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最後還是選擇去見他母親。

因為晚上睡覺的時候總是會夢見母親，夢見他十幾歲的時候，穿著一身藍白相間的校服站在那個學校的門口。

他逃出來了，從密不透風的囚牢裏掙脫了，打了電話給母親，求求母親快來救救他，不然他真的死掉了。

接電話的卻不是母親，是母親的自動回覆。

“請留下您要對我說的話，我會稍後處理，忙碌中。”

秦淮站在那個公共電話亭子裏，口袋裏的錢還是問一個好心的路人借來的。

他打了三個電話，手裏只剩下最後一枚硬幣了。

公用電話亭要兩塊錢才能打一次。

但秦淮手裏只有一塊了，他捏著電話筒，手上被小刀劃開的傷口還在流著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對面還是沒有接聽。

天都快要黑了，母親沒有接通他的電話。

秦淮蹲在電話亭下睡著了，睡醒過來的時候看見的卻是莫忘。

莫忘的手上全是血，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樣，將自己手上的血塗抹在那張畫布上。

畫布上是陳遠的畫像，陳遠握著劍，只有他心臟的那個部分著了色。

秦淮看了幾眼又回去睡覺了。

這是莫忘自己的事情，和秦淮沒有關系。

而且他們兩個的精神狀態都挺好的，莫忘對著那些喜歡他的小粉絲還不是那麽溫柔得過分呢。

秦淮呢？別人在評論下罵秦淮，秦淮說謝謝主人罵得實在是太好了，可不可以在再罵上兩句。

末了還不忘加上幾句真的好爽。

反正秦淮心情也不好，不如多惡心幾個人，讓原本心情好的人心情也糟糕起來，那秦淮或許還能稍微高興一些。他有十幾根觸手，或許是世界上打字最快的人。

反正秦淮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要是內心柔軟的人，或許對著那些話會難過得去自殺吧。

第二天早上，兩個人正常醒過來。

莫忘說秦淮是不是昨天夜裏又沒好好睡著。

秦淮將領口拉起來看著自己的脖子上的淤青說或許是因為白天的時候一整天都是對著電腦屏幕敲鍵盤實在是很想去死吧。

秦淮又問莫忘是不是夜裏很晚才休息。

莫忘說畫得太認真根本不記得已經很晚了。

然後他們兩個去一邊的衛生間裏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就準備去見秦淮的母親。

今天是十二月的最後一個日子。

秦淮想將所有的不愉快都留在這一年。這一年實在是太痛苦了，所以已經不想再將這些痛苦帶到下一年去。

下一年希望能好好生活。

明年的時候，那些看上去已經枯死了的枝椏又會重新長出嫩芽來，或許會開出很多紅色的或是黃色的花朵，秦淮不知道北方的冬天是不是也像南方美麗溫柔，應該不會太差勁。

畢竟業城是生養莫忘的地方，能央行出莫忘這樣的人，應當會有一個很美麗的春季吧。

“秦淮，那我們進去了？”莫忘在咖啡店門口停下了。

“我坐在裏面，你們兩個的位置在湖旁邊。”莫忘說著，推開了門，“要是你要找我，推開門就好。”

“謝謝。”秦淮用備忘錄和他說，“謝謝你。”

“還有這個。”秦淮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創口貼，“你的手小心會感染，如果感染了會很痛。”

“如果一直不好的話容易得濕疹，然後爛掉的地方一直都不會痊愈，還會有很難聞的腐爛的氣味。”

“謝謝你。”莫忘對著秦淮笑了笑，從他的手裏將創口貼接過來了，然後當著秦淮的面拆開包裝，貼在自己的傷口上。

不大不小的一塊傷口，一塊創口貼是肯定不能覆蓋住的，說的是棉布那一塊，就算整個創口貼都貼上去，也只是勉勉強強遮蓋住了傷口的中心部分，那一塊血肉外翻，邊緣還是露在外面。

不好看。

秦淮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給莫忘一個創口貼。

這個創口貼還是林影的遺物，上面有紅色的蝴蝶結還有小熊，可愛得多少有點兒不像話了。

莫忘進去了。

秦淮深深吸了口氣。

他有點兒無措了。

對著母親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好像又是什麽都說不出來的。

湖很美麗。

說不出來的美麗，上面似乎結了一層冰，光滑如鏡的湖面映照著藍天白雲，天藍得像是一塊琉璃。

冰面看上去很薄很薄。

下面還有水在流動。

真是美麗的造物啊。

秦淮這麽想著，忽然聞到了一種很熟悉的味道。

是那種洗幹凈的衣服的味道，聞起來，就讓人感到心裏的某一個缺口被填補上了。然後才是香水的味道，清清冷冷的香水，有些強勢地湧入鼻腔，好像空氣裏只剩下這種味道了。

秦淮感覺自己的脖子上有溫暖的液體流下來了。

“秦淮……”她哭著說，一見面就給了秦淮一個很用力的擁抱，似是要將秦淮整個人都嵌進身體裏似的。

“秦淮……媽媽真的好想你。”秦女士說。

秦淮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看著母親。

還是這個樣子，明明很多年都沒見過，面容從來沒忘記。

秦淮被她推著在湖邊的椅子上坐下了，然後她大聲地問服務員點了一杯美式一杯拿鐵，拿鐵是給秦淮的，秦淮以前總是覺得美式太苦喝不下去。

“秦淮……”秦女士精致的妝容哭花了。

秦淮還是靜靜看著她。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大紅色的羽絨服，頭發盤在頭上，一點都不像他的媽媽，看上去就像是秦淮職場上的上司。

說是姐姐和弟弟也會有人相信的。

秦女士一直在掉著眼淚。

湖邊的這個位置選擇得很用心，只要往一邊望上一眼就能望見自己的影子，還有尚且沒有來得及消融的積雪。

秦淮的面色很蒼白。

很迫切地想說出話來，但只發出像是風聲一樣嘶啞的聲音。

秦女士就停下來了。

用一種很茫然的目光看著秦淮，裏面似乎還有其他什麽東西。

“秦淮……你怎麽不說話啊……”秦女士看著他的嘴唇。

秦淮一時間連呼吸也不會了。

他大口大口吸著氣，但那些空氣又從秦淮的肺部到了其他的地方去了，好像連思考根本無法進行下去，只是這樣坐著就感覺到很艱難。

“你是不想說話嗎？”秦女士問他。

“是不是不願意對著媽媽說話？”

“是不是媽媽說錯什麽了？”

秦女士像是做錯了什麽事情的小孩子一樣，眼眶都是紅著的，好像下一秒鐘就要哭起來。

秦淮都感覺自己無法張開嘴唇了 。

好沈重。

秦女士的這種意思就是失望。

就是秦淮的成績第一次從年級前十掉出來，那次是秦淮不小心填錯了答題卡，只拿到了第十四名的名次，秦女士也是這樣看著秦淮的成績單，這樣看著秦淮說秦淮是不是最近學習上遇見了什麽困難啊？

秦淮當時感覺心裏很委屈。

班主任都說過了不可能五十次考試五十次都是正常發揮啊，秦淮在二十次聯考裏失敗了那麽一次。母親於是反反覆覆問秦淮是不是讀書不認真了。

秦淮記得自己當時是掉眼淚了。

秦女士也給了秦淮一個擁抱，但是那個擁抱隔得太遠，秦淮已經幾乎要忘記那是什麽感覺了，只記得眼淚的味道很苦澀，讓人很難過，還有濕淋淋的感覺也讓人很難過，怎麽樣都很難過。

秦女士說秦淮你一定要努力啊，一定要啊，媽媽沒有一個好大學上，所以你不能辜負媽媽。媽媽知道你是一個好孩子，所以你下次一定會拿出一個媽媽滿意的成績的。

哎呀，你這孩子怎麽只考出這麽一點點分呢？

秦淮感覺母親的面孔和當時的面孔重合了。

這麽多年，是他第一次認出母親口紅的色號。

好像當時也是這個顏色的口紅，母親也是這樣的神情，明明眼尾下垂也要抿著嘴裝作自己在笑。

“我說不出話。”秦淮在備忘錄上這麽寫。

母親皺了皺眉，很快又換成那種小心翼翼的笑容。

“沒事沒事。”秦女士說，“怎麽樣都是媽媽的秦淮。”

她甚至都不問秦淮是不是永遠都不能說出話來了。

也不問秦淮為什麽說不出話來。

秦淮心裏很難過，像是冰雪消融那種冰裂開了的疼痛感。

好難受。

“秦淮，你為什麽都不和媽媽聯系？”

“為什麽要這樣任性？”

“知道媽媽又多擔心你嗎？媽媽晚上睡不著覺。”

“您可不是睡不著覺的人。”秦淮說，“您睡得比我都好。”

“你這孩子怎麽這樣？”

沒有道歉。

好像秦淮在學校裏經受過的痛苦，秦淮這些年的艱難就這麽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了。

好像他們兩個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對很久沒有見面的母子，母親在很包容地對著自己的孩子說些什麽。

這就是愛嗎？

太黏稠，黏稠得讓空氣都開始沈重了起來。

服務員把咖啡放在桌子上。

熱氣騰騰的，冒著白煙。

湖面上有風吹來，吹的白煙就斷斷續續了。

“喝口咖啡吧。”

“我乳糖不耐。”秦淮的手指被凍僵了，在屏幕上反覆敲了好幾次才打出正確的話來，“謝謝你。”

“我喝美式吧。”秦淮說。

“你不是不喜歡苦嗎？”秦女士作勢就要去喊服務員了。

“咖啡很貴。”秦淮說，“我平常喝不起。”

“秦淮，你怎麽……”秦女士說著嘆了口氣。

她想說什麽，但是最後什麽都沒有說。

“怎麽會過成這個樣子？”

“一定要好好生活啊，不要偷懶啊。小乖。”

只有風吹過來，秦淮的手凍得連字都不能打出來了。

他開始嘔吐起來。

感覺自己的胃部很難受，很多黏稠的東西在裏面翻滾，好惡心。他很想說出話來，最後什麽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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