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今天一整天，羅慕斯都煩躁無比。他想著自己心心念念的地方，越看眼前的工作越不順眼，恨不得立刻離開。

索性，他跑去檔案室，調出了聖女來訪時的全息影像記錄。

羅慕斯找了一個安靜的會議室，舒服地坐在沙發上，開始重播皇家宴會廳裏的場景。

波洛涅斯那次的全境聯盟會議可謂盛況空前，會議邀請了全境各個行省的省長、與帝國關系密切的各國首腦、皇室成員以及政要。

宴會廳璀璨閃耀，浮空水晶燈折射著柔和的光彩，比水晶更炫目的則是身著華服、言笑晏晏的賓客。艾爾跟著賈登和他妹妹菲莉絲向一眾政治要人問候至禮，波洛涅斯的一名監察官則跟在艾爾身側。

羅慕斯動了動手指，全息投影上出現了這名監察官的名字和詳細信息。“伊恩·洛爾……”羅慕斯看著對方的名字，想起了利維跟他說的，現在跟在聖女身邊的人。

在全息影影像中，伊恩不言不語，宛若空氣一般，只是適時地更換艾爾手中的酒杯，或者遞上飲水。

在看賈登，他不愧是二十幾歲就登上王位的人，這麽些年的歷練，他對外越發老練。從羅慕斯的視角來看，賈登非常擅長這樣的場合。他沈穩的言談中帶著適度的幽默，第一次見到他的人很容易被他吸引。而他妹妹菲莉絲早年就在波洛涅斯長大，交際廣泛，甚至與一些年長的貴婦也能親密交談兩句。

跟賈登和他妹妹相比，艾爾對於國際社交活動要顯得生疏很多，雖然她的禮儀得體，舉止落落大方，但是依然能看出優雅中的一絲清澀。

羅慕斯想，雖然她才18歲，但是，一般情況下，出身於這樣家庭的孩子恐怕早就被教育得八面玲瓏，面面俱到。任何場合，只要知道了他人的來歷，就能在心中給出精準定價，然後用等價的情誼去交換利益。

如果不是這次皇帝下了命令讓聖女來覲見，估計賈登是不會讓她踏足這樣的場合的。如果可以，他可能會一輩子讓她遠離政壇——無論是國際的，還是夏沙的。

不過，羅慕斯卻說不上來地很喜歡這樣的艾爾。

他想到聖女離開時，疑惑地看著自己送她的一堆禮物，雖然有些莫名，但依舊向他表示感謝。

可是，他覺得艾爾一定不知道，他們的那次見面並非是初見。

他們的初見給曾經的羅慕斯留下了非常震撼的印象。不過，並非是因為任何綺昵的遐想或浪漫的因素，因為那個時候艾爾不過是一個幾歲的小孩子，而羅慕斯剛剛結束大學的課程，正是被各家名媛關註的、炙手可熱的風流人物。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他特意趕在“開年祭”時來到夏沙，這是夏沙最大的節日，他期待能看到盛大的慶典和豐富的民俗活動。

但是，那次的旅程從一開始就令他不快。

夏沙人會說波洛涅斯語——他們從小就在學習了，更別提星際通用語。但是，他遇到的每個人除了夏沙語之外，其它語言都不用。

他只能用智能實時翻譯跟路人對話，結果，別人一聽他說著波洛涅斯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走開了。

羅慕斯氣不打一出來，這個國家的人怎麽這麽奇葩！當他跟幾個朋友抱怨了自己的冷遇之後，有人告訴他，這一點也不奇怪，夏沙人因為有宇宙中最純凈的魂晶，所以他們一直自視甚高，不但看不起其他民族，甚至連別族的語言也不愛講。

他們看羅慕斯是一個外族人，是“沒有恩寵”的人，所以才不去搭理他。羅慕斯從來都是眾星捧月，被人誇讚逢迎，出生以來何嘗受到過如此不屑一顧的待遇！

於是他在心裏把這個星球煎炒烹炸了一萬遍，想著回去攛掇皇帝趕快來推平夏沙算了！

慶典當天，傍晚時分，羅慕斯正在街上一家店裏吃東西，整個夏沙他唯一看得順眼的可能就是當地食物了。

他用烤面包蘸完了盤子裏的燉魚醬汁，百無聊賴地坐在店裏。這時他發現大街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而且，大家不是帶著黑色的帽子就是穿著黑色的鬥篷，目光所及，竟然都是黑色。

這是要去奔喪嗎？羅慕斯不僅在心裏譏諷道。但，好奇心最終讓他先放下了心裏的怨氣，也跟著人群向城區走去。

夏沙的一月很冷，經常下雨，但是今天卻是一個晴天。隨著白天的最後一縷光線隱去，疏朗的星光閃現在了天空中。

羅慕斯越往前走，身邊的人越多，但是卻沒有人發出嬉笑、歡鬧的聲音，相反，大家一派凝重、肅穆。

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算錯了“開年祭”的時間。按理來說，這個節日就像其它地方的新年一樣，可沒見哪個星球是這麽過年的。

等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後，身邊的人紛紛拿出了蠟燭——是的，現代幾乎已經沒什麽人使用的古老物件。

羅慕斯覺得周圍的氣氛太詭異了，不禁翻動手腕，調出智能設備，想查查到底怎麽回事。誰知，這麽一個普通的操作卻引得周圍人紛紛對他皺眉，甚至有人還對他投來了憤怒的目光。

真是莫名其妙！他幾乎想當街發作了！

這時，走在他身旁的一個老婦人對他好心地說道：“孩子，你是外鄉人吧？在開年祭上，不能玩設備。”

老婦人說的是夏沙語，口音還有點重，不過羅慕斯透過實時翻譯也能理解得七七八八。

他說：“我不是玩，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麽大家都要拿蠟燭。”

老婦人聽了翻譯後的內容，點了點頭，說道：“開年祭是慶祝新年的日子，因為又到了魂晶要生長的時候，這對我們夏沙人來說是件大事。”

羅慕斯耐心地聽著，老婦人用慢悠悠的語速繼續說道：“但是，每年的開年祭都可能成為聖女的最後一次侍奉。所以，我們也是在為她送葬。“

羅慕斯一驚，他可沒聽說過這事。

老婦人看他一臉驚訝的表情，細細解釋道：“夏沙的前代聖女們，有不少都是在和魂晶的共鳴中去世的，就連上一任聖女，米蓮女王也是。她就死在魂晶祭壇上，大家都說，她到了最後一刻也在和魂晶共鳴。”

羅慕斯從父親那裏聽說了這樁宮廷陰謀的實情，只是，他不知道米蓮女王是在與魂晶共鳴時被毒殺，還是被投毒之後拼著最後一口氣還在與魂晶共鳴。

說到這裏，老婦人悲傷地搖了搖頭：“我們的小聖女可憐呀，這麽小就沒了母親。”

今夜露寒霜重，羅慕斯呼出的白氣在眼前凝結成白霧，他聽完老婦人的一席話，心中的煩躁卻不見了蹤影，他忽然很想看看這個祭奠到底是什麽樣子，而祭奠的主角——新任聖女又在整件事中扮演什麽樣的角色。

夏沙的三顆衛星升到了均分天空的位置，遠處的皇宮亮起了通明的燈火，全息影像覆蓋了宮殿外圍的墻壁，讓它眴煥如鉆石一般。繼而一聲長號劃破夜空，人群中發出了難以抑制的激動感嘆，但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遠處城市最北面的神殿打開了大門，一群高階祭司走了出來。他們列成兩隊，整齊地緩步前行，一邊走一邊吟唱著夏沙古老的禱詞。沒有樂曲伴奏，他們空靈的聲音伴著星光升上了天空。

兩隊高階祭司之後，拿著雨水、小麥餅以及飾帶的大祭司和各族祭司長也跟著走了出來。他們就位之後，一個身穿純白長裙，帶著鑲嵌著夏沙帝國徽記頭冠的小女孩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這就是當年只有九歲的聖女艾德裏安殿下了，她的身型很小，在一群成年人中更不顯眼了。

聖女在大祭司面前單膝跪地，大祭司吟唱一般地說著古夏沙語祝禱詞，然後用沾了雨水的嫩枝將水灑在聖女身上：“願靈境的恩寵從天降臨，綿延萬代。”

接下來，大祭司將手中的小麥餅掰了一塊遞給聖女吃下去：“願夏沙人生生不息，五谷豐登。”

最後，大祭司為聖女授予飾帶，飾帶上鑲嵌著水倉玉、紅玉、瑪瑙、珍珠、碧璽、紫晶和歐珀，象征著夏沙七族：“願夏沙傳承永駐，心願得成。”

三聲長號先後吹響，聖女和祭司們的隊伍開始起行。

小聖女安靜地坐在一匹銀灰色的高頭大馬上，身前的儀仗舉著帝國的旗幟，冷風中，旗幟獵獵飛揚。聖女身後的祭司們穿著厚重的長袍，口中默念禱詞，周圍的人則紛紛點燃了手裏的蠟燭。

□□的隊伍經過羅慕斯身前，他這才發現，對於小聖女來說，那匹銀灰色的馬實在太大了，她的手緊緊地攥著韁繩，不能說一點都不緊張。小聖女的臉色有些慘白，眼睛下面有些烏青，饒是如此，她卻依舊神情堅定，昂頭直視前方。

眾人跟著□□的隊伍向聖山移動，羅慕斯默不作聲地跟著大家一起走。

聖山山勢巍峨，聖殿依山而建，宏偉、莊嚴。聖殿正門前，有三層臺階。人如果仰視它的臺階，甚至觀看者的帽子都會向後掉在地上。

如果是白天，清晨的陽光照射在聖殿上時，砂巖會反射出耀眼的金色閃光，而此時在一片黑暗中，羅慕斯只覺得眼前的聖殿像一只黑色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

眾人被留在了聖山腳下，祭司和聖女則繼續往上攀登。這時，一聲婉轉悠揚的女聲劃過冰冷的夜空：

“願靈境點燃每顆心靈，願魂晶的光輝閃耀全地。

歐，夏沙勇敢的兒女呀，

漫漫長路，孤寂與苦痛。

願夜鶯在月光下為你前行，用歌聲引航。

願玫瑰為你吐卉，用芬芳伴你身旁。

靈境的寵兒，

願你一世，雖有艱險，卻從不孤單。“

這首曲子並不歡快，像是安魂曲一般。隨著歌者的吟唱，在一層臺階上，跟隨的侍從留在了那裏；第二層，公主的護衛團留了下來；第三層，祭祀團停住了腳步。最後，只有長老、高階祭祀和六名擡屍官陪著艾爾走進聖殿正門，朝更深處的祭壇走去。

聖女走入聖山之後，周圍的人群才紛紛散去。

羅慕斯跟著人潮走回了主城區，他沒有回酒店，而是在城裏漫無目的地走著。要讓夏沙人付出代價的念頭早被他拋到九霄雲外，而留在他心裏的則是冬日夜晚寒冷的空氣，格外閃亮的群星，悠揚的清唱，還有一個單薄的孩子和她肩上沈重的整個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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