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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一眾呆楞著的宮娥內監這才回過了神,幾個司禮監的連忙小跑著往太醫院去,額頭上的汗珠子滾滾往下淌。整個司禮監都知道這個陸小主同廠公有瓜葛,能坐著東廠的車輦入紫禁城的世家女這麽些年來她是頭一個,乖乖,這才是將將入宮的第一天啊,怎麽說病就病了,可真是邪門又晦氣!

嚴燁隔了老遠兒便瞧見這方圍了一群人,熙熙攘攘的很是熱鬧。微微擰起眉頭,陽光在他的如珠如玉的面容上流轉著,他朝著這方走近幾步,聲音透著幾分清冷,“怎麽了?”

眾人聽見了他的聲音,連忙朝兩旁讓開,他朝著那方宮一看,只見那裏躺著一個緊緊闔著眸子的少女,面色白得堪比前幾日皇宮裏積下的雪。她的丫鬟伏在她身邊哭得像個淚人兒,顯然也沒了主意,只哭啼啼道,“小主從前沒有這種毛病的……”

真是個會給他添麻煩的小東西。

嚴燁低低嘆出一口氣,有些無奈地上前幾步,高大的身軀緩緩蹲下來,打望著她的臉色和唇色,忖度了會子便瞧出了蹊蹺,淵淵的眸子半瞇,沈聲道,“她這恐怕不像是犯了什麽病。”

一旁一個剛入宮的小內監沒頭沒腦便蹦出一句話,“難不成是中毒?”

眾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中毒?心驚膽戰之餘又偷偷那餘光瞄著身旁的人,方才好好兒的,如今說中毒就中毒,可見下毒的人就在這裏!她們面面相覷,心頭惶惶而不安,紛紛同身旁的人拉開了一小段兒距離。

靈書眼中滑過一絲驚慌,深深埋著頭不發一言。

玢兒眸子驚瞪,不可置信地重覆,“中毒?”怎麽會中毒呢?好端端的一個人,前一刻還活蹦亂跳的,這太嚇人了。

嚴燁眼中驀地滑過一絲狠戾,側眸剜了一眼那多嘴的內監,直嚇得那小內奸打起擺子,又問玢兒,“小主方才可有吃過什麽東西?”

吃過什麽東西?晨間用過早膳便忙忙地出門了,一直忙活到現在,小姐哪裏顧得上吃東西呢?玢兒急得眼淚直掉,邊拿手背揩淚水邊搖頭,“沒有啊……”說著忽然又覺得驚恐起來,若是小姐出了什麽岔子,豈非……因又焦灼道,“廠公,小姐中了什麽毒,嚴重麽?”

嚴燁挑著眉搖搖頭,他只是個內監又不是醫士,哪裏知道那麽多。只是秀女入宮的頭一天就出這樣的事,著實有些不妥。他垂著眼簾定定地望著緊緊閉著眸子的陸妍笙,有幾分無可奈何地嘆出一口氣,伸手將她輕飄飄的身子從地上抱起來,邁開大步朝著乾西五所的方向走,邊吩咐說,“讓太醫到乾西二所來。”

一眾人方才跟在他身後走過去,靈書走在最後頭,大冬的天兒,她的掌心卻已經汗濕了一片。

******

陸妍笙成了合宮裏唯一一個才剛入內便傳召太醫的小主。

太醫院的陳太醫替她動了針,在一些大穴位上紮了好幾回才將汙血放出來,忙活到二所裏的小主悠悠轉醒,已經是隔日清晨的事。臘月裏的清晨,風冷得像是能割肉的刀,昨日的陽光已經沒了蹤影,唯有淅淅瀝瀝的雨水從夜裏下到了天明。

頭痛也痛得怪,像是鉆進了腦子最裏頭,扯著揪著地疼。

妍笙極其艱難地緩緩張開眼,手肘撐著榻從牙床上坐起了身子,皺著眉伸手揉太陽穴,推了推坐在在腳踏上伏在床畔睡著的玢兒。

玢兒是妍笙的貼身丫鬟,在沛國府裏守夜是經常的事,是以她睡眠很淺,無論再累再乏,仍是一丁點兒響動就能將她驚醒。被人搡了肩膀,她登時一個激靈睜開眼,瞧見陸妍笙正坐在床上望著自己,不禁一喜!

小姐醒過來了!

她咧開嘴笑,猛地站起身子朝她關切道,“小姐……”說著又啐了一口自己,“啊呸,小主!您覺著怎麽樣?可還有哪裏不適?”

腦子疼,腰酸背也疼,陸妍笙癟癟嘴,卻沒有將這番話說出來,只敷衍地擺擺手,寬慰玢兒說,“好多了,沒什麽不適的。我睡了多久?”

“並不久,”玢兒站起身來將靠枕放在了她身後,扶著她靠上去,回道,“也就一夜的光景。”

妍笙點頭,忽地又想起昨日自己的不對勁,忙又道,“昨兒我是怎麽暈過去的?我都記不大清了……”邊說邊揉了揉眉心,“太醫怎麽說,我可是罹患了什麽病癥?”

方才光顧著高興小主醒過來,差點連正茬兒都給忘了!玢兒一拍腦門,朝她湊近過去,壓低了聲音道,“小主,您不是患病,是中了毒!”

“中毒?”她驚呼,又連忙拿起右手捂住口,眉頭緊鎖著沈聲追問,“究竟是怎麽回事?”

玢兒朝外廂張望了一眼,從梅花朱漆小幾上將掐絲琺瑯花鳥圖案的暖爐遞給了妍笙,方才又道,“小主,昨兒您不知是吃了什麽中了毒,暈倒在景仁宮外頭的宮道上,還是廠公將您送回來的呢。”說罷她微微一頓,語調裏頭似乎有幾分規勸的意味,試探著道,“小主,今後您也別老是看不慣人嚴廠公了,要是沒有她,昨兒您沒準兒就……”她將右手擺到了脖子的位置,齜牙咧嘴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陸妍笙壓根兒沒將她的後半句話聽進去,只顧思索著前頭半句,不解道,“不對啊,昨兒我在府上用過了早膳便入宮了,什麽都沒吃過啊……”正說著,她卻又驀然住了口,臉上浮現出震驚同不安交織的神情。

玢兒顯然也和她想到了一堆去,面兒上一張青紅一陣白的,兩人相視無言。好半晌,玢兒才沈聲道,“小主也想到了?”

“……”妍笙有些不願意接受,沈吟道,“昨個自打入了宮,我便只用過靈書給我的水,可是怎麽會呢?她跟我的時日雖不比你久,卻也有五年了,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轉念卻又覺得沒什麽不可能的。

人心隔肚皮,誰也不知道靈書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與其在這裏猜來猜去,還不如把人叫來問個清楚明白,左不過是個丫鬟,若真是靈書生出了二心,她也絕不能姑息了才是!今後還要在紫禁城裏過活,身邊若是留下個不忠的奴才,簡直是養虎為患!

陸妍笙半瞇了眸子,緩緩道,“這麽著,你去將靈書叫過來,就說我有東西要賞她。”?

☆、攻心為上

? 乾西五所裏頭住著今年被留了牌子待冊位分的小主,而二所則是五所宮苑裏最好的一處,無論是采光通風亦都是上佳。這隱隱能教人看懂些什麽,陸家女的家世背景硬實,又有東廠處處照拂,將來冊封位分時必定落不得下。照著過去的慣例,乾西二所裏住的小主冊位時,最次也不會低過正六品貴人。

是以,新入宮的女人們在靜靜地觀望著二所,雖不動聲色,卻有暗流湧動。

陸妍笙靠著秋香色素面錦緞枕,身上著了中衣,外披一件兒寶藍色素面滬杭夾襖,左手端茶碗右手執茶蓋,吹拂著飄在面兒上的毛尖茶葉,呷了一口入腹。

溫熱的暖流下肚,五臟六腑似乎都跟著暖和幾分。她的眸子不著痕跡地掃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年輕少女,打量起來。

靈書跪在牙床邊上深深埋著頭,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忽地,床上的人開口了,聲音沈冷得像是冰雪,“靈書,你跟在我身邊也有不少日子了吧。”

“回小主,奴婢伺候小主五年有餘了。”她聲音低低的,甚是恭敬地回道。

妍笙淡淡地嗯了一聲,似乎慨嘆,“是啊,都五年了,這日子也不算短了。可見指使你的人給你的好處更不少……”她眸子猛地擡起,死死地望向那丫鬟,勾起唇角冷嘲道,“否則,你怎麽能做出這樣狼心狗肺的事情給我下毒,要置我於死地!”

終於再也穩不住了,靈書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跪伏在地上不住地磕頭,顫著聲音爭辯,“小主,奴婢不知是做錯了什麽事讓小主生出這樣的心思,奴婢對小主忠心一片絕無二心啊小主!奴婢就是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加害您啊!”

陸妍笙冷笑,“是麽?你對我忠心無二?”

“小主,奴婢冤枉,真的冤枉啊!”知道自己一旦承認便是必死的下場,靈書仍舊咬著牙嘴硬。

“既這麽,我倒是有個好主意來讓你表忠心。”妍笙眼中厲光乍現,冷聲道,“我聽聞,東輯事廠有十大酷刑,剝皮、腰斬、車裂、俱五刑、淩遲、縊首、烹煮、刖邢、插針、灌鉛……你若敢挑其中一樣來嘗嘗,我便信你對我忠心無二。”

聽她那麽一一細數,靈書一張臉霎時慘白了一片——東廠都是些沒人性的惡鬼,那些刑法她曾經聽過,全是些喪心病狂的招數,再硬的骨頭在那樣的泯滅人性的酷刑下也要軟下來!

陸妍笙這廂卻還在繼續說,她撫著下巴似是在思索,沈吟道,“讓我想想看,這其餘的九大刑法都太過殘忍了些,我這個人見不得血,插針倒是不錯。你知道插針是怎麽回事麽?”

說罷她觀望著靈書的面色,“看來是不知道了。”又望向立在一旁的玢兒,沈聲道,“玢兒,跟她說道說道插針是怎麽一回事。”

“是。”玢兒恭恭敬敬地頷首,擡起眸子狠狠地剜一眼跪在地上的女人,“將銀針從手指甲的縫隙裏頭插|進去,十指連心,那滋味,可真是讓人活著還不如死了。不過,靈書姐姐對小主赤誠一片,想也不會畏懼這點刑法的吧。”

背上的衣衫被冷汗盡數打濕,靈書渾身的毫毛都倒豎起來,終於松了口,伏在地上泣不成聲地哭訴,“小主,奴婢錯了,奴婢該死,求小主饒命啊!”

“不知死活的東西,還不快如實地招!”陸妍笙狠狠將手中的梅花淩寒粉彩茶碗摔了粉碎,怒聲道,“是誰指使你吃裏扒外來害我!”

“小主,奴婢也是被迫的啊……姨太太說了,若是我不從她,便要將奴婢的妹妹賣進花胡同裏,奴婢只有一個妹妹,實在不能忍心棄她不顧啊小主!”靈書滿臉的淚水不住地磕頭,又道,“姨太太說了,那藥粉只會讓小主身子不適,她只想讓您吃些苦頭,奴婢從來沒想過要害您的性命啊!”

又是江氏和妍歌……平日裏對她使些小絆子也便算了,如今竟還變本加厲要害她的性命!真是好狠毒的心腸,自己到底也是妍歌的親姐姐,那雙母女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呢!

玢兒恨聲道,“今早神武門前小主滑跤,也是你做的吧!”

靈書邊哭邊微微頷首。

陸妍笙深吸一口氣竭力壓下心頭狂湧的怒氣,微微合著眸子,緩緩說,“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無論如何,我這裏是留不下你了。”她的神情極是悲酸,到底是相處了五年的人,若說半點感情也沒有是不可能的,嘆道,“罷了,待過幾日冊封位分的詔書下來了,你便去浣衣局當差吧。”

靈書渾身是冷汗,長舒了一口氣,心道總算是保住了一條小命,連連磕頭言謝。

當你開始厭棄一個人,她就會變得面目可憎起來。此時的靈書於陸妍笙而言便是如此,她偏過頭望向別處,連看她一眼也屑於,只擺擺手道,“你退吧,今後不得再近我身來伺候。”

靈書跪在地上應了個是,正要起身退出去,一道略帶幾絲嗟嘆的聲音卻從外頭傳了進來,那是屬於一個男人的聲音,清冷的,又是極好聽的。

“小主的精神頭可真不錯。”

屋裏的三個女人皆是一怔,擡眼看過去,卻見一個高個兒的男人步履從容不急不緩地從外間走了進來。一貫的玄底赤金蟒袍系鸞帶,披著流雲繡月長披風,臉上仍舊是那副半含著笑的表情,神情卻是倨傲的,眼簾微微下垂。他

不著痕跡地掃一眼跪伏在地上的人,朝牙床上目瞪口呆的嬌嬌微微揖手,道,“臣方才還在憂心小主的身子,如今看來倒是放心不少。”

玢兒臉上也很是震驚,朝他恭恭敬敬地福身。

嚴燁側目看她一眼,她便明白過來,有些為難又不敢違抗,只得和靈書一道退出了寢殿。

“……”妍笙面上有些羞惱,略微思索又忽地反應過來。是了,嚴燁是司禮監的掌印,出入乾西五所這樣的地方是不消通傳的。她面上有些不悅,卻仍是微微頷首,客套道,“勞煩廠公掛心了。”說著又不著痕跡地扯過錦被將自己蓋得更嚴實。

嚴燁瞧見了她的舉動,忽而笑起來,很是自如地走到黑棋象牙雕芍藥屏風前站定,伸手撫過屏風上的紋案,眸子朝她看過去,格外專註的眼神,悠悠道,“這樣的心慈手軟,對小主而言可不是什麽好事。”

妍笙沒明白他的話,蹙眉,“廠公這是什麽意思?”

嚴燁步子微動朝著她的牙床走近幾步,眸子不經意地掃見她擱在腳踏上的軟緞繡花鞋,精致而玲瓏,不禁挑起唇角笑笑,又看向她,說,“陸大人托臣好生照看小主,臣自當盡心竭力。小主身邊兒竟然出了那樣不中用又不忠心的奴才,若是姑息,只怕釀成大禍。”

……合著這人方才偷偷摸摸地將她們談話的內容全都聽了去!

妍笙氣結,“廠公方才在外先偷聽?”

嚴燁臉上卻做出一副無辜的神態來,認真道,“小主這話可就錯了,臣是正大光明地聽。”

“……”還能更無恥一些麽?陸妍笙霎時間失語,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這人的臉皮厚得堪比城墻倒拐,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她吸了一口氣,又開始在心頭掂量他的話,這廝雖一肚子壞水兒,這番話說的倒是不無道理,照理兒說靈書是留不得的,可是……

可是她似乎有些狠不下心。

仿佛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糾結,嚴燁略微思忖,而後頗善解人意道,“小主是個聰明人,凡事不消臣說得太透,您今後一輩子都得在紫禁城裏過活,留著那麽一個知您根底的奴才在外頭,您不能安心。”他坐在了牙床邊兒上,修長白凈的右手微微一動,朝著她的胸前伸過去。

陸妍笙被他的這個舉動驚了驚,本能地朝後退。

然而那只手卻只是撚起了她錦被上落下的一根頭發絲兒,嚴燁的眸子定定地望著手中那根烏亮細膩的發絲,微合著眸子徐徐道,“小主不願做不忍做的事,臣都可以為小主代勞。陸大人托付的事臣自會盡力去辦,只望小主今後飛上枝頭時,不要忘了臣的好兒。”

呵……又是這番鬼話。

她心頭一聲冷笑,面上的神情卻仍舊若無其事,淡淡回他,“廠公的話我明白。認真說,昨日我能活過來也是仰仗著廠公,廠公於我便是有救命之恩,若真有廠公說的那麽一日,我自然會時時刻刻記著廠公。怕只怕我福太薄,白費了廠公一番心思。”

這番話她說得輕巧,心頭卻在淌血——其實她哪裏是福太薄,分明是蠢到家才對,否則上一世也不可能那樣被嚴燁玩弄在掌心最終淒淒涼涼死在冷宮!

嚴燁不知道她心裏還有這樣的心思,聞言只是莞爾一笑,緩緩站起身朝她揖手,“臣還有些事,明日再來瞧小主。皇後娘娘掛心著小主的病情,著令了臣每日都來探視。”

妍笙眨眨眼……她不是中毒麽?怎麽又冒出“病情”了?

略微疑惑地看一眼嚴燁,他只定定望著她但笑不語。她有一副聰明的腦子,霎時間便通透了,看來這個廠公是在皇後娘娘跟前兒將她中毒的事說成了患病,也難怪,秀女入內的頭一天便生出那樣的事,怎麽都是不好的。

轉念又覺得這人果真是有手段,昨日她中毒昏迷那麽多雙眼睛瞧著,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對皇後撒那個謊,簡直是把紫禁城當自個兒家啊!

☆、四品夫人

? 幾日下來,妍笙的身子已經好了許多,嚴燁也果然依言每日都來探視。

經過前頭好幾回的前車之鑒,她對他有諸多顧忌,隨時見著他都小心謹慎生怕這人又做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舉動。萬幸的是之後一些日子他都很是規矩,沒再做出些出格的事情來。宮裏的太醫仍舊會過來為她請脈,除卻調養她的身子外也為她膝蓋上的傷處換藥,因著諸多人的悉心照料,妍笙膝蓋上的腿疾也好了半數,已經能自己走路不讓人扶。

乾西二所裏的嬤嬤宮娥們都是宮中的老人,貫是在乾西五所裏服侍入住小主的。經她們眼皮子底下過的小主多如過江之鯉,什麽樣的人都見過,在後宮之中,女人的樣貌是最大的砝碼,在這一點上,二所裏住著的這個小主可謂占盡先機。

更何況,還有嚴廠公奉了皇後娘娘的手諭每日來探視,可見她的來頭也不小。宮裏都是人精,明眼人沒有一個看不出,這個陸家女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

瞧出這一點的並不只宮人,還有同樣住在五所宮苑的小主。

在妍笙抱病期間,統共有四個女人來探視過她。臨安大戶出身的千金自矜身份,是以這四個都是些地方官宦的女兒,小門小戶沒見過什麽世面,見她時總有幾分畏首畏尾,說話時總是愛往她的臉上瞄。

妍笙心裏覺得滑稽,知道這些姑娘是羨慕自己的這張臉,卻也只是笑笑而過。這些女人心裏在想些什麽她一清二楚,自己身上有太多分量足的籌碼,單是沛國府嫡女這一條便能壓死無數人,更別提嚴燁對她的“格外照拂”了。旁人艷羨她,她卻滿心是悲涼,擡起眼望窗外,想到了今日便是冊封詔書下來的日子。

這日是臘月十八,又是一個冬日裏難得的暖陽天,陽光燦燦的像是金子,天空中偶爾還能瞧見幾只飛鳥,從偌大的紫禁城上方掠過,不留一絲痕跡。

她心頭惶惶然,對未來的迷茫不安幾乎教人窒息,她覺得無力而悲哀——重活一輩子又如何呢?她不想同嚴燁打交道,卻還是一步步走進他設下的局,她也不想入宮,費盡那麽多心思最後還是進來了。自她重生以來,雖有許多事都變了,大軌跡卻還是一樣,陸府同東廠結交,文宗帝病重,自己被送入皇宮用以鞏固陸家在朝堂上的地位。

照著這樣下去,一切還是會走向和她上一世一樣的結局……不!她眸子陡然一凜,十指尖銳的指尖深深刺進掌心,不能讓一切重蹈覆轍,她一定要想法子讓父親從兩黨之爭中抽離!心中雖如是想,她卻知道這有多難——

權利是世間最甘美的毒藥,一旦沾上邊難以自拔,她的父親大半輩子都處在高位上,手中大權哪裏又是說放就能放的呢?

愈想愈覺得心慌,恰是此時,寢殿殿門卻被人推了開,玢兒的小臉紅撲撲的,立在殿門處,一雙晶亮的眸子裏瑩瑩的,神色帶著某種熱切同期待,朝她說,“小主,司禮監的秉筆來了,說是奉了皇後娘娘之命來宣冊封的懿旨,正在五所外頭的空地上候著呢。”

陸妍笙心頭一沈,該來的還是來了。她的眸子半合上又睜開,靠在黑漆螺鈿牡丹花衣櫃上的身子動了動,徐徐站直朝殿門處走過去。玢兒沒註意到她眼底的悲涼,只扶過她的右臂便領著她走出了二所寢殿殿門。

外頭的陽光真是好,照在人身上只覺得溫暖非常,萬裏晴空沒有一絲雲彩,就連叫囂了多日的冬風似乎都偃旗息鼓。她身上披著雪絮絳紗披風,手中還捧著一個累絲鑲紅石手爐,在耀眼的陽光下半瞇了眼,瞧見另四所的小主們紛紛走了出來。皆是一派的盛裝美顏,粉面姣柔。

於她們而言,今天是個意義非凡的大日子,待詔書一下,她們便是正經宮妃了,從此能承皇寵雨露。宮裏對外宣稱的是皇帝抱恙,卻從來沒有說具體病重到什麽程度,除卻幾個內閣大臣知曉其中內情外,其餘的人家興許還指望著女兒能從此能得皇帝的青睞飛上枝頭呢。

這些小主們自然也是同樣的心思。

陸妍笙心頭覺得有些奇怪,為何四大世家裏頭只有她一個陸家女被送了進來。轉念卻又明白了幾分,陸府如今如日中天,大概其它三戶也不想平白因這樁事和陸家起爭端。她瞧著那些那些嬌麗容顏上的雀躍同期待,心頭冷冷地勾起個笑。

“諸小主接旨——”領頭捧明黃錦緞的內監高聲道。

秉筆內監是宮中太監裏的二把交椅,僅次於嚴燁這個掌印。不過秉筆素來只管紫禁城的內事,權利遠遠不及掌印來得大。如今的這個秉筆,若是陸妍笙沒記錯,應該是姓程,名程越安。上輩子她同這個秉筆的交道不多,只隱約記得這是個比河裏的鯽魚還滑溜的人物,本事也不是沒有,只那一張會拍馬的嘴卻讓人記憶最深刻。

她垂著頭,和一眾人一起緩緩跪下了身子。除了陸妍笙外的九個小主屏息凝氣,仿佛接下來要聽到的不是冊封的懿旨,而是宣判她們命運的生死簿一般緊張。

“吏部尚書方巖之女方若水,冊正七品常在,賜居常和軒。”

“左政使石榮之女石秋白,冊從七品選侍,賜居禦景閣。”

“鴻臚寺少卿洪利正之女洪襄茹,冊正八品采女,賜居常和軒。”

陸妍笙低眉斂目地聽著,腦中卻忽地覺出了一絲怪異。殿試那日她一門心思琢磨其它還沒發覺,今次聽了秉筆內監宣旨念名字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回留牌子的十個女人似乎同她上輩子記得的不大一樣。想到這個,她大感困惑,又不著痕跡地擡起眼朝那九張面孔瞧了一眼。

果然,裏頭只有一兩張熟識的,妍笙微微蹙眉。她依稀能記得,那兩張臉分別是方若水和石秋白,將來都會爬到貴嬪的位置上。

心頭正思索著,程越安卻已經唱到了她的名字,聲量高昂字字清晰,“沛國公陸元慶之女陸妍笙,冊正四品夫人,賜居永和宮。”

此言一出,整個空地上方的空氣都凝結了一般,眾女紛紛擡眼朝她望過去,心頭暗道——才入宮還未承歡便被冊為了夫人,果真是好大的體面呵!玢兒跪在妍笙身後禁不住抿嘴笑起來,真是太好了,自家小姐就是不一樣,旁的小主被冊了位分也還是小主,哪像她家小姐,轉眼就要教人改口稱娘娘了!

陸妍笙卻很是震驚,甚至有點反應不過來……夫人?怎麽會是夫人呢?自己上一世分明是被冊為了貴妃啊。她的眸子微動忖度了一番,瞬間又明白了過來,想是因著自己的腿疾吧。那日殿試她還走不得路,一瘸一拐的樣子定同什麽娉婷婀娜巴不上邊兒,是以皇後才賜了她一個夫人,正四品的位分既高於同入宮的小主又不至落人話柄。

眾宮人已經叩首謝恩,妍笙拜完之後便被玢兒扶了手緩緩站起了身子。

程越安暗暗打量眼前的少女一番,眼珠子轉了轉便上前幾步朝她揖手,神情之中有幾分討好的笑意,恭賀道,“奴才恭賀娘娘大喜。”說罷微微擡首,殷切地看著她,“娘娘,永和宮同乾西五所距得遠,繞過禦花園還得行一盞茶的功夫,廠公吩咐過了,娘娘腿腳不便,特地給您備了轎,正在宮道上候著呢。”

妍笙心頭一沈,含笑看他一眼,“有勞程公公了,也請公公替我謝過廠公。只是我還有物什要收拾,煩請公公稍等。”

啐,方才還是小主,轉眼間就成了娘娘,還有轎子能坐,真是太過招搖了。幾個同入宮的少女聞言皆是氣不打一處來,心頭不滿卻又不好表現出來,只悶聲悶氣地各自回屋收拾。

程越安何等乖覺,聽出了她自稱“我”而不是“本宮”也沒有糾正,只笑著朝她做了個請便的手勢,“奴才去外頭等著娘娘。”

妍笙點點頭便旋過身朝二所走,玢兒不明所以還在暗自欣喜,笑盈盈道,“廠公真是為娘娘想得周到,還特地著人備了轎呢。”

她聞言卻皮笑肉不笑,“果真周到。”

初入宮時最忌引人註目,嚴燁在宮裏呆了這麽多年,這個道理不會不清楚。此番卻故意施派轎子來接自己,她不過才將被賜位分,雖被封了夫人到底也只是個新人,恐怕整個大梁也沒有過這樣的先例吧。

她暗暗咬牙,埋著頭一聲不吭地等玢兒為她收拾東西,妥當後二人覆又踏出了乾西二所的宮門。宮道兩旁是朱漆的紅墻,青石路中央端端正正地擺著一頂大轎子,妍笙心頭暗罵一聲,玢兒卻已經上前替她打起了轎簾,她無奈,只得彎腰進了轎。

☆、不識擡舉

? 一眾人無言地前行一陣,陸妍笙掀開轎窗簾往外瞧,卻見已經走到了禦花園的位置,她往前頭看了看,知道前方便是景仁宮,若是被人看見傳到了皇後耳朵裏,吡噠她一句“招搖過市”,那可真就大大不妙了。

因道,“停下來。”

走在前頭的程越安聞言連忙嚷了句落轎,幾個擡轎子的內監站定了腳步放下了宮矯,玢兒撩起轎簾伺候妍笙下來,她捂著手爐朝秉筆內監笑了笑,柔聲道,“公公也知我有腿疾,實不相瞞,府上診治我腿疾的大夫說了,傷了腿腳要多走動,舒筋活血將來才不會落病根兒。”說著擡眼望了望前方,“離永和宮也不遠了,我自己過去便是。”

程越安似乎有些為難,面上顯出些遲疑的顏色。

看出了他的顧忌,妍笙因又笑盈盈道,“公公不必憂心怎麽跟廠公交差,若廠公問起,你只說是我堅持要走去便是。”

“既這麽,奴才遵旨。”說罷,他朝她揖手福身,又道了句恭送。

妍笙微微頷首便帶著玢兒往永和宮的方向走,行了約莫半盞茶的光景,忽而聞見身後傳來一道略顯尖利的女聲,話語之中夾雜濃濃的驕矜不悅,“前頭是何人,見了本宮還不過來行禮。”

聽見這個聲音,陸妍笙微微挑眉,回過身去看,卻見身後不遠處立著好些宮人。一眾宮娥內監不說,前頭的那個女人丹鳳眼高挑嫵媚,眼風微轉間盡是一派傲然,端的是閉月羞花容貌。

她認識這個女人,是文宗皇帝前些年娶回來的外族公主,彤妃。

這個彤妃的腦子不中用,能被冊到這個位置上全靠自己公主的身份。整個紫禁城裏文宗帝最可心兒的是皇後,旁的女人都是可有可無的擺設,這個彤妃也是。在自己族中跋扈張揚慣了,到了大梁也還是一貫做派,上一世她倒是沒怎麽得罪過自己,不過也全因自己貴妃的身份壓她一頭罷了。

可如今……

陸妍笙覺得有些頭疼,自己如今只是個夫人,而最尷尬的是,她瞧見自己身上的披風和這個彤妃身上的,撞上了。

妍笙起先還在琢磨,自己好端端地走個路怎麽也能招惹上這個彤妃,這下倒是明白過來了。

彤妃已經朝著她走了過來,臉色很不善的樣子。方才隔得遠還沒怎麽看清,這會兒瞅見陸妍笙的臉,她更覺氣不打一處來,上下一番打量,也能大約明白幾分。看來是前些日子被皇後留牌的秀女,穿著打扮很是考究,顯然娘家已經顯赫到極致。

不過再顯赫又能如何?才將入宮的女人在她面前根本什麽都算不上。

她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在妍笙身上掃來掃去,半瞇了鳳眼冷笑,“你是前兒才入宮的秀女吧。”

“是。”陸妍笙微微垂著首,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就連聲音也是平穩的。

“你同本宮連衣裳都能選到一樣的,”彤妃皮笑肉不笑,緞面繡鞋朝著她走近幾步,眼睛望著遠處天際的霞光,話語出口卻是冷寒譏諷,“可見本宮同你很有緣哪。”

“衣表雖相近,風華卻大不同,”陸妍笙微垂著眸子,神色很恭敬。才剛被賜位分的頭一天,情形又與上一世不同,她對將來的事情更加拿不準。彤妃是紫禁城裏的高位,自己如今位分矮她資歷也尚淺,貿貿然開罪她絕不明智,因又笑續道,“嬪妾姿容與娘娘不可同日而語,百不及一相形見絀。”

這番話尚且能入耳。

彤妃垂下眼簾端詳著自己鎏金嵌紅玉的護甲,聞言一笑,又道,“你生得貌美,何必妄自菲薄。”

妍笙側目朝玢兒遞了個眼色,玢兒心頭一驚,卻又無奈。她又朝彤妃說,“嬪妾初入宮中,不懂的地方還多,今後有什麽不周到的還望娘娘多多指點。”這時玢兒給她遞過去一雙貓眼石綴銀貂毛的耳墜,她伸手接過來便捧遞到彤妃眼前,笑道,“這雙耳墜同娘娘很是相襯,既然娘娘也說同嬪妾有緣,這雙耳墜還望娘娘收下,不成敬意。”

在陸妍笙入宮前,秦夫人便特地為她備下了許多奇珍異寶,宮中路難行,若是沒些傍身的東西是不行的。這類耳墜選用成色上佳的貓眼石配以銀貂的尾毛,價值連城,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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