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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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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曠回光返照那一天,他是有感覺的。

他清早醒來,發現自己身上竟然有了點力氣,於是他慢慢地掀開被子,慢慢地穿上衣服,慢慢地下了地。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早醒過了,所以也沒有宮人來服侍他。

他負手站在窗前,看著初升的太陽照射進來的陽光,心想,今天天氣真好。

他又想,現在金鑾殿上,正在發生什麽呢?

想了一會兒,發現自己對近來朝中政事一無所知,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

罷了,有她在,想必出不了什麽岔子。

柏樹進來的時候,發現奚曠竟然不在床上,而是坐在窗前曬太陽,不由大喜:“陛下!”

奚曠卻搖了搖頭,道:“給朕取張聖旨來。”

柏樹一楞。

奚曠轉過頭,平靜地註視著他:“朕要留遺詔。”

柏樹呆呆地看著他,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他噗通一聲跪下,肝膽俱裂:“陛下!”

“朕沒那麽多力氣,不要讓朕說第三遍。”

柏樹哭著去取聖旨了。

桑湄一下朝,便聽說了奚曠起身的消息,她趕到太極宮一看,奚曠果然正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窗邊,一邊喝著熱茶,一邊望著窗外的景色。

冬雪消融,萬物即將生春。

可他甚至來不及看到枝頭新綻的綠芽了。

他轉過頭,看向面前的桑湄。

她穿著絳色金繡的大氅,襯得肌膚愈發瑩白光潤,眉間一點金鈿,熠熠生輝。

他笑了笑:“你來了。”

“柏樹說你起來了。”桑湄在他身旁坐下,摸了摸他的額頭,“不舒服嗎?”

奚曠搖了搖頭,指了指面前折好的聖旨,道:“我寫了份遺詔,你看看罷。”

桑湄沈默地看著他。

奚曠道:“沒事的,看看罷。”

桑湄伸出手,慢慢地打開了那份遺詔。

他的手有一點不穩,字跡微微歪斜,但看得出他寫得很慢很認真。

“以前你說,不能急著立太子,是因為孩子還沒有長大,不懂珍惜,可現在,再不立就來不及了。”他掩袖,一邊輕咳一邊解釋,“我死後,便立瑯兒為太子,即刻登基。但瑯兒年幼,須得有太後監國才是,等他長大了,成為一個合格的君王了,你再慢慢放手……”

遺詔末尾,蓋著鮮紅的皇帝行璽。

桑湄長久地註視著這封遺詔,忽地笑了一下。

“我覺得,寫得不對。”她慢慢地開口,“為何非要立瑯兒為太子呢?”

奚曠楞了楞。

“他才七歲,什麽都不懂,就算繼了位,也是太後監國,那讓他去當個傀儡皇帝,又有什麽意思呢?”桑湄看向奚曠,聲音平靜無波,“你說讓太後監國,那便是肯定我的能力,既然如此,為什麽不能,幹脆讓我來當這個皇帝呢?”

奚曠呆呆地看著桑湄。

她說的每個字,他好像都聽得懂,但組合成一句話,卻仿佛一點都聽不懂了。

她在他茫然的目光中起身,走向不遠處的炭盆。

其實宮裏燒著地龍,本不需要再加炭盆,但炭盆這東西,用的時候裏面會生出一點紅光,看著更暖和些,所以寢殿裏也放了幾只,叫病中的奚曠看著舒心。

而此刻,桑湄輕擡手腕,那封奚曠花了好久才寫完的、蓋了印的遺詔,就這樣被輕輕松松地丟進了炭盆裏。

“重寫罷。”桑湄語調溫和,說出的話卻不容置喙,“按我的說的寫:皇子年幼,難堪重任。皇後桑氏女湄,人品貴重,仁明友正,自理政來,天下歸心,宜即皇帝位。文武群臣,其同心佐理,以終予志。”

奚曠臉上血色盡褪,唇色慘白。

他望著她,難以置信。

“寫不動了嗎?”桑湄平靜地與他對視,“應該不至於罷。”

奚曠張了張口,卻發現喉嚨滯堵晦澀,根本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要說什麽?他能說什麽?

為什麽是這樣?為什麽會這樣?

是他病得太重,聽錯了,也眼花了罷。

他的湄湄是會在病榻前握著他的手落淚的,他的湄湄是會耐心地給他餵藥給他擦汗的,他的湄湄是會聽到他輕言死字而生氣動怒的……

而不是這樣,一臉冷淡地質問他,為什麽不能立她為皇帝。

奚曠閉上眼。

是夢,睡醒了就好了。

“不寫是嗎?好,不寫也沒關系。”桑湄微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會寫的。”

奚曠閉著眼睛,耳畔傳來輕輕的機括聲,再睜開眼時,她已經從暗格裏取了一張新的聖旨出來。

奚曠的身體,難以遏制地顫抖起來。

這個暗格,是他們都知道的。奚曠將它分享給她,留給她用,是為了讓她放點防身之物,以備不時之需。

他對她有著絕對的信任,從來沒有想過,要去看看她在那暗格裏都藏了些什麽。

桑湄慢條斯理地展開聖旨,那聖旨上早已幹涸的墨跡,簡直就像是出自他手一般,而上面的內容,與她方才所言,分毫不差。

“怎麽樣,寫得還行罷?”她抿了抿唇,道,“不過,若是手再抖一點,寫出來就更像了——但也無妨,反正其他人,也不知道原來的那份聖旨,長什麽樣。”

她拿著矯詔,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俯下身,註視著他:“陛下,請把玉璽給我罷。”

奚曠死死地攥著桌角,猛地嘔出一口血來。

鮮紅的血液噴落在衣擺之上,他看著那血跡一點點地滲透下去,滴落在地上,卻始終沒有人來擦拭。

他費力地擡起頭,只覺得耳邊轟鳴一片,世界天旋地轉。

粘稠的血絲掛在他的唇角與下巴,他狼狽不堪地伏在她面前,喃喃道:“為什麽……”

“為什麽?”她輕聲笑起來,“不為什麽,我想當皇帝,就這麽簡單。”

他艱難地問道:“是為了……報覆我嗎……”

“報覆?”她搖了搖頭,“我並不想報覆你。我想當皇帝,只是因為我本身就想當罷了,和你沒有任何關系。在南鄔的時候,我就想當了——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那麽討厭南鄔太子?”

“你想要權力!我給你了!”奚曠眼眶通紅地說,“可你為什麽,為什麽……”

直到現在,他還是不願意相信,面前發生的一切。

“你也知道,是你給我的權力啊。”桑湄挑眉,“皇後、太後,這些皇帝賦予她們的權力,和皇帝自己擁有的權力,能一樣嗎?”

她猛地扣住他的下巴,逼迫他折著脖子仰視自己:“玉璽給我!”

“不,不……”他搖著頭,滿是血痕的手抓住她的衣袖,“湄湄,不是這樣的……告訴我,你只是在跟我玩笑,對不對……肯定是我哪裏又惹你生氣了……”

桑湄一甩手,冰冷的指尖擦過他的臉頰,茶杯翻滾在地,潑了奚曠一襟的茶水。

他跌坐在地上,咳嗽不止。

“從盛啟元年,到如今宣裕十年,我等今天,已經等了整整十二年。”她俯視著他,在他上方甜美地冷笑,“從毫無根基,到今天滿朝文武一半都是我的人,你知道我為此付出了什麽嗎!”

奚曠怔怔地看著她,喃喃:“你一直在騙我……”

“是啊,我一直在騙你。”桑湄說,“騙了你十二年,陪了你十二年,你不虧的。”

“你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嗎……哪怕是一點點,一會兒……”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的眼角,滾下淚來。

“不喜歡我,又為什麽要給我生孩子?!”他攥著她的衣角,聲嘶力竭地質問。

“噓,小聲點,別被外面的人聽到了。”頓了頓,她又道,“算了,聽到也沒事,柏樹之流,被我打發去看孩子了。現在太極宮附近,全都是我的人。”

“桑湄!”

面對他憤怒的嘶吼,她巋然不動,眉間金鈿愈發光彩奪目:“你以為我很願意生孩子?要不是我得有個繼承人,我才不願意生孩子。另外,請註意你的措辭,我生孩子,是給我自己生,不是給你生。你是他們的父親,我從來沒有攔著他們親近你,你放心,你死後,我也不會汙蔑你的,孩子們也一定會永遠記住你的,畢竟,你確實是個不錯的父親。”

“桑湄……”

“哦,還忘了說一件事。”她波瀾不驚地說,“我從來沒有小產過。在珝兒和瑯兒之前,也從來沒有懷孕過。”

奚曠驀地瞪大了眼睛。

“你真的很好騙。”桑湄說,“從來就沒有什麽刺客把我劫走,我也壓根沒喝過那碗墮胎藥。你能這麽快鬥倒你爹和奚曜,我還挺詫異的。”

“桑湄——!!!”

他猛地吐出一大口鮮血。

摧心剖肝,不外如是。

那些他為她發的瘋,流的淚,笑過的痛過的傷過的愛過的,原來在她眼裏,都是笑話一場。

“好了,不要這麽激動,不然後面收拾起來,就太麻煩了。”桑湄伸出手指,輕輕理了理他的鬢角,“你不把玉璽給我,那我只能自己找啦。”

他躺在地上,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抽幹了一樣,除了眼睜睜看著她在周圍翻找玉璽之外,沒有半點辦法。

玉璽他才用過,也根本沒想過防著她,她輕而易舉就找到了。

他看著她蘸了泥,蓋了印,矯詔在手,她便是毋庸置疑的下一任皇帝。

他合上眼睛,氣若游絲:“其實從來都沒有什麽北狄人下的毒,是嗎?”

“也不能這麽說。”桑湄舉著那張聖旨,對著光抖了抖,試圖盡快把印章晾幹,“那個北狄人想殺你是真,我讓人與他作了交易,聲稱可以幫他報仇,事成之後,他頂罪便是。”

“你什麽時候與北狄勾結在一起的?”

“我並未與北狄勾結,只是與這一個人作了場交易而已。現在交易結束了,我與北狄也沒什麽關系了。你想知道我讓誰去做中間人,才博取那個北狄人的信任的嗎?”她輕輕地笑起來,“你去年新封的那位陳德勝小將軍,在乾狄之戰中立下大功,其實,他一直都是我的人——更準確地說,他在入軍營之前,曾是我舅舅的私兵。南鄔一品大司空麾下私兵,原先是用來對付誰的,不必我多說罷?”

“還有誰是你的人?”

“翰林院裏那位一騎絕塵的新秀,魏庭輝魏大人,也是我的人。”桑湄道,“他有一名兄長,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名叫魏書渙。”

魏書渙……有點耳熟的名字,是誰……

“曾任南鄔衛城司胥吏,後因刺殺於你,事敗身亡。”桑湄說。

奚曠閉著眼,躺在地上,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可他已經沒有力氣再憤怒了。

他感到生機在從自己的身體裏快速地流失。

“你想當女皇……不是那麽容易……你以為,一張聖旨,就能解決一切嗎……”

“不容易,我也要試試。成王敗寇,不試試怎麽知道?”她冷笑一聲,“攔路的絆腳石,我已經清理得夠多了。擋我者,死。你也不例外。”

殿裏明明燒著地龍,點著炭盆,可為什麽,他還是感到這樣徹骨的寒冷。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你死,可你卻想讓我死……這麽多年,這麽多年……”

這麽多年來的夫妻感情,難道只是空夢一場嗎!

“可你不死,你也不會讓位給我。”桑湄撫摸著他的臉頰,“所謂與我共賞江山,是你最後的讓步,因為你絕對不會,再甘願屈居我之下。你心裏明白,一旦我的地位徹底越過了你去,你就再不能抓住我了,不是嗎?”

仿佛內心伸出最隱秘的角落被人發掘,那些微小到連他自己都幾乎快要忘記的情緒,又重新湧上心頭。

“這麽多年,我在你心裏,到底是什麽?”

“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男人。”她低下頭,“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奚曠苦笑一聲。

“你都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連聖旨都提前寫好了,那為什麽不能等我死了,再去做,還非要告訴我?就不能讓我走得安心一些嗎?”他再一次睜開眼,凝視著她,語速緩慢道,“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桑湄面不改色:“可你就是喜歡我這樣惡毒的女人。”

他低低地笑起來,最後邊笑邊咳血,抓住了她的裙角:“我快要死了……你就不能再騙我一次……”

桑湄:“你想聽什麽?”

“你明明知道我想聽什麽……”他氣若游絲。

桑湄沈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嘆了口氣,跪坐在了地上,將他嶙峋的身體抱起,讓他枕在自己的膝蓋上。

“我愛你。”她說,“走到今天這一步,非我本意,但我已不能回頭。可是奚曠,你記住,我是愛你的。”

他看著她,無聲無息地笑起來,滿眼痛色,令她最終還是伸出手,蓋住了他的眼睛。

“最後一個問題。”他說,“你給我下的,究竟是什麽毒?”

“我也不知道,它還沒有名字。”桑湄回答,“多謝你那本從賀家拿回來的煉藥方子,顧錦蘭很喜歡。”

那是什麽時候給她的方子?

他終於想起來,是在她懷孕的時候。

在她懷著他的孩子,他滿心期待擁有一個完整家庭的時候,她卻在謀劃著,要讓他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透明的淚水劃過眼角,劃過他的臉頰,與粘稠的鮮血混合在了一起。

他哈哈大笑,笑了半晌,終於平覆下去。

他費力地伸出手,將她的手從臉上掀了下去,一字一頓道:“別碰朕。下輩子,朕再也不想遇到你。”

她垂眼看著他。

窗外的陽光輕輕柔柔地灑在他身上,他的胸口劇烈起伏了一會兒,然後漸漸安靜了下去。

而他的呼吸,也終於漸漸地停止了。

桑湄抱著他,在地上靜坐了很久。

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塊幹凈的帕子,仔細地把他的面容擦拭幹凈。

一滴淚水落在了他的唇縫。

然後便是愈來愈多的淚水。

她彎著腰,緊緊地抱住他漸趨冰涼的屍體,終於放聲痛哭:“陛下——”

秋穗推門闖了進來,看清屋內的情形之後,不由噗通一聲跪下,驚恐嘶聲道:“陛下……駕崩了!”

作者有話說:

後面還有一章,連著一起發了,是正文大結局……至少把結局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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