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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惡魔的盛宴(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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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 從塞林斷斷續續的描述裏,寇冬得到了更多的信息。

塞林是個行販的商人。商人的地位雖然不高,可他在幾大洲間航行往來, 靠著機靈的商業頭腦販賣瓷器、絲綢與香料,倒也轉的盆滿缽滿, 在南方買了一小塊自己的土地, 在上頭建了個小小的農場,自此紮根, 娶妻生子。

一月前, 有人向他訂購一筆買賣, 並不要他尋常販賣的貨物,而要一批活生生的人。

塞林不是沒販過人口,從遙遠的南方跨海販來的黑人多的是, 黝黑發亮的皮膚罕見又光潔,況且價格便宜,有錢人家都會拿來做奴仆用。

可傳信的人卻說, 這位大主顧不要那些黑奴。

他要的是更為特殊的人。

“皮膚潔白,從頭到腳不能有任何傷疤;長相要清秀, 不能臟了各位大人的眼;年紀不能大, 維持在十歲至二十五歲之間剛剛好;在正式成交之前要保證他們的飲食清淡、不食油膩葷腥……”

身份越貴重,對方支付的酬勞也會越高。

這罕見的要求前所未聞, 讓塞林也不覺楞了楞。他雖是販人,可賣的不過是奴隸,哪裏賣過這些人。

“可他們出手太大方,”塞林低聲道, “都是金子……”

向他傳達要求的人倨傲地脫下一枚戒指丟與他,金托上剔透的、足有拇指蓋大小的藍寶石晃花了塞林的眼, 也晃動了他的心。

塞林一時間財迷心竅,答應了下來。後頭他用了什麽方式找來的人、又是怎樣將人帶來的古堡,他都沒有詳說——只是,在他將人帶來古堡後,他卻再也走不出去了。

起初只是錢貨兩清的買賣,但古堡中的主人在看見他之後改變了主意。塞林也被當做血奴,關進了這裏,在血被這群血族分而食之吸幹殆盡的噩夢裏徘徊。

“你不該來的,”塞林聲音嘶啞道,“這兒都是惡魔!他們眼裏沒有主,他們是從地獄裏鉆出來的惡魔……”

他的瞳孔渙散,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被吸血的經歷,情不自禁地打了個戰栗,低聲嘟囔著什麽。看嘴型倒像在說“惡魔”、“魔鬼”。

寇冬拍了拍他,沒有多言,只看著對方抽搐似的痙攣。塞林的面頰上滿是淚痕,低低說:“只可憐我的女兒……”

她還那麽小,尚且在繈褓之中,便再也見不到自己的父親了。

寇冬安慰他:“我一定會將你救出去的。”

塞林沒回答,這一次也沒再提讓寇冬不要來或趕緊走的話。他手指後遮掩著的褐色眼睛微微閃爍,旋即覆下了眼睫。

“盆裏還有提供給我們的食物,”他輕輕道,“你還沒有用餐吧?趕緊吃一點吧。”

他所說的食物,不過是一堆涼拌的青菜葉子,還有整顆整顆燉的土豆,被濕淋淋從湯鍋裏撈出來。寇冬頭一次見識到西方的黑暗料理,嘗了一口後險些吐出來。

又鹹又澀,甚至還能嘗到點泥土的味道。和這個比起來,他甚至有些能理解為什麽這麽多貴族選擇成為血族了——的確是人血看起來都比這個好喝。

他臉上的神情太過明顯,塞林苦笑。

“都是如此,我的朋友。習慣便好。”

他靜默了一會兒,又道:“是不是快午夜了?”

地下室裏看不清天色,好在葉言之口袋中還有塊懷表,被他掏出來,啪嗒一聲打開。

“馬上。”

塞林嗯了聲,看起來有些心神不寧,忽的又張嘴勸寇冬:“你多少還是吃點,除了這些,這古堡裏再沒有給人吃的食物了——這麽多天,總不能一直餓著吧?”

寇冬打量著他,不知在思忖些什麽,半晌才將目光轉至葉言之身上。

“咱們先上去?”

葉言之沈穩道:“好。”

他甚至沒有開口問一句為何,帶著寇冬便要向樓上走去。塞林的聲音焦急了些,在他們背後道:“就這樣走?”

他頓了頓,加了句:“我的朋友,你難道不把我帶走?”

“現在暫時不行,”寇冬扭過頭,誠懇道,和對方一樣一口的譯制腔,向他保證,“哦,我的朋友,請你再忍一忍。——等我解決他們這群惡魔,立刻回來救你。”

他離開的頭也不回。塞林在他背後凝視著,目光一反先前的友善,一點點變得灼熱淫邪。他近乎貪婪地註視著青年的背影,從上而下看那修長的脖子,看挺直的纖細的背,看那寬松的宮廷風襯衫勾勒出來的、能被人一手握住的腰……直至看著他一點點消失在廚房門前。

扭過頭時,塞林的喉頭微微滾動。他把頭垂下去,低聲道:“天主在上……”

這更像一句感嘆,而非祈禱。

廚房裏忽然響起幾聲粗噶難聽的烏鴉叫聲,從林立的血肉的陰影裏撲棱棱飛出來一只周身漆黑的鳥。它立在塞林面前,粗啞地叫了兩聲,滴溜溜的黑眼睛註視著他,像是在盯著一堆可以啃食的腐肉。

不知為何,塞林的顫動幅度忽然大了些。他顫聲道:“我已按照大人的吩咐去做——”

烏鴉卻毫不留情,立在他的手臂上,用尖利的鳥嘴使勁兒啄著他的皮膚,將那本就帶傷的手啄的更加血肉模糊。泛著鮮紅的新肉翻了出來,塞林低低地痛呼一聲,身體也不由自主打著擺子。因著這被生撕硬啃的疼痛,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若不是還有繩子束縛著,幾乎要一頭向下栽去。

在他即將暈過去時,這只烏鴉終於從他身上飛離,站在了桌上,整了整自己翅膀上略有些雜亂的羽毛。

它張開嘴,這回卻不再是粗啞的叫聲。

——而是人言。

“這是個教訓,”它震動著翅膀,目光似是睥睨,極其高傲,“說過不止一次,你也該記住了。”

塞林的口中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又是敬畏又是憎惡地望著它。烏鴉不為所動,張開嘴,依舊傳達著自己的指令。它的腔調極為奇怪,尾音拖長,速度放的極緩,聲音威嚴冷漠。

“大人吩咐我告訴你。”

“永遠、永遠——”

“都不要再興起,試圖獨占他的念頭。”

塞林沒有回答,只將手死死攥緊,攥成了一個握著的拳頭。

出門後,葉言之便言簡意賅道:“他有問題。”

他從對方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獨占欲。

這顯然不符合塞林口中的描述。

寇冬也點點頭,低聲說:“他的話圓不過去,有許多錯漏。”

譬如,古堡的主人原本只是想和他做個生意,卻在看見他之後改變了主意。

寇冬發自肺腑對這說法感到疑惑:“他看起來沒那麽好吃啊。”

這倒不是說塞林長的醜,事實上對方清秀俊美,還挺好看——但問題在於,塞林是個商人,從小也是吃慣了苦頭的,常年在海上漂泊,皮膚也遠比不得那些貴族細膩,並不符合這些挑剔的吸血鬼們的胃口。起碼和今天晚上擺上餐桌的那些食物相比,塞林頂多算個下等品。

在這種情況下,能讓伯爵看他一眼就改變主意……

說真的,寇冬完全不信。

平常上市場買個豬肉還要挑好的呢,況且對方又沒有像他這樣好感度滿格的buff。

“他又不是我!”

他才是那種看一眼就能讓NPC升起占有欲的藍顏禍水,其他人至多只能算個沒名姓的小炮灰!

葉言之:“……”

他好像還挺驕傲。

“上來,”青年說,在寇冬面前重新彎下身子,“我背你。”

寇冬壓在他身上,繼續道:“這事很奇怪。他如果進來就被當成食物關進了廚房……那信,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對方雙手都被捆住,顯然無法書寫或寄出。

況且,他對吸血的反應也不對。就晚宴時情況看來,吸血對於雙方而言都是一件極為快活、甚至讓人成癮的事,可塞林表現出的更多是畏懼。這也就說明,不是吸血或放血本身讓塞林恐慌,他恐慌的,應該是另外的東西。

——或者說,是另外的、並不只想要他的血的血族。

兩人陷入了短暫的靜默。就在這靜默之中,寇冬忽然出聲打破了。

“到十二點了嗎?”

葉言之將他又向上擡了擡,空出一只手掏出懷表,掀開金蓋子。

他回答:“已經過了兩分鐘了。”

“嗯,”背上的人應了聲,重新抱緊了他的頭。過了一會兒,那聲音又幽幽重覆道:“十二點了。”

“十二點了……”寇冬說,“我有點冷。”

葉言之的脖頸貼著他從襯衫袖口露出來的一小截手臂,果然是冰涼的,沒有半點溫度,甚至比葉言之這個血族的皮膚更為冰冷。

就像碰著一塊冰。

“你不冷嗎?”

那聲音問他,音調奇異地陰柔起來,還帶著微微的笑意。

葉言之的腳步猛地停住了。

他忽然扭過頭,向自己背上看去——

那裏哪兒有什麽寇冬。

殷紅的舌頭從嘴裏探出來,脖子上滿是被啃咬後留下的痕跡,簡直像是被一群脫了韁繩的野獸啃噬過。那人的皮膚那麽僵硬,身上裹著的破破爛爛的白布一直垂到地上——

那是一張早已經青紫的人臉。只依稀能從眉眼輪廓分辨出對方的模樣。

是今天晚宴上被呈上來的男孩。

其實早已不能被稱之為人,那皮膚的溫度,早已僵了的肢體,都多少說明對方已在今晚的這場盛宴後因失血過多而死亡。如今趴在他背上的,不過是一個有重量的亡魂。

亡魂唇角泛著惡意的笑,本還想著再說些什麽好驚嚇他。可面前的青年不過看他一眼,旋即毫不猶豫將他掀下背來,腳牢牢踩住了他的脖頸。

“太臟了。”

亡魂被牢牢困於地上,忽然湧起一種可怕的直覺——

這個男人會直接踩斷他的喉嚨。

他自然是不會死的,他已經死了一回了。可死在這個人的手裏,好像與死在其他人手裏又有所不同——如果在他手中死去,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消亡。

他渾身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聲音也放得輕而柔軟,低低地哽咽。葉言之凝視著他,並未因他這副落淚的樣子有半點動容,只冷靜道:“他在哪兒?”

亡魂知曉他問的是誰。

是原本在他背上的那位貴族。

他顫抖著,出於一種奇異的私心,並不想吐露出那位的下落,只將頭轉向一邊。但面前人的動作比他更快,堵住了他的動作,迫使他正視。那只修長的手微微一動,徑直拆了他一條手臂。

“說不說?”

面前人的戾氣太重,亡魂禁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他終於招架不住,交代了:“在那位大人那兒!他們會把他帶到那位大人那兒……”

葉言之松開了他,居高臨下望著。

“幾樓?”

“四樓最左邊的房間,”亡魂哭道,“那位大人喜歡他,我不敢和他搶人,我只是想——只想他留下來——”

他也說不清這種莫名其妙的執念究竟從何而起。但從在晚宴上望見那位的第一眼起,他就陷入了這奇怪的占有欲的魔咒。

“他會被咬的,”亡魂瑟縮著道,“那位大人會咬在他脖頸上,慢慢吸他的血……”

在這古堡中,有許多尋常人都是被這樣對待的。然而被帶走的青年又要格外特殊些,——他是第一個被那位大人看上的。

對於血族而言,放棄掉吸血的過程,只品嘗那些裝在玻璃杯裏的平平無奇的動物血,這無疑是一種浪費。那位大人浪費了許多年,甚至連在他的莊園裏舉辦的晚宴他也從不親自出場,全然不似其他血族。

這也是他常為人猜測的一點。血族的傳聞裏說,這位大人數百年前曾有幸嘗過淡金色的天使血。

那是絕無僅有的絕妙味道,教吸血鬼全然無法抗拒,以至於在這之後,其它的清粥小菜都再入不了大人的眼。

然而這並不影響他的強大,他仍舊是高高在上掌握生死大權的血族親王,擁有著說一不二的威信與令吸血鬼們跪地臣服的統召力。血族裏沒有比他年紀更長、法力更強的,他幾乎成了血族裏的傳說,是被剩餘的吸血鬼們神一樣供奉著的。

數百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對新鮮的人血表達出興趣。

葉言之冷聲:“他怎麽知道的?”

亡魂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搖了搖腦袋,埋著頭哭。如今他再哭,面前的男人沒有半點表情,只任由他坐在地上。旋即,葉言之伸開長腿,不再理會他,大步朝亡魂所指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越來越大,最終變為了奔跑。

寇冬……

他的心砰砰跳,每一根神經都繃到了最緊。

——寇冬。

本以為在身邊便會萬無一失,沒想到居然還是輕了敵。

寇冬彼時仍舊在人的背上。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他的視線多少受到了影響,只能看清眼前模糊的輪廓。

他在背上晃悠著雙腿,伴隨對方的步伐小腿一顛一顛,還在想方才塞林奇怪的話音。

倒像是……想讓他在房間外待到午夜。

寇冬自認不是灰姑娘,不會過了十二點便現原形。那麽,十二點這個條件便不是針對他的。他不會因為這個時間的到來變強或變弱,唯一可能改變的,是古堡中的NPC。

這是一個特殊的時間點麽?

難道會觸發什麽?

想到這兒,寇冬拿腿夾了下身下人的腰。

“崽,幾點了?”

葉言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沈悶,像是被悶在了罐子裏似的甕聲甕氣。

“已過十二點。”

有什麽拍打著翅膀從他們頭頂飛去,羽毛幾乎擦著寇冬的頭頂。經歷過上一個副本,寇冬如今對這樣的聲音極為敏感,立刻擡眼去看——可眼前黑黢黢一片,他什麽也不曾看見。

那聲音並沒有飛很遠,就在他們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住,隨即傳來輕微的瑟瑟聲,像在梳理自己的羽毛。

寇冬有了被目光註視著的感覺。——它像在看著他。

黑暗之中未知生物的註視,讓人身上隱隱發毛。寇冬望著那個方向,低聲問:“那是什麽?”

身下人甚至沒有擡起頭,只回答:“是烏鴉。”

他背著寇冬,沒有再上樓梯,一步步向前走去。

有風從走廊的窗口灌了進來。天上沒有月亮,烏雲密布,只留下些許勉強可以劈開這陰影的光亮。

走到這裏,已是寇冬不認識的路。他甚至覺得,自己像是離開了原先所在的古堡,走向了另一處不同的房屋。

這是什麽路徑?

寇冬有些奇怪,開口想問。

與此同時,月光終於鉆過了烏雲的縫隙,將那清輝灑了進來。寇冬率先看見一只渾身漆黑的鳥,它正立在一邊的窗臺上,暗紅色的眼睛眨也不眨,望著他。

是那只烏鴉。

寇冬心裏莫名咯噔了一下,意識到自己抱著的葉言之體溫也低的超乎尋常——哪怕是吸血鬼,也不該有這樣的溫度。

他的目光緩緩下移,停留在了對方的脖子上。

他看見那截脖子滿是青紫,被吸血後留下的坑洞並未消失,依舊顯眼地留在皮膚上。青筋暴突,膚色慘白,不見半點血色。

——那並不是葉言之。

寇冬的後背猛然一陣發涼,他終於意識到午夜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時間點。他緊緊抿住嘴唇,沒有發出聲音,只是自己不知究竟被什麽東西背著的恐怖感依舊如影隨形,令他不自覺繃緊了身體。

“不要急……不要急。”

背著他的東西緩緩道,聲音黏膩冰涼,像是從水底深處鉆出來的氣音。

“快到了——馬上就到了。”

“會快樂的。”

他機械而單調地重覆著,從正面看去,這個慘白的亡魂滿面含笑——

“你會在這裏,體會到快樂的。”

作者有話要說:

亡魂:走呀,帶你去被吸血呀!

寇冬:……

不是,為什麽一副誘人吸毒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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