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板假裝沒發現這細微的變化，他看不懂小兒女們的隱秘心思似的，極煞風景的罵人：“笑屁笑，幹活兒的時候不長眼，這一砂鍋湯要倒臉上我看你笑不笑得出來！”

程慕也從失神裏回過神，她不理季老板的叫嚷，伸著脖子硬撩走在另一邊的魏錦：“我才不怕你走，我能找到你一回，你下次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得到！”

她強大倔強，刻意避開那些在魏錦身上不能抹去的傷痕，想用自己有些虛張聲勢的強勢撫慰對方因為傷殘而自卑的心。

魏錦眼角輕輕一挑，幾不可查的那抹寵溺轉瞬即逝，他沒再說話。

季老板覺得自己帶了兩只打架的狗出門，一只不停汪汪汪，一只是只會咬人的狗不叫，等下要來口狠的。

“商量一下，去市裏的醫院比較遠，後面俱樂部那兒有個醫務處，大夫技術還不錯，你們看是直接去醫院還是先就近處理？”

冷水的勁兒早就過去了，程慕上車後就捧著胳膊不出聲了，魏錦為她代言：“還是去醫院吧，可以嗎？”

季康成邊系安全帶便往後看，程慕點頭如搗蒜：“我聽你的。”還挺會就坡下驢，順勢淚眼汪汪地看了一眼魏錦，魏錦在她頭上摸了一把算安撫。

季康成老心寬慰——小孩子家家，這算是和好了吧，可魏錦也沒再有別的表示。

燙傷的疼是真的疼，車只開了幾步，程慕就從抱著胳膊變成了抱著胳膊弓著身子抽氣，但她頂能忍，竟然沒再哭。

魏錦比她本人還疼似的坐立難安，過了一陣兒終於忍不住順著程慕的頭發問她：“能忍住嗎？”

忍了一路忍無可忍的程慕一出聲就來了個哭嗝：“太疼了……”一頭紮進了魏錦的懷裏。

魏錦一手輕撫著她的背，一手輕輕扇著風給程慕的胳膊降溫，他說：“唉，你呀！”

這一聲嘆息像寵溺。

可憐季老板一個活雷鋒，一路被餵了一肚子的狗糧，還無話可說。

醫院裏永遠人滿為患，他們跟著擠擠挨挨的人群掛號檢查，醫生也說不要緊，開了單子讓去處置室處理。

他倆剛跟進去就被勸了出來，處置室裏人滿為患，還有熊孩子嗷嗷哭，更有燙著別的地方的人要脫衣處理，他們兩個閑人實在是占地方。

這燙傷再不要緊，再季老板和魏錦心裏的感受是不同的，季老板是松了口氣，已經不太當回事了，魏錦卻還感同身受似的，處置室裏有人哼兩聲，他都要握緊拳頭豎起耳朵聽聽看。

季康成看著他那難受勁兒，索性拉著人下去抽煙透氣。

外面太冷了，站在這大梧桐樹下抽煙的就他倆，周遭白大褂和粉大褂都行色匆匆，偶有蹣跚的病人被人攙扶著路過，或是裹成棉球一樣的人窩在輪椅裏被人推著，醫院是個救命場，卻也是個生死場。

忽然季康成的目光一頓，待要再看得仔細，目光盡頭那人已一撩簾子，消失在另一棟樓的門簾裏了。

季老板被勾起的心騰地一聲砸回胸膛裏，還有幾下冒高的反彈。

直到聽見魏錦說話，他才輕蹙了下眉尖回頭問：“什麽？”

魏錦疑惑地看著他：“怎麽了？”

“哦，看著個熟人，背影挺像的！不管他，你剛說什麽？”其實哪裏算熟人，除了他的車輪胎親吻過人家的腳踝，他摸過人家的兜查過人家的證件，以及車上和對方加起來湊不夠三個字的對話，他們壓根不認識。

那晚季老板沒找到人，雖然慫人幹慫事的溜了，到底對這件事比較掛心，生怕他撞著的那哥們從他車裏出去後出了事，那於情於理於法，他可都逃不過幹系了。

雖說他一直關註著新聞，畢竟新聞上沒看著相似的事故遠沒有看著真人活奔亂跳來的可信。

他也就在拖對方上車的時候黑燈瞎火地跟對方來了個較為親密的接觸，拖得太費勁了，才有個對方身高腿長腰細肉瓷實的大概印象，認背影也就認出個相似，錯過也就錯過了。

倒是魏錦一句“謝謝季哥”把他拉了回來，他看了眼低頭踩煙頭的魏錦，這位剛二十出頭的小年輕，總是在稚嫩裏藏著幾分克制和內斂，現在更是心事重重。

季老板決定代表他們客棧婦孺老幼問一個八卦的問題，但先得來個鋪墊：“謝什麽，小程是我的員工，這出了事我還能不管麽？”他裝作水到渠成十分自然地問：“說到這個，哥能問一下你到底是怎麽個打算麽？你瞧人姑娘……”

這話把本來站如松的小青年問得靠在了樹幹上，又想摸一支煙出來，但終於雙手揣兜，再沒拿出來：“季哥，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分手的時候根本沒想到她能找過來。”

魏錦看著蕭瑟的冬日景象苦笑了一下：“她挺嬌生慣養的，連上大學都是就近上，學校到她家地鐵都不用換乘，出站步行十分鐘就能到。誰能想到她會坐二十七個小時的硬座找過來！”

季康成：“那……你是……因為受傷的事麽？”

魏錦低下了頭：“不全是。”

受傷當然是其中一個原因，平白一場車禍在他臉上留下了這樣明顯的印記，就算他是個糙老爺們不在乎容貌，但手怎麽算呢？

他不過是個普通的大學學生，既沒有早日練習左手作畫以防不時之需的準備，又沒有掄腿提腳倆腳趾就能控畫筆的神技，這一場車禍毀了他的右手，他年紀輕輕，手要恢覆不好，他算是半個殘疾，自己都養不活，還怎麽養個在他眼裏十分嬌氣的程慕。

可還有更嚴重的問題，他需要時間來馴化心裏那頭東突西撞的猛獸，才能談到其他。

魏錦本來有些寡言，更不善於訴苦，這些話他說不下去，只吐出口寒氣：“季哥，咱們先上去等吧。”程慕是個嬌氣包，這點燙傷在她那裏頂嚴重了。

魏錦還是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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