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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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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穗翻看著手裏那疊口供,一開始沒看懂什麽意思,過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明白過來這上面寫的是什麽。

她細細地看過去,越看越心驚。

海棠脯?公主怎麽會吃海棠脯?定是這名叫如月的宮女故意為之!

看樣子,她是賀暄特意指派到公主身邊的人,想不到賀暄竟如此陰毒,見公主不死,還要用如此方法加害於她!

不過……他是怎麽知道公主有海棠癬的?又為什麽要把她帶回到公主身邊?

秋穗腦中一片混亂,有許多問題都想不明白,只能等著公主醒來,一解她的疑惑。

她看向床上昏睡的女子,肌膚上那些可怖的痕跡,又讓她忍不住想要掉淚。

她十歲起便陪在公主身邊,可以說是與公主一同長大。眼下她還完好無損,公主卻成了這個模樣,實在叫她肝腸寸斷。

她擦擦眼睛,當務之急,就是要冷靜下來,想想自己能為公主做什麽。

她摸了摸公主的額頭,而她的手有點冷,令昏睡中的公主發出一聲嚶嚀。

“公主,公主。”秋穗輕聲喚道,“能聽見奴婢說話嗎?”

她的公主沒有回答。

秋穗收回手,忍不住抱緊了自己的膝蓋。

她一宿未合眼,直到天色將亮時,門外傳來動靜。她起身去開門,便看見張重行與幾個南鄔禦醫站在外頭。

秋穗一楞。

她不認得張重行,但認得那幾個禦醫,在這滿是北炎人的南鄔皇宮中,竟還能遇到認識的舊人,不免令人心生戚戚。

那幾個禦醫見到秋穗,面上一喜,但也來不及打招呼,張重行已然先走了進去,他們便只能跟上。

“他是誰?”秋穗不是如月,她膽子大得多,拉住最末尾的一個禦醫就問。

那禦醫小聲道:“那位是北炎軍隨行的醫官,姓張,我等為公主診治開藥,都有他在旁邊看著。”

秋穗在心裏冷笑一聲,寧王自己都不想讓公主好過,還管南鄔禦醫怎麽治公主?怕他們把公主治得太好了不成?

但這些話也就是心裏想想,她進了內室,一邊看禦醫忙活,一邊偷偷打量著張重行。

張重行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你是新來的侍女?”

秋穗道:“我本就是清鸞公主的侍女。”

張重行點了點頭,怪不得看她儀態端正,是如月那個小啞巴遠遠比不上的。

“張大夫可知,公主她為何會食用海棠脯?她明知自己有舊疾,不可能無緣無故食用。”

她說得並不客氣,是因為她覺得沒必要。她也曾低聲下氣地苦苦哀求過寧王,可寧王一心覆仇,又有什麽用?

誰知張重行卻道:“南鄔已亡,她已不是公主,請姑娘喚她一聲桑姬。”

秋穗忍怒道:“好,桑姬。”

“另外,望姑娘知悉,殿下入宮那日,桑姬尚在病中,昏迷不醒,三日後突然轉醒,醒來卻將事情忘了個幹凈。”張重行道,“所以——她根本不記得自己是什麽公主,當然也就不記得自己不能碰海棠。”

秋穗愕然。

她望向一旁的南鄔禦醫,他們也是面面相覷——自從北炎打進來,他們攏共就接觸過清鸞公主兩次,一次是死而覆生,一次是癬病覆發,公主沒一次是清醒的。他們還以為公主是一心求死,所以才吃的海棠脯,還想著公主實在高義,殉國不成又來一次,卻原來……原來公主根本是忘了?!

秋穗喃喃:“我不信。”

張重行摸著胡須道:“等桑姬醒了,姑娘自己問她便是。只是老朽得奉勸一句,姑娘若是真心待主子好,何必再讓主子想起過去的不快呢?”

暉玉殿。

這裏原本是南鄔某個後妃與皇子的住所,但奈何皇子早夭,後妃郁郁而終,雖然位置不錯,但旁人嫌它晦氣,這座宮殿便空置了下來。

但奚曠並不在乎晦氣與否,空置的宮殿,住起來反而清凈方便。

“殿下,賀家老爺求見。”朱策進來道。

奚曠:“傳。”他擡起頭,“還有事?”

朱策躊躇:“賀老爺並不是獨自來的,他還帶了……虞二夫人。”

奚曠頓住,半晌,才道:“去把虞二夫人請到偏殿,奉茶伺候。”

朱策應聲退下,不多時,賀老爺便臉色沈沈地進來了。

“臣賀鑄,拜見寧王殿下。”他腿有風濕,這種天氣更是疼痛難忍,但如今賀家榮辱皆在寧王轉念之間,他別無選擇,只能恭敬下跪。

“起來罷,坐。”

“謝殿下。”賀鑄扶著椅子艱難坐下,喘了口氣,才道,“殿下英明,臣也不兜圈子,只想開門見山地問殿下一句——我兒賀暄,在哪裏?”

奚曠悠悠道:“如果本王沒記錯,前幾天賀老爺剛托朱策來問過罷?怎麽,他沒回答你?”

“朱大人說,賀暄不在為殿下辦事。”

奚曠頷首:“是啊。賀老爺還想要什麽答案呢?”

賀鑄悲道:“請殿下明示,我兒賀暄,還在人世否?”

北炎軍剛剛南下的時候,還在做丞相的賀鑄突然收到一封沒有來處的密信,打開後驚出一身冷汗——他那時才知,原來威名赫赫的北炎寧王,竟然就是當年妻妹那個走丟的兒子。

看來這條賊船,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賀鑄深知,就算沒有賀家暗中幫忙,寧王的軍隊也可以把搖搖欲墜的南鄔拿下,只不過有了賀家的助力,更快更好罷了。

“自從殿下的軍隊進城後,臣便再也沒有見到賀暄,如今已過去近半月,仍是音訊全無……”

“當真是音訊全無嗎?”奚曠淡淡地說。

聽他這樣說,賀鑄本來還有一絲希望的心,立刻墜入谷底。

賀家也是有耳目的,賀暄當然不是音訊全無,只是順著蛛絲馬跡尋過去,卻發現……賀暄失蹤的事,或許與五通散有關。

賀家是大族,開銷甚巨,但近幾年經濟越發不振,這是來錢最快最隱蔽的手段。

賀鑄只是沒有想到有朝一日闔府上下會與北炎牽扯在一起,而北炎一向對五通散深惡痛絕,這樁生意……恐怕還是沒能瞞過寧王。

“殿下……”他顫聲。

“這麽多年,本王的母親借住府中,也確實是欠賀家一個人情。”奚曠說,“可是賀老爺也應當體諒本王,本王尚未在北炎站穩腳跟,若是被有心之人挖出賀家的不妥,從本王到賀家上下幾十口人,恐怕都不得善終。”

賀鑄苦澀道:“臣明白……”

“本王既為人臣、為人子,就不可能發現了問題,還不上稟。”奚曠道,“賀老爺應當能算得清楚,一個人,與一家人的分量。”

賀鑄沈默,只覺得渾身的老骨頭都在疼。

若是別的庶子,舍便舍了,可那是賀暄啊……名滿建康、驚才絕艷的賀暄,他最喜愛、最驕傲的兒子啊……

若早知如此,他當年就不會看在賀暄聰慧的份上,把這樁產業交給他打理。但如今,一切悔之晚矣。

“殿下,那產業實則也並未打理幾年,殿下可否通融……”

“天氣冷,賀老爺還是回去罷。”奚曠下了逐客令。

“殿下的母親……”

“多謝賀老爺這些年的照看,今日還特意入宮,將母親送到本王身邊。”奚曠說,“只是陛下那邊不宜對外提起南鄔舊事,本王若留母親在身邊,恐惹人猜疑。賀老爺還是一起帶她回去罷。”

賀鑄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沒能說什麽。奚曠入城至今,都未去看過他母親一眼,可他分明也是在意母親,否則不會留賀家到如今,因此今日賀鑄才想著帶妻妹前來,想讓奚曠看在他母親的面子上,寬恕了賀暄。

但是……想不到他竟能無情至斯,不僅對賀暄下了狠手,連母親一面也不肯見。

“那臣……告退了。”

賀鑄扶著膝蓋,緩緩走出暉玉殿。

奚曠盯著他的背影,印象裏,他小時候也曾偶然瞥見過這位姨父的身影,風度翩翩,與年少的賀暄站在一起,無人會懷疑將來賀氏門庭的光耀。只是歲月催人老,當年驚鴻一瞥的姨父,如今也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朱策來報:“殿下,虞二夫人隨賀老爺一起回去了。”

奚曠嗯了一聲,低頭翻閱文書。翻了幾本,忽又擡頭問道:“虞二夫人她……怎麽樣?”

朱策就等著他問呢,連忙道:“虞二夫人精神倒是尚可,只是有些瘦,而且神智似乎不大清楚,舉止如同三五歲的孩童。”

奚曠聽罷,不置一詞,繼續低頭看文書。

朱策道:“殿下,真的不去看一眼嗎?”他是知道奚曠的出身的,按他的理解,雖然當年殿下是因為受不了母親的瘋病與毒打才逃出賀府的,但是虞二夫人也是個可憐人,殿下長大了,不再遷怒於母親,這本該是和解的最好時候,為何殿下偏偏不去?

就算是身份不宜曝光,但有親信在側,悄悄見母親一面,又不是不能做到。

奚曠沈默許久,握筆的手背上,青筋凸現。

“不是時候。”他說。

所有人都知道奚曠是奚存認回來的兒子,但沒人知道他母親究竟是誰。

他的母親可以是平民,可以是歌姬,甚至可以是乞丐,卻只能是北炎人,更不能是南鄔世家的人。

那是奚存一段並不光彩的過往,不可為外人道。

朱策默默嘆了口氣,攏起手,換了個話題:“不知陛下對五通散是什麽態度?處置了賀暄,便算了結了?”

“陛下正安排專人前來清查五通散,免得南鄔遺毒繼續為禍北炎子民。”頓了頓,奚曠又道,“你近日再往賀府周圍安排些人,保證賀府上下的安全。”

不必奚曠解釋,朱策也明白,如今北炎正在清算南鄔的遺臣,剛烈的都死了,偌大的賀相府邸卻一片安穩,很難不引起一些人的憤怒。但正因如此,就更要“加強守衛”,讓賀家再難在建康立足。

難以立足的賀家會遭遇什麽,誰知道呢。

奚曠這個時候才能明顯感受到,原來自己骨子裏的確流著北炎人瘋野的血。

等他處理完公事,回到披香殿的時候,就看到秋穗一個人躲在角落裏抹眼淚。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猶帶恨意。

奚曠覺得她真是好笑,她恨什麽?該恨的人分明是他,再不濟也是被他幽囚了的桑湄,她連塊皮都沒破,有什麽可恨的?

奚曠停下腳步,低哂道:“秋穗姑娘哭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桑姬又殉國了呢。”

秋穗幾乎被他惡毒的詛咒氣昏了頭,但剛站起來,就聽見裏間傳來一聲微弱的“殿下”。

奚曠立即往裏間走去。

“醒了?”他在床邊坐下。

桑湄睜著眼,臉色仍舊蒼白,但禦醫來了一趟後,她的呼吸就平穩了許多,臉上的紅斑似乎也稍微淡了一些,沒有昨日那般恐怖了。

秋穗站在門口,絞著手不吭聲。

桑湄啞聲道:“剛才聽見殿下在外面說話,說了什麽?”

“沒什麽。”奚曠說,“你現在感覺如何?”

“感覺睡了很久,不過身上不怎麽難受了……張大夫跟我說,我以後不能再碰海棠了,否則就會發癬病,和昨日一樣危險。”桑湄看向門口的秋穗,“她說她叫秋穗,是你新派給我的侍女麽?”

秋穗垂下頭,明明在公主剛轉醒、看她像看陌生人的時候,自己就被傷了一回,如今再聽一遍這個問句,痛苦竟然更甚。

她想搖著她的肩膀大喊,你是清鸞公主啊,你要和我一起逃離這個皇宮啊,你為什麽什麽都不記得了啊?賀暄給的那顆藥,竟有如此威力嗎?

當時張重行和南鄔禦醫都在場,她忍住了沒有失態。等他們診治完離開後,她跪在桑湄面前,默默流淚,等著公主擦去她的淚水,說一句,別哭了,方才我都是騙他們的,只要騙過了所有人,咱們就可以逃出這裏了。

可是她沒有。

她的公主,只是悵惘地看著她,問:“如月呢?一直伺候我的如月呢?她是個啞巴,殿下有沒有遷怒於她?”

她喊奚曠叫殿下。

秋穗跟了桑湄那麽多年,聽得出這聲“殿下”裏的繾綣縈回。

她深深地震住了。

然後一步一步倒退出裏間,躲去了角落。

“不是新派的侍女。”奚曠笑笑,撫過她微亂的鬢發,“你還記得本王曾說過,在如月之前,你曾有過一名侍女嗎?”

桑湄疑惑道:“你不是說……那名侍女離間你我二人感情,已被你處死了嗎?”

秋穗猛地擡頭。

“騙你的。”奚曠溫聲說,“那時本王在氣頭上,口不擇言。你的侍女,本王豈會隨意處死呢?”

桑湄看向秋穗:“怪不得她一看見我就哭……殿下,你好生無聊。”

秋穗呆呆地望著他們兩個,親密的舉止刺痛了她的眼。

奚曠說:“你不是一直對自己失憶之事耿耿於懷嗎,現在秋穗回來了,有什麽想問的,盡管問罷。”

桑湄想了想,好奇地問秋穗:“他們都叫我桑姬,我是姓桑嗎?”

“是……”秋穗擦了擦眼睛,輕聲道,“您……名叫桑湄,在水之湄的湄。”

直到現在,她還是抱有微弱的幻想,萬一公主是有苦衷,不得不假裝失憶呢?她若是沖動撲上去揭穿她的身份,她的處境豈不是會變得更加尷尬?

至少目前看來……其他人,都還在瞞著公主、哄著公主,那她……

就先說個名字罷,既然寧王連桑姓都敢告訴她,那便是篤定她還不知道這就是南鄔的國姓,那自己說個全名,又怎麽了呢?若是公主真的失憶,又真的想知道自己的身份,憑這個名字,總能查到的。

奚曠在旁邊瞇了瞇眼。

倒是比他想象得更能沈住氣,看來就算久居偏地,清鸞公主身邊的貼心人還是精明不減。

“在水之湄?好熟悉的一句話,我以前是不是背過?”桑湄看向奚曠,很稀奇地道,“我這個侍女還會讀書呢!”

奚曠笑笑:“既然她來了,本王也就放心了。讓她跟你好好說說話,本王夜裏再來看你。”

“殿下。”她忽而伸出手,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袖,“那如月呢?”

“她犯了錯,不能再留在你身邊。”

“別殺她。”她蹙了蹙眉,有些央求地看著他。

奚曠沒有說話。從前在擷陽郡的時候,她也不是沒有求過他,但多半是有些脆弱或嬌縱的意味在裏頭,不像現在,是一個下位者對上位者的仰望。

“好。”

奚曠走了。

秋穗本想追出去,找他借一步說話,但桑湄卻喊住了她:“秋穗,我渴了。”

秋穗頓住腳步。

門檻處的奚曠微微回頭看了一眼,而後跨出了門去。

奚曠說夜裏會來找她,但是桑湄和秋穗一直等到將近子時,都沒等來他的人。

一連兩天,他連影子都沒出現過。

但桑湄也並不奇怪。奚曠本來就要事纏身,要是經常和她待在一起,那才奇怪呢,所以她一點也不著急。

著急的反而是秋穗。

桑湄什麽都不記得了,跟她打聽以前的情況,秋穗不敢輕易說出她身為公主的過往,生怕破壞了她幻想中的“公主的計劃”。但她更不知道公主假死蘇醒後都被灌輸了什麽東西,她想配合著圓一圓,都沒法圓,只能含糊其辭,期盼奚曠快點回來——總得叮囑她些什麽罷!

奚曠越不動,她越忐忑,越想越覺得這是奚曠的陰謀,就是在等著她沈不住氣,後面才能做大事呢!

秋穗一到夜裏就難以入眠,反倒是桑湄睡得很好,加上配合禦醫服藥,病養得很快。有好幾次夜深人靜的時候,秋穗都忍不住想去搖醒她,問問她到底是不是失憶,她到底有什麽打算,但一想到說不定自己正在被監視著,她又努力忍了下去。

終於有一天,張重行帶來了最新的消息。

“寧王殿下遇刺了。”張重行嚴肅道,“刺客以暗器刺殺殿下,當時便已伏誅。”

桑湄震驚:“那殿下呢?”

“暗器上塗了毒,老朽與其他幾位軍醫費了好些工夫才清理幹凈,現在殿下已平安無恙,桑姬放心。”

桑湄喃喃:“怪不得前幾天沒見到大夫……”

張重行不來,南鄔禦醫也沒法來,只能按時辰煎藥,做不了面診。但好在藥效不錯,她現在除了身上還有些痕跡沒有消退,已經可以活蹦亂跳了。

張重行替她診完脈,判斷出她已無大礙後便要離去,桑湄卻問:“我能去看看殿下麽?”

張重行猶豫了一下:“老朽一會兒也要去見殿下,便幫桑姬問問罷。”

“有勞張大夫了。”

秋穗跪在案邊煮茶,見張重行走了,悶聲道:“寧王殿下正在養傷,您去添亂什麽。”

“我是他的侍妾,他在生死關上走了一遭,我豈有不管之理?”桑湄坐到她身邊,“秋穗,你好像對殿下怨氣很重,他從前是不是真的對我不好?”

秋穗賭氣道:“反正您自個兒也想不起來了,願意這樣糊塗著就糊塗罷。”

桑湄低頭撥了撥茶具,忽地道:“我發了海棠癬,幾日不曾沐浴了,今日既然要見殿下,總不能蓬頭垢面地去。大夫說了,碰水不妨事,秋穗,你就去準備一下罷。”

秋穗深吸一口氣,起身去喊婆子了。

浴具熱水準備妥當,桑湄進了凈室,伸手攪了攪浴桶裏的水。

秋穗靠過來:“水溫不好麽?”

“水溫正好。”桑湄忽地轉過身,捧住秋穗的臉頰,輕聲快速道,“聽著,現在是我們說話的最好時候,不會有人監聽監視。海棠脯是我自願吃的,奚曠原本不信我失憶,但如今他已動搖。一會兒見了人,無論我和他做什麽,你都不要管。只有他認為我真的失憶,才不會對我嚴加看管,我們才能找機會逃走。”

秋穗呆呆地看著她。

桑湄笑了笑,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傻了?”

秋穗猛地驚醒,嘴唇顫抖,喉嚨裏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般,又幹又澀。偏偏巨大的喜悅又幾乎沖破大腦,她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本想狠狠大哭一場,卻只能咬緊牙關,嗚咽著抱住桑湄。

“公主……奴婢還以為……”

連續幾日的壓抑與苦悶,隨著公主這一個笑,盡數煙消雲散。

她果然沒有猜錯,公主果然是裝的!她就知道,再難的困境,公主也總會有辦法的!

“好了,好了。我什麽事也沒有。”桑湄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到你也沒事,我就放心了。我本來還害怕……”

“害怕什麽?”秋穗抹了把臉,一邊問,一邊幫桑湄脫衣,“公主先進去罷,再不進去水都涼了。”

桑湄坐進浴桶裏,低聲道:“你可知,奚曠殺了賀暄?”

“什——”秋穗險些叫出來,又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彎下腰問桑湄,“什麽時候的事?”

“什麽時候殺的不知道。我原本以為,他最恨的人應該是我,他肯留我一條命,與我慢慢周旋,那其他人應該也差不多。可前幾日,他竟提著賀暄的人頭故意來試探我……”想起那個畫面,桑湄還微感不適,不由抓緊了桶壁,“賀暄他都敢殺,所以我怕你也……我只能想方設法,看看能不能把你撈回來……”

“公主!”秋穗又氣又怕,“為了奴婢,你就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奴婢以前偷偷摸摸幹了多少違反宮規掉腦袋的事,不都是為了公主你嗎?豈有本末倒置的道理!”

“行了行了,我這不是很有分寸,好端端的嗎?”

秋穗沈默地服侍桑湄洗浴,過了片刻,小聲問道:“奴婢聽說,奚曠那邊的人,都把公主當他的侍妾看,還要帶公主回北炎,是這樣嗎?”

桑湄揉了揉眉心,頭痛道:“他只是嘴上說說,還沒真的要對我如何——非要如何,我也只能認下,畢竟我對外已經相信了自己的侍妾身份。至於去不去北炎,走一步看一步罷,就算奚曠暫時不想殺我,還想留著我慢慢羞辱,我也不覺得他爹會允許他如此。”

秋穗聽著,原本與公主相認的喜悅漸漸被沖淡,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難受:“公主,難道我們就要如此被動嗎?”

“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別無他法。”桑湄靜靜地看著自己漂浮在水面上的長發,一雙眼烏黑幽深,“秋穗,當年我對奚曠做下那些事的時候,就有想過,也許有朝一日他會回來報仇。我只是沒有想到,他會走到如此高位。”

秋穗篦發的手微微顫抖。

“我並沒有怨恨,也沒有生氣,所以你也不要怨恨,不要生氣。他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他,這都是我合該承受的代價,只除了你我的命。”桑湄很冷靜,甚至冷靜得有點冷酷,“等時機到了,我們就想辦法走。我好不容易才能逃離南鄔的狼窩,豈有再入北炎虎口的道理?”

桑湄沐浴完,重新梳好妝,朱策便來了披香殿,請桑姬過去一趟。

桑湄提裙,施施然隨著朱策往外走去。

秋穗跟在最後,低著頭沈默不言。

空蕩蕩的宮道,連個灑掃的仆役都看不到,不知何處飄來的落葉堆積在略顯泥濘的墻角,寒風吹過,發出嗚嗚咽咽的空音。

盡管路上蕭瑟無人,但宮城裏應該有的恢宏裝飾都在,紅墻綠瓦,彩繪琉璃,只是因為無人打理而落了些許灰塵,若是好好清理了,定能令人目眩神迷。

朱策微微回頭:“桑姬在看什麽?”

桑湄赧然:“這裏就是南鄔的皇宮嗎?頭一回看到,很是好看。”

這是她假死蘇醒後,第一次踏出披香殿的大門。

朱策沒有說話,只是暗自心驚。

他都沒有想到的問題,她卻想到了。她對南鄔皇宮的欣賞與新奇,表現得實在是太自然了,一個人真能心思縝密至此?

朱策收回目光。

從披香殿到暉玉殿,走了將近兩刻鐘。

秋穗適時地扮演忠仆角色:“這麽遠的路,殿下既是想見桑姬,何不派頂轎子來接呢?”

朱策看了她一眼:“是桑姬主動要見的殿下。不過,也是我的疏忽,忘了桑姬體弱多病,不該走這樣遠。”

“無妨,我已好了。”桑湄和氣地笑笑,“出來走走,感覺人也精神了許多。”

不消片刻,幾人已經來到了暉玉殿前。

“殿下,桑姬來了。”朱策在門口行了一禮,並未踏足。

奚曠披著一條絨毯,正倚在榻上看著一卷書。聞言,目光擡起,在桑湄身上流連了一會兒,淡聲道:“進。”

桑湄進來了,朱策卻關了門,把隨行的秋穗也擋在了外面。

朱策道:“我還有事,秋穗姑娘願意等,便在此門外候著罷。”說罷,竟真的離去,只留她一個人,與門口幾個護衛站在一起。

秋穗想到桑湄囑咐的“無論我和他做什麽,你都不要管”,不由咬了咬嘴唇,退到了廊下。

而屋內,奚曠身邊無座,桑湄便識趣地跪坐在了榻邊,仰著頭,雙手交疊置於膝蓋上,問道:“聽聞殿下受傷,怎麽不好好歇著呢?”

“本王若歇著,誰來理事?”奚曠翻了一頁紙,“活著就行了。”

他長發披散,被厚厚的絨毯壓在背後,而他身上卻只穿了件單衣,衣領松松垮垮,依稀能看到裏面沾了血的繃帶。

“是誰這樣大膽,竟敢行刺殿下?”

奚曠翻頁的手指頓了頓,偏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真想知道?”

他氣色不好,唇色也蒼白,這樣一笑,更顯得陰晴莫測。

桑湄:“我……我不能知道?”

“當然可以,這又不是什麽秘密。”奚曠擱下書,調整了個姿勢,好整以暇地望著她,“也怪本王大意,去軍中議事路上,一不留神,竟被刺客鉆了空子。”

桑湄擰眉:“先前就聽說殿下遇刺過,這次還能得手,這群刺客,本事是不是忒大了一些?”

奚曠森森一笑:“那是自然。畢竟是衛城司出身,總得有幾個厲害的。”

桑湄吃驚:“衛城司?那是什麽地方?”

衛城司由南鄔太子直接管轄,衛城司出身的刺客,等同於太子親自指派。

“明裏投降,暗裏刺殺,本王著實是低估了一些人。”

“那殿下打算怎麽辦?”

奚曠撚著她一縷頭發,不說話。

桑湄轉而道:“是我逾矩了。天快暗了,殿下用過晚膳了沒有?”

“尚未。”奚曠看了她一眼,“聽聞卿卿思念本王心切,本王豈有不與卿卿共進晚膳的道理?”

桑湄道:“那我去傳膳。”

奚曠看著她走出去,推開門,低聲吩咐著什麽。他輕輕地摩挲著手裏文書的頁角,想起朱策給他回稟時,說刺客的指甲裏有五通散熏染的痕跡。

衛城司,南鄔太子,刺客,五通散,賀家。

奚曠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倘若不是他提前關註賀家,關註賀暄,也不可能知道五通散的事情。如果他不知道,寧王遇刺,勢必會順著刺客的痕跡查過去,那麽便很可能會查到賀家頭上。

是誰這樣膽大,竟會為北炎同時獻上南鄔太子和賀家的把柄?

奚曠看向門口女人纖細的背影,眸色暗了暗。

她不是個單純的公主,他早就知道。

她有自己的人脈,他也早就猜到,否則該如何聯絡賀暄。

審問賀暄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桑湄只是發覺賀家與北炎有染,因此找到賀暄幫她假死脫身,卻並未指定該如何假死。

是賀家的煉藥師從前在暗地裏煉制五通散的時候,無意間試出來的這個方子。當時找野貓野狗試藥性,本來都死了丟了,結果過了沒多久貓貓狗狗就活蹦亂跳地回來了,差點把煉師給嚇死。後來煉師覺得這個配比的方子有大用,便悄悄呈給了主家。

賀暄被桑湄捏著把柄,不願被北炎知道自家暗中制販五通散之事,想起了這假死藥,這才給了桑湄。

奚曠忍不住攥緊了手裏的書。

時至今日,他都不敢確定,她到底是不是還對賀暄留有舊情。

這個問題不該從寧王嘴裏問出,所以賀暄從頭到尾,都以為奚曠是因幼年之事,才對賀家懷恨在心。

但其實他們之間,根本就不熟,若無桑湄,也無緣可究。

那麽,桑湄恨賀暄嗎?若不恨,為何要把賀家把柄送到寧王手上?可若恨,又為何敢孤註一擲,篤定賀暄會為她冒下風險?是因為二人太過熟悉,所以即使是心中有怨,也對他會做的選擇了如指掌嗎?

只要一想到這個可能,他便覺得從心到肺都在絞疼。

她被困在宮中不得出,所以她的所有指令,一定都是假死前就已下達。

就像她了解賀暄那樣,他也了解她。正因為她不認識北炎新上任的君王,不知其究竟會不會對南鄔皇室趕盡殺絕,所以她才會安排了死士刺殺,嫁禍到南鄔太子頭上,絕不讓他有一絲希望——畢竟,奚存篡權篡得十分粗暴,名聲極其難聽,這種情況下,一定會有官員相勸,要適當采取懷柔政策,免得失去民心,落下萬世罵名。

但是,她自己要跑便跑,為什麽要嫁禍他人?

她瘋了?

奚曠忽然覺得難以呼吸。

她好像天生薄情寡義,不擇手段,為了摘幹凈自己,不惜掃清一切障礙,哪怕是拉別人下水。

這麽多年,她都沒有變過。

“卿卿。”他喚了一聲。

桑湄回過頭來:“殿下,我馬上就好。”她匆匆又交代了幾句,隨即快步回來,溫順地靠到了他的身邊。

奚曠看著這個女人。真失憶也好,假失憶也罷,北炎的官員很快就會派人過來接手南鄔事宜,他身為親王不能一直賴著不走,而她,他勢必要帶走。

“你可知,今日本王為何心不在焉,才被刺客得了手?”

“為什麽?”

奚曠一字一頓道:“因為今日早晨,本王收到了父皇的聖旨,要本王務必,將南鄔餘孽清掃幹凈。”

桑湄怔了下,隨即道:“哦,那殿下看來,很快又有的忙了。”

她略略提了提袖子,為他斟了杯茶。

她沒什麽反應,這在奚曠意料之中。

他說:“本王乏了,你替本王念一會兒書罷。”

桑湄接過他手裏的書,定睛一看,才發現這根本不是什麽軍情文書,而是一本佛經。還是放在她披香殿書架上的一本佛經。

“殿下怎麽會看這個?”

“人累了,看這個,能靜心。”奚曠合上眼,“念。”

桑湄便從翻開的一頁開始念。

她的聲音慢而婉,奚曠聽了一會兒,嗤道:“佛經在你嘴裏,倒像是靡靡之音了。”

桑湄抿了抿唇:“那我不念了?”

“接著念。”

桑湄只好接著念,只是語氣更加嚴肅了一些。

這些佛經,她是抄過的,只是抄的時候不動腦子,更不誠心,所以也沒在心中留下半分印象,念得有些生澀。但就算是這樣生澀的念書,奚曠竟然也聽進去了,呼吸明顯變得平穩下去,眼皮都不動一下,宛如已經睡著。

他手邊沒有任何武器,身上還帶著傷,只要她拔下頭上的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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