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伊恩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片礁石之上，遠處廣袤無垠的海面上翻滾著黑色的巨浪。

伊恩踉蹌著站起來，朝四面看去。

這裏是哪裏？難道小島沈沒了？艾爾在哪裏？

他馬上感到了異樣，鹹澀的海風吹著皮膚，海水的泡沫很快打濕了他的衣服，但是他卻沒有感到絲毫寒冷。

霎時間，他面前的海水突然消失不見，變成了一個黑暗冰冷的走廊，他看到一個男孩躺在手術床上，被幾個人快速地往手術室推去。

躺著的男孩被註射了麻藥，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能驚恐地瞪著雙眼。

旁邊的幾個人在交談：

“快點吧，還剩好多個呢。”

“是呀，醫療廢物處理起來都麻煩。”

“那怎麽辦，拿去餵狗嗎？”

接著，幾個人發出了戲謔的狂笑，仿佛這個低俗的玩笑多麽有趣。

“啊！”伊恩卻大叫出聲！

他看出來了，躺在手術床上的男孩正是他自己，這是他被送到波洛涅斯，接受那令人屈辱的手術時的事。

“滾開！”他揮動手臂，聲嘶力竭地大喊著！

好像聽懂了他的話一樣，眼前的走廊忽地消失了，礁石上只剩下他一人。

這裏肯定不是現實！他用殘存的理智反覆地提醒自己。

可剛剛的畫面又太過真實，讓他忍不住懷疑。

出路在哪裏？得離開這裏，得找到艾爾！

他四下張望，回過頭來的時候，面前忽然出現了一個人，他被嚇了一跳。而當他看清那人的樣貌時，他的心仿佛瞬間被凍住了，後背上立刻起了一層冷汗。

身穿暗紅色華服的驚懼公爵正站在他面前！

他和伊恩記憶中的樣子並無二致，墨黑、卷曲的長發也無法遮擋他那陰鷙的眼神，他盯著伊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皮肉，每一眼都像剜掉一塊血肉，直到他的臟器袒露無遺。

伊恩的第一個沖動是下跪行禮，因為如果慢了，他們這些仆人可能就要面臨自己無法承擔的後果。公爵甚至只是站著，哪怕一句話也沒說，但他周身陰郁的氣息和沒有一絲溫度的神情也讓刻在伊恩骨血中的恐懼活了過來。

我現在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伊恩在心中對自己說著。

他緊緊咬住牙關，控制住了身體的顫抖，讓自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倨傲地看著對方。

公爵對他的無禮行為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悅，甚至，伊恩懷疑，公爵是否看得見自己。

就在他這麽想的時候，公爵動了起來，他緩緩地敞開那華貴的暗紅色外袍。

伊恩瞪大了眼睛，因為他看到，在華服裏面，公爵的皮肉都不見了，頸部之下只剩雪白的骨骼和密集如網的血管。

公爵露出一絲冷笑，他指著自己空蕩蕩的心臟說：“小東西，你有什麽能給我的？”

那聲音仿佛驚雷炸響在伊恩耳邊，沒想到，隔了這麽多年，他對公爵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熟悉。

伊恩咬著牙，一個字也不讓自己說出口，他讓自己站得挺拔，暗暗地深深吸氣。

可眨眼間，公爵不見了，連一片影子都沒留下，仿佛剛才的景象都是他的幻想。

幻象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伊恩不知道下一次會出現什麽。正當他想著，瞬間，他出現在了一間裝幀考究，飾物華美的房間裏。

伊恩看到房間的內飾風格和帶有傳統圖案的裝飾，他赫然發現，自己來到了夏沙皇帝的會議廳。

在寬闊房間的遠端，七個人正圍做在會議桌邊，他們身後則站了幾個高級官員。

先帝羅丹曼·澤曼板著面，表情狠戾，夏沙那六個族長都沈默不語。

隨後，皇帝將自己的璽戒印在一卷文書上，那六個族長中，有人暗暗地松了一口氣，有人偽善地閉上了眼睛，有人則迫不及待地諂媚道：“我們這就去辦！”

景象甚至沒有逐漸變虛晃的過程，又直接消失了。

還沒等伊恩喘口氣，陣陣熱浪伴著木柴燃燒的劈啪聲，從他背後撲來。

熱風吹過一紙蓋了皇印的文書，他一伸手，抓在了掌中：予謹守遵約，為疆域遼闊之波洛涅斯帝國尊貴非凡的圖拉斯·卡斯萊特皇帝陛下奉上401名健康男童，貢為宦官，願此善舉促兩國和平，共建穩固星域關系……

伊恩火冒三丈，把文書緊緊地攥在手裏！

是409！409人！還有八個人呀！那是八條命，八條充滿可能性的人生，八個可能福澤後代的家庭源頭！甚至在官方歷史文件上，都沒有留下為此犧牲的正確人數！

他雙目通紅，憤恨地大喊了起來！文書在他手中像抹布一樣被攥得皺皺巴巴的。

他身後的熱浪不減反增，即使他估計到了會看到自己不願見到的場景，但他還是忍不住緩緩轉過身去。

只見一個夏沙士兵從一個女人手裏扯過一個男孩，那女人一手抱著嬰兒，另一只手要抓回被搶走的孩子。可是，那個士兵把搶到手的孩子向後重重地一扔，直接把追出來的女人推回了火裏。

她在被大火吞噬前，出於本能地把自己的嬰兒扔了出來。嬰兒摔在地上哇哇大哭，士兵走過去，彎下了腰，伸出雙手放到嬰兒的脖子上。很快，嬰兒的哭聲減弱了下去，直到最後完全歸於寂靜。

那名士兵拎起被摔在一旁的男孩，把他拖向關押“獵物”的囚車……

這裏不是現實，絕對不是！

伊恩把嘴唇都咬破了，他逼自己冷靜下來，可是，一切都太過逼真，火焰的炙烤和心中的驚慌讓他一陣陣出汗。

“哥哥……你在哪裏呀？”一個女孩痛徹心扉的哭聲響了起來。

只見，一個被煙火熏得滿臉烏黑的小女孩，無助地四下張望。

“小妹！”伊恩聽到這聲音，又是驚慌又是欣喜。

伊恩發瘋似地跑了過去，他伸出雙手，想要抱住她。

可她還沒有看到伊恩，自己就像幹枯、風化了一般，變成黑灰。

“啊！不要啊！”伊恩悲泣地大喊。他用雙手飛行地把地上的灰聚集到一處，小心地捧在手中。

“伊恩！你快跑，快跑！”一男一女的聲音響起。

伊恩聽到這個聲音，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眶中滾落。

父親、母親……伊恩知道，是他們來了。他一轉頭，果然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他們和自己記憶中的一摸一樣，依然以那樣的年華停留在了時間的洪流中。

他們滿臉憂慮和急切，拼命地攔著伊恩，不讓他過來，讓他趕緊跑。伊恩看著他們，呢喃著：“爸……媽……”

可就在這時，他們大張的嘴裏發出了痛苦的嘶聲，眼中湧出汩汩鮮血。

伊恩不顧一切地跑向他們，可下一個瞬間，所有的一切就都消失了，甚至空氣中連火焰燃燒的氣味及溫度都沒留下。

“啊！”伊恩再也控制不住，瘋狂地大喊起來。那些年，那些人，那些隨意就毀掉別人人生和珍視之物的兇手！

他的眼中不見平日的清明，只剩下嗜血的兇狠，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要變強，我要你們血債血償！

一個恍惚間，驚懼公爵、羅丹曼皇帝、虛偽的六族族長，波洛涅斯帝國和夏沙的那些士兵，這些曾經欺壓過自己，和自己結下血海深仇，讓自己痛不欲生的人，都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怒火在他心中狂燃，那些年的忍辱負重，砥礪前行，九死一生的路程和黑暗中獨自舔傷的冤仇讓他蛻變，也讓他獲得了資本，他現在覺得，自己終於有能力和仇人們鬥個你死我活了。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膨脹壯大了起來，眼前的人越來越小，自己像有頂天之勢。

而眼前的仇人卻突然間化為巨蛇，被冰冷鱗片覆蓋的身體不斷增大，很快便追上了伊恩的視線。

屬於爬行類的眼中閃著冷漠的血紅之光，他們吐著信子，向伊恩襲來。

當他們撞到伊恩的身體時，伊恩這才發覺，原來自己也化成了巨蛇。

他毫不猶疑地朝敵人撞回去，與他們纏鬥在一起！

他們迅猛地伸縮著自己的身體，毒牙在伊恩的身上留下深深咬痕。伊恩卻毫不在意，任毒液順著傷口湧進他的身體，他則用了全身的力氣想要絞死他們。

他的身體還在不斷變大，可巨蛇們的身體也是，甚至周圍的海岸變得像個小河灘一樣淺。

陰雲遮蔽的空中，忽然被撕開一道口子，白金色的陽光帶著暖意灑了下來，伊恩在卷進巨蛇們糾纏的戰團前，瞥到了那束光。

在那一瞬間，有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卻以毫不突兀的方式出現在他的腦海：雲層之上的世界，一定和煦而美好，甚至美到超乎自己的想象吧。在那裏，一定有平靜安穩的安息。

但是，下一秒，他一個猛子紮進了纏繞的蛇群，闖入了扼殺人的黑暗，熒綠的毒液和不息的仇恨之火中，他的歸宿便是與群蛇搏命，直至最後一縷喘息。

***

不知道過了多久，伊恩嗅到了一股濃厚的煙塵味。

他睜開眼睛，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實景還是又一個夢境。

他想動一動自己的手臂，卻覺得身上酸痛。他一邊活動著肩膀，一邊緩緩地坐了起來。

在他面前的是依舊矗立在原地的魂晶原石和一大片晶簇，周圍是光突突、裸露的地表和大片翻倒的樹木。晶簇中根本看不清亞瑞的身影，但是他總覺得在一片晶瑩中看到了一點紅，仿佛是亞瑞的心頭血在反光。

他像一個剛從從沈眠中醒來的人，不知今夕是何夕。忽然之間，他回過神來，開始尋找艾爾的身影。

他回想起來，自己當時把艾爾護在身下，可現在卻不見她的蹤影。

他慌張了起來，大喊著艾爾的名字。

他往魂晶前走了一段，看到了艾爾正癱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原石。

伊恩急忙過去，跪在她面前。她的臉上滿了灰塵，眼神說不上是飄渺還是專註，總之，他知道，她沒有看到在面前的自己。

“艾爾？”伊恩小聲地喚著她的名字。

過了一會，艾爾收回眼神，和伊恩對上視線。

“艾爾，你還好嗎？”他緊張地皺褶眉頭，小心地問著。

艾爾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伊恩心裏松了一口氣，問她說：“能站得起來嗎？”

艾爾沒有動。

伊恩想把她拉起來，她搖了搖頭，聲音微小卻堅定地說道：“我不走，我要等亞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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