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感覺很舒服。

就像是又回到了母親子宮一樣。

不會因超了年齡找不到對象被笑話，也不會因總是賺不到很多錢，沒有錢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要是秦淮一直都留在媽媽肚子裏就好了，沒人答應讓他投胎成x國財閥獨子，直接走上人生巔峰，他想自己是不願出生的。

生下來，讀書，進入叛逆期，然後惹得媽媽生氣。有一次離家出走去網吧裏過夜，覺得這麽做實在是炫酷極了。然後身份證上的年齡不夠，被人扣下來，送去學校，老師語重心長地問秦淮家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

小時候家裏很苦很苦，很少吃到自己喜歡的飯。上初中的時候，家裏稍微有錢了一點，還保留著那種窮酸的習性。吃不完的飯就算壞掉也要熱一熱再吃。秦淮帶著班上的同學去吃歡樂基，吃不完有人帶出去丟掉，媽媽知道了問秦淮是不是覺得掙錢很容易？

然後被媽媽送進那個學校裏。

很積極地看反抗，還固執地認為自己是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被揍得鼻青臉腫，回過神來的時候，意識到自己只是茫茫眾人之中的一個。

甚至他曾經完全認為很平常的人，已站到了比秦淮要高的高度，然後俯身來看秦淮。

秦淮的自信心融化了。

秦淮融化了。

秦變成了漂浮在水裏的氣泡，被魚呼吸再吐出來，卻不能感受到魚的味道。似乎連腥氣也沒有了。

“林叔，秦淮呢？”林影走進來，很禮貌地敲了敲門。

“秦淮啊。”醫生坐在椅子上，“秦淮他心情好像總是不好。”

“因為他喜歡怨天尤人。”林影笑了一下，“不過他笑起來還是很好看的。”

“我的兒子也是這樣，可能年輕人總是看起來很憂郁。”醫生將氧氣泵打開來了，“或許等到再長大一些，就習慣了。”

“反正世界也不會圍繞著誰轉圈圈，一個人高興與否又有什麽重要的？死掉就死掉，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我的魚缸裏要是少了魚的話，那我就去花鳥市場買新的魚苗。”

“反正魚是很便宜，一點點錢就可以買到很多。不是麽？”

“您的魚很漂亮。”林影將臉湊近到玻璃魚缸前，“母親的墳墓…冬至有人打理麽？”

秦淮還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觀察林影。

她眼睛下的那些細小的亮片。

她不勻稱的粉底，還有她耳朵上的一個草莓耳釘。

林影的嘴唇上抹了新的唇釉，這個顏色看上去暖洋洋，就算是蹭在煙頭上也是兩眼一筆。

“這條。”林影的指著秦淮的方向，“這條為什麽是黑的？”

“不好看。”她說，“能把這條魚給我麽？”

“他看上去很不高興。”

“你把秦淮弄到哪裏去了？”林影問醫生。

“按照劇本寫的，要是秦淮不死，就是你死了，大小姐。”醫生嘆了口氣，“劇本裏寫著他捅了你五十六刀，你知道。”

“林叔，我說過不要動秦涸的東西。秦淮是秦涸的東西，秦涸是我的最後一個念想。”林影的神色很嚴肅。

“要是我連很重要的東西都不能護住，我會因愧疚去死。”

“他如今挺幸福的。”林叔這麽說。

林影拉開椅子坐下，翹著二郎腿。

“團寵文那人什麽時候回來？”林影冷淡道，“我對這些不感興趣。”

“她啊，在很遠的地方。”林叔恭敬道，“回來還有一陣子。”

“她總是把別人的事情一直放在心上。”林叔小心看她眼色，“你怎麽不願意喊她一聲小姨？”

“這樣會對不起我的養父母。”

她有點兒想抽煙，但不好在醫院裏點煙。

“您還不能放下自己的養父母麽？”林叔問。

“怎麽可能忘記？”林影諷刺地笑了笑，“一輩子都忘不掉。”

“只要想到相關的事，就感覺自己的眼睛酸澀。”林影吸了吸鼻子，情緒很快又平覆了下來。

“小姐真是一個重情義的人。”林叔說。

“但您的親生父母也是愛你的。”

“他們比任何人都要愛你。”

“殺死我養父母的那種愛？”林影問，“我親生父母殺了我養父母。”

她坐的位置背光。

只有發梢的末端被太陽照著，是那種微微泛金的亮色，看上去就很漂亮。

“您不用這麽說。”林叔說，“因為按照這本小說的原劇情來說，您會被養父母殺死。”

“而且是死相慘烈。”林叔說，“因為這是劇情的安排。讓您的手上沾染上鮮血，不如讓做父母的來結束這一切。”

“您小時候走丟了，先生和夫人這二十年一直在找您。一直都在找，沒一天能夠安心入睡，院子很久都沒鎖門，因為夫人說萬一哪天小影回來了。”

“您當年在白山公園走失了，一直是我們心裏的疤痕。根本無法忘卻，就像和您對於您的養父母一樣。一看到女孩子就想起您，一想起您就感覺想淚流滿面。”林叔說著笑了笑，“現在先生的手機屏保，還是夫人和先生一起抱著您的圖片。”

“十幾年裏，寢食難安。”林叔說得很慢。

林影撐著下巴，沒有說話。

玻璃缸裏的魚一直在游動，發出聲響來。魚食很快就被爭搶幹凈了。

秦淮不覺得自己臟，也不會覺得自己幹凈。

“先生的腿就是在找您的時候出問題的。”林叔說，“先生一直不想讓我告訴您，因為怕您心裏會覺得對不起他。在路上他看到一個長得很想像您的孩子，就一路小跑過去，然後就被車子撞了。”

“噢。”林影露出一點兒迷茫的神色。

很快又被其他的神態遮掩過去。

林影總是戴著美瞳，美瞳是黑色的，若是她不做出吸煙那樣的動作來時，難免顯得她整個人人畜無害。

秦淮還在玻璃缸裏漂浮著。

兩個人能都沒有再說話了，只是靜默地望著什麽都沒有的虛空。

那裏什麽都沒有。

“小姐，您不要再恨夫人他們了。”林叔說。

她眼睛裏有淚光閃爍。

“就算是先生和夫人對不起您的養父母，他們也已經死了。”林叔說，“夫人和先生都已經自殺了，您最後的親人就是小姨了。您再生氣也沒有必要了。”

林影的神色緩和了下去，有些蔫巴巴無精打采的。

“這就是愛……愛。”她說。

愛到死是什麽東西。

愛。

林影忘不掉她的養父母，一想到死去的養父母心臟就會一抽一抽地疼。

養父母都是很普通的社畜，經常晚上忙到很晚很晚，她晚自習下課了他們兩個才下班。每天都忙，但家長會從小到大沒缺席過一次。總是抱怨工資為什麽這麽少，但每天都在很認真地工作。

穿著襯衣的是養母，梳一個簡單的單馬尾。穿黑西裝的是養父，拎一個黑色電腦包。

穿校服的是她自己，校服後面畫了一朵很漂亮的花，還有大紅色的蝴蝶結。

他們是很普通的一家三口。

但親生父母呢？

親生父母把她的家給毀掉了。告訴她其實那個一家三口只是養父母，其實我們家裏特別有錢。

親生父母還找人殺了她的養父母。

林影真情實意地恨著自己親生父母的同時，親生父母又說這都是為了救下林影來。

都是養父母將來會失手殺死林影，就在今年的某個時間節點上。

親生父母想讓林影活下去，想讓林影獲得補償。

所以他們又在林影看不到的地方自殺了。

林影好不容易忘記的東西又浮現到眼前，怎麽擦拭都不能擦拭幹凈。

很痛苦。

“秦淮呢？”林影避開這個話題，“告訴我秦淮到哪裏去了。”

“他融化了。”林叔說，“如果不殺了秦淮，您還是會死的。”

“要這樣還不如讓我去死。”她站起身子來，“還不如讓我去死。”

“這樣活著又有什麽作用？”

椅子劃過地面，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響。

“小姐，您別再任性了。您不是一個人活著，您的養父母也好，還有您的親生父母也好，都在您身上活下去。”

“我也想洗胃。真是一種黏膩的惡心的感覺。”

“胃裏有其他人。”

秦淮心想他只是最近不想活。

他不知道林影著急做什麽…不過的出結論就是：原來林影家很有錢。

很嫉妒，有錢人不快樂，也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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