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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無可奈何花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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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女人,形容枯槁,面如青蠟。

“嬤嬤最在乎儀表,怎麽能如此蓬頭垢面……卿藍,去取篦箕來,等會兒替嬤嬤綰發……”卿藍哭得雙眼通紅,期期艾艾地看了夏梨一眼,便轉身走開了。

夏梨坐在床沿,用手將嬤嬤額邊的亂發撥開,手指有些顫抖,她僵著冰涼手指,伸手摩挲那臉。

她俯□,雙手虛捧住錦嬤嬤的頭,靠得很近,近到她清楚地感覺到那身體上的涼意,“嬤嬤,她們說你在等我回來……”她停下,嘴唇抖得厲害。

“我回來了,嬤嬤,你不是在等我嗎,是不是又要怪我沒有規矩……”

“嬤嬤,我就在這,你……不是……在等我嗎……”

她聲音斷斷續續,不停地摸著錦嬤嬤的頭發,手緊緊攥著那冰涼的手掌。

“嬤嬤,他們不是說……若是有心願未了……會……會作繭自縛……不能離去嗎……”

“嬤嬤你不是故意……故意不想走的吧……”

“睜開眼看一眼吧……看一眼就能走了……”

“走了……走了也好啊……走了就再不用再受苦了……”

她抓著嬤嬤的手,低頭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眼淚一滴又一滴地落在那手上,她只是不停地擦幹,再擦幹。

“可是……嬤嬤……你怎麽……怎麽就這麽……就這麽……走了呢……”

卿藍站在一旁,一手緊握著篦箕,一手捂著嘴巴,拼盡力氣才能讓自己不哭出聲來。

“公主……”

“嬤嬤……你怎麽能忍心呢……”

一直到卿藍為錦嬤嬤綰好了發髻,並將她重新放平躺好,夏梨仍在絮絮地低聲和她說著話,幾乎是一直重覆呢喃。

卿藍見她神色木訥,不由得一驚,小心翼翼地攀上她的袖子,問:“公主,你沒事吧?”

夏梨目光渙散,不知向著何處,口中喃喃自語。

卿藍看她這副模樣,鼻頭一酸,眼淚又掉了下來,“公主……你不能這樣啊……錦嬤嬤會不安心的……可不能這樣啊……”

她指尖輕輕動了動,擡起頭來看向卿藍,面無表情,眼神空洞。

“卿藍……”

卿藍哭得梨花帶雨,拼命點頭,“在在,卿藍在呢……還有卿藍呢……”

“卿藍啊……”她又喚了一聲,眼淚啪嗒啪嗒地掉著。

“在,卿藍在……”

卿藍張開單薄的雙臂,將她的身體擁入懷中,用發抖的手不停地捋著她的背。

“卿藍啊……”

“在,卿藍在……”

“卿藍……”

“卿藍在呢……”

一直到入夜,夏梨都坐在錦嬤嬤的榻前不願起身。卿藍替她上了燈,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嘆了口氣退出門去,闔上了門。

“她還在裏面?”卿藍剛一出門,就看到聽身後有人說話。

她驚得一抖,待看清來人是洛白以後,慌忙福身行了個簡單的禮,方才道:“還在裏面。”

“不說話也不吃飯?”

卿藍往門裏頭虛虛望了一眼,“飯是不肯吃,說話倒是說話,不過都是跟錦嬤嬤說的,神神叨叨,嚇人得緊,奴婢真擔心會出事。”

他也循著她的視線望去,隔著朦朧的窗紗,只能看到燈柱上跳躍的燈火,屋裏的一切皆是看不真切。

“你下去吧。”

卿藍頷首走開,一邊走著,一邊忍不住不放心地頻頻往房間裏頭看。

他推門而入。幽暗漂浮的燈光裏,她整個身體都縮在帳影中,與黑暗似乎融為了一體,連呼吸都淺得不易察覺。

她低垂著頭,雙手緊緊抓著錦嬤嬤那雙如生冷硬瓷般的手。

“嬤嬤……你會同那些為我冤死的宮人一起……會一起回來找我索命嗎……”

他側耳聽著,那憂傷哀怨的調子在這清冷的夜裏聽來,泛著青綠的慘淡氣息。

“嬤嬤……你一直叫我背誦宮中女戒……我還從來沒背給你聽過呢……”

“阿梨?”他走到她面前,輕輕地喚了她一聲,聲音極淺極淡,好似稍微大聲一些,就會把她的嚇散了一般。

她停下了口中的叨念,擡起哭得悶痛的頭,楞楞地看向他。

他一身青衫,神清氣爽。

而她,發髻散亂,狼狽不堪。

她望著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看著那淡漠的眼,心沒來由地涼著。

“我若是當初拿紙記下……現在不知道會有多少筆賬了……”

她神色凝滯,沒頭沒腦地說著,不知是對他,是對錦嬤嬤,還是對自己。

“你有多少筆了?”

她直楞楞地看他,聲音飄忽不定。

“什麽多少筆?”他居高臨下,音若瑟鳴。

“人命……人命賬……”

他不說話。

她見他不說話,神色一恍惚,自嘲一笑。

“我方才粗粗想了一遭……約摸有幾百條的人命賬……都是我欠下的……都是我一個人欠下的……”

她又低了頭,神情呆滯,“幾百條啊……”

“因為給我試菜而中毒的宮人……因為我貪玩而被怪罪玩忽職守的侍衛……因為照顧我而被陷害的宮婢……”

“還有……因為被我帶出宮……而……而命歸黃泉的嬤嬤……”

她轉頭看向床上的錦嬤嬤,低沈的聲音在狹窄的房間裏局促地回蕩,撞得人心神不寧。

而他,就是心神不寧的那個。

“跟我回去。”

她只望著床上的人,沒理他。

“跟我回去。”

她仍然沒有反應。

“明日要在城北的空地為錦嬤嬤火葬,你要瘋,今夜就瘋個夠吧。”他眉頭緊緊地皺著,袖子不輕不重地一甩,走了出去,留下她一個人在昏黃的燈影下,神志不清地癱坐。

翌日,晨光未熹。

夏梨一身素縞,站在城外的荒地上。沈沈的天光裏,她的黑發隨風飄動,神情決絕。枯枝柴薪之上,錦嬤嬤靜靜地躺著,華服高髻,胭脂淡抹,澹然端儀,好似只是在沈睡一般。

夏梨的身後立著隨駕的眾人和泫然欲泣的卿藍,所有人都是一身素衣,算是對錦嬤嬤的最高禮儀了。

“娘娘,奴才點火了。”劉總管舉著火把,火焰被風吹得狂舞抖動,襯得她臉色慘白如紙。

“我來吧。”她伸手去接他的火把。

“娘娘,還是奴才來吧……”

她搖了搖頭,攤著手掌,執意要親自點火。

劉總管拗不過她,嘆了口氣,松了手。

她攥著火把,一步一步地朝錦嬤嬤靠近,“嬤嬤……我親自送你……”

她伸手握住了錦嬤嬤的手,火焰和長發一起翻飛。良久她才推開,將火把一擲,枯柴立刻被染上艷紅,狂野邪風一吹,大火立刻燎開,將錦嬤嬤的身體包裹進怒放的火花之中。

黑發飛舞,素衣翩翻,紅焰漫天,灰煙騰升。

她蒼白的素面被榮榮火光染上了紅色,鮮艷而淒美。

“嬤嬤……一路好走……”

回南風府中的路上,她一直緊抱裝錦嬤嬤骨灰的青釉壇,望著窗外出神。與她同乘的還是牧徊,他坐在馬車的一角,一直看著她。

“阿梨可還記得,昨日我與你說的話?”

良久,她點了點頭。

“生老病死,是天道尋常。”

她沈默了良久,才開口:“舅舅,昨天你說的時候,我覺得真是有道理。”

“那現在呢?”

“現在啊……”她木然一笑,道:“覺得真是可悲。”

他楞住了,“為何這樣覺得?”

“明明難過,卻裝作不難過,到底是騙人,還是騙己呢?”

“流連傷痛,駐足不前,不也非故人所願嗎?”

“所以啊,哭一哭就好了,哭一哭就沒事了。”她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他,繼續道:“要好好地送走故人,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啊。”

他頷首。

“看來,阿梨比我要坦然許多。”

她搖了搖頭。

“我只是笨,不懂的事情太多,只能用最簡單直接的方法來解決問題,昨日我不懂舅舅說那番話的意圖,只隨便聽聽,覺得舅舅你學問高,今日知道了,才覺得你用心良苦,我卻不得不辜負舅舅了。”

“你有自己的見解,自然是更好。”

“舅舅,如果你是以這樣的心態活過來的,想來心中一定是有不少愁苦怨結吧,倒不如學學我,活得輕松一些。”

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如白瓷般的雙手相疊著。

她低頭抱緊了手中的青壇,無意間望見了他的手,想起自己曾想過,這是一雙適合撫琴的手。

“舅舅,你會撫琴嗎?”他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卻也坦白地點了點頭。

“回去以後,舅舅可否為我撫琴一曲?”

“好啊,想聽什麽?”

“廣陵散吧。”

“怎麽喜歡這樣悲壯的曲子?”

“只是想聽上一聽。”轉而又問:“這曲子不好嗎?”

“好,那就這曲。”

“謝謝舅舅了。”

青天之上,流雲如絮,初陽耀得秋日的天地自朦朧中透出綺麗,清冷卻又溫暖。

“舅舅,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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