她也不聞不問。

在他人生最需要些溫暖和自持的時候,是她和別人一樣,甚至比別人更嚴苛的,刺痛了他。

譚母看著他,多少有些悲憫:“良木,你和那姓覃的沒斷,他卻和你斷了,我從他老家回來的,昨天還吃了他的,喜酒……他,他結婚了。”

譚良木像被什麽猛然襲擊了似的,往後躲了一下,喉結滾動,卻沒說話。

是敵人的攻勢太猛烈太精準,他一敗塗地,無言以對。

“你不信嗎?我有證據。”譚母從隨身提著的帆布包裏摸出一個小小的紅本,翻開了呈到譚良木跟前。

“我起初也不信……你,你不來了的那些日子,我以為你是去找他了,問他,他說他也沒見你……我當然不信,我以為你們聯合起來騙我,時間這麽長,你們別是跑路了!我要去他家看看才放心的,我也沒想到能正趕上婚禮……這證件,他們老家婚禮現場要用……”

一汪沼澤地,從腳底蔓延上來的泥巴拖住他,譚良木掙紮不動,看著他母親開開合合的嘴唇,一場滅頂之災,別人說來輕描淡寫。

那沼澤地,淹沒到他的胸口了,他慌亂,可也無法打斷別人的陳述,她說得繪聲繪色:“婚禮的時候,他們有個證婚人,會拿著證件說‘現在我宣布,你們的感情是真摯的,你們的婚姻是合法的’!”譚母也舉著證件,模仿當時的情景,她有她要強調的內容:“他們的婚姻是合法的。”

那沼澤地漫過了他的頭頂,細軟濕膩的泥巴堵住了他的耳口鼻,他只有往出吐的氣,沒有往進吸的氣,他母親舉著那個大紅的小本子在他面前晃動,也像把他從水裏撈起來了一下一下,是揮著利刃,砍破了裹著他的泥水地,砍破了他的頭臉脖頸胸膛和四肢。

但他倒過了那埋在胸口換不來的氣,他笑了一下:“所以呢?”

譚母軟和下來:“良木,覃雁翎靠不住,他結婚了,證物你也看了,你好好兒的聽話,跟我回家吧。”

“回家嗎?”他從前急切的想要回家,那時候覃雁翎被抓了回去,他和覃雁翎的聯系好比臥底接頭,他時時懷著將要失去戀人的忐忑,還要擔心譚母,怕她因為自己的事情想不開而做出傻事,一個人幾頭牽扯著,上班的途中也要連續打好幾個電話回家,最初譚母不接的時候他都無心上班,想請假回家看一看,其實譚母無事,她會在貓眼裏看一眼他,而後退回去。

不會開門的。

而後是下了班急著回家,敲門不應,他窩在門外,一邊和覃雁翎通消息,一邊等著他媽終於肯松一口氣給他開門,可是也沒有。

他守過幾個通宵的,整晚上窩在門外,不知道為什麽夏夜裏還有十分冷的一段時間,也只能抱緊自己。

天亮的時候渾身難受地像被車碾過,敲門想進去,譚母還是在貓眼裏看他,特別堅決地說,你想進這道門,可以,和覃雁翎斷了再來吧。

那段時間還在上班,他熬不起,通常在自家門外待到十一點,了無希望了,找借口睡過辦公室,睡過公司附近的賓館——他的工作頻頻出錯,從被斥責警告到被辭退,覃雁翎的消息也是越來越少,越來越壞,而且,有家不能回……

想起來,像長這麽大,做過的最黑暗的噩夢。

現在他和覃雁翎斷了,不,是覃雁翎和他斷了,那扇他守望很久的門也向他打開了,可一切又都不是那麽回事了,他嘆了口氣:“您先回吧,覃雁翎的結婚證也給人家還回去吧。”

譚母緊著問:“你呢?你不會是還不信吧?你不信可以親自去看。”

他揉了把眼睛:“我信,我都信。”撇開譚母往前走,卻是走不動,看見路邊停著季老板的車,敲了敲車窗:“捎一程。”

他坐在後排,精疲力盡。

季老板不知道他們母子談了些什麽,還問:“捎上阿姨?這一段不好坐車。”

譚良木想起來似的:“我去叫她吧。”他下車走了,季老板覺得不對勁,不禁問許朝明:“怎麽回事?”

許朝明和他一樣懵圈,他兩個沒猜出個所以然來,譚母被扶進了後座,譚良木報了地址就關上了車門,他沒上來,季老板喊他,他頭也不回:“我坐公交。”

譚母往車外望,看見譚良木瘦削的背影往公交站牌那邊走去,拖著一個矮小的影子,但那影子像有重量似的,拖得他的腳步都慢了,他終於到了站牌那裏,再也挪不動腳步似的,一屁股坐在了路沿上。

那影子縮地更小了,蜷在他的身邊。

“他怨我。”譚母收回目光:“他今天怨我,可是以後他會明白的,我是為了他好。”

許朝明還想說些什麽勸解,被季康成捏了下手,看季康成搖了搖頭,便沒再說話。

這世上最沈重的話之一,是“我是為了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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