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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雪姨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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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尓豪的這一生,活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已經幾乎快要記不清,送走了多少人,又迎來了多少人。

家業的事情,早年他就已經交給了孩子們去打理。

後來,他就像媽媽當初一樣,深居簡出地過起了與世隔絕的晚年生活。

他這一生,經歷的事情,有的足以稱得上是匪夷所思;有的,卻也和許許多多、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一樣——

有過愛他、疼他如至寶的親人;也有過不離不棄,相濡以沫的愛人;有恨他入骨,幾乎一生對立的敵人,也有至交好友,抑或承歡於他膝下的滿堂兒孫。

他已經沒有什麽遺憾的事情,但卻還是一直,像是在等待著什麽一樣,硬拖著即將行將就木的垂老身軀,執拗地不肯離去。

前些日子,他聽孫子提起,依萍姑姥姥去了。

陸尓豪那時正躺在竹編的藤椅裏,靠著厚而溫暖的靠枕裏,曬著太陽。

近些年來,他的記憶力已經越發不好,很多事情和很多人,有時候被人提起半天後,他才會在記憶深處找到些支離破碎的剪影。

不過也正是因為此,他才會在閑暇時,時不時撿起些過去的記憶,細細咀嚼回憶一番。

他並不是個喜歡懷戀過去的人,近些日子卻不知怎麽,總是越來越頻繁地憶起過去的事情。

所以在聽到陸依萍去世的消息時,他才會立刻就反應過來,孫子說的依萍姑姥姥,究竟是誰。

陸尓豪記得,他最後一次見到陸依萍,是在戰爭結束後,他即將離開上海的時候。

那時候,自從與陸老爺子搬到一起住後,就再也沒聯系過他的陸依萍,忽然找到了他,告訴他,陸老爺子病危,只剩下最後一口氣的事情。

陸依萍那時問他,要不要去看陸老爺子最後一眼。

陸尓豪那時只考慮了片刻,就應了下來——雖然他只把陸老爺子當成不相幹的陌生人,但不管怎麽說,陸老爺子也是“陸尓豪”的父親。

生命的最後一程,且讓他代替原身,去送送陸老爺子。

近十年不見陸老爺子,他比十年前蒼老了太多。

皮膚仿佛枯樹皮般布滿了褶皺,頭發霜雪般蒼白,一雙曾經滿是嚴威的眼底,只餘渾濁不堪,呼吸也極其微弱,如果不是陸老爺子在陸尓豪進來的時候,微微轉動了下頭,陸尓豪甚至有些懷疑,那到底是不是一個還活著的人。

陸老爺子那時,已經認不得人了。

他的氣息極弱,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嘴裏卻似乎在喃喃念著什麽。

病房裏除了陸依萍和陸尓豪,就只有一位四十多歲的護工。

沒有見到傅文佩的身影,陸尓豪感到有些詫異。

陸依萍見狀,低聲對他道:“我媽在四年前,就積勞成疾,已經不在了。”

陸尓豪對傅文佩幾乎沒什麽印象,所以也只是冷淡而客套地道了句“節哀”,之後,便拉了把椅子過來,靜靜坐在陸老爺子的床邊,不語。

陸老爺子仍舊在低低念著什麽,陸尓豪隱約聽到了句“萍萍”之類的零碎詞語,也沒怎麽在意。

卻沒想,陸依萍在片刻後,打破了病房裏的沈寂。

“尓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件事了。”坐在陸尓豪身邊的椅子上,陸依萍淡淡問道。

“什麽事?”完全不知道陸依萍在說些什麽的陸尓豪,同樣語氣平淡地回道。

卻見陸依萍的眼眶越來越紅,雙手也猛地緊繃起來,對陸尓豪低聲吼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爸爸真正愛的人是誰?!是不是早就知道,爸爸後來的所有女人,都有著共同的特征?!無論是被留在東北的那些姨太太,還是我媽,甚至雪姨!這些被爸爸強取回來的女人,全部都是那個‘萍萍’的替代品?!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所以當年才會那麽堅持帶雪姨走?!”

陸尓豪從來沒聽人提起過什麽“萍萍”,媽媽也從沒提過這些,但從陸依萍激動的話語中,陸尓豪還是聽出了些大概。

但其實,他從來都對與陸老爺子有關的愛恨糾葛,沒什麽興趣,甚至在他心底深處,對於這個曾經一度威脅到媽媽生命安全的男人,並沒有一絲好感。

所以,面對陸依萍的質問,陸尓豪只淡淡反問了句,“你說的‘萍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陸依萍頹然垂下了雙肩,身體漸漸抖了起來。

後來,她哭了。

陸尓豪不喜歡陸依萍,所以並沒有安慰她。

等陸依萍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後,陸尓豪才再一次聽到她沙啞的聲音。

就聽陸依萍道:“這些年,我和爸爸相處得還不錯,偶爾也會聽他提起一些年輕時候的事情。你大概不知道,爸爸少年時,出身微寒,曾經在清朝一位大臣家裏當馬夫,與那位大人家的小姐相愛。後來,那位大人發現了這件事,幾乎把爸爸打了個半死,丟出府門。爸爸在那之後,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建功立業,成為人上人,然後去迎娶那位小姐過門……”

絮絮叨叨說著這些陸老爺子的陳年往事,陸依萍的臉上,幾乎再找不到任何情緒波動,“後來,清朝亡了,大地上烽煙四起,各處軍閥割據,揭竿而起,爸爸那時憑著一身敢豁出去命去的過人膽識,成為了手握大權的大將軍。那時,他才終於能夠光明正大地,回去贏取年少時的愛人。卻在那時才得知,與他相愛的那位小姐,早在多年前,就在被父親強逼著出嫁的那天,飲彈自盡了。”

“那位小姐的名字,就是萍萍。”

“爸爸這一生,有過那麽多女人,娶過九房太太……每次新娘子進門那天,都必須穿著爸爸送的大紅色騎馬裝……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因為,那位爸爸最愛的萍萍小姐,這輩子最喜歡的,就是大紅色的騎馬裝!”

說到這裏,陸依萍的臉色已經有些猙獰。

“無論是我媽,還是雪姨,進門的時候,穿著的都是那位‘萍萍’小姐最愛的衣服!”

“前些日子,我在幫爸爸收拾書房的時候,你知道我找到了什麽?!你還記得嗎?爸爸書房裏,總被他鎖在抽屜裏,時不時拿出來看的那個小匣子!那裏面,竟然只有一張年輕女人的照片!!我媽的眉眼,雪姨的口鼻,還有曾經那些太太們的臉上,或多或少都有與照片上的女人神似的地方!我也是在那時才忽然明白,原來爸爸後來娶進門的所有女人,都不過是那個‘萍萍’的替代品!!你知道嗎!!”

說到這裏,陸依萍再度失聲痛哭起來。

“還有我們這些女兒的名字!不管是如萍、夢萍、依萍還是心萍,陸家的女孩,名字裏都有個‘萍’字!從前我一直以為是爸爸喜歡這個字,後來才知道,這個字到底是怎麽來的!”

“我媽跟了爸爸一輩子,也伺候了他一輩子,後來被他拋棄,又心心念念等了他那麽多年,卻直到死,都不知道,在爸爸的心裏,她不過是個替代品!!我恨他!!他怎麽能這麽對我媽,怎麽能這麽對我們這些女兒?!他根本就沒有心!!他只愛那個活在他記憶裏的死人,我恨他!!”

在神志不清的陸老爺子的床前,陸依萍歇斯底裏地痛哭。

她看著在聽到這些真相後,仍舊面容平靜的陸尓豪,終於忍不住尖聲質問:“尓豪,你難道不為雪姨覺得不平嗎?!你難道不恨他嗎?!像他這樣的人,還有什麽資格在別人的陪伴下死去?!他辜負了那麽多真心,活該孤身一人地死去!雪姨說得對,他就是個孤家寡人,他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真心的對待!!我恨他,我恨他啊!!媽……你這輩子好冤啊媽媽……”

時隔多年,直到現在,陸尓豪似乎還記得,當初陸依萍那句淒愴的“我恨他”。

其實陸依萍並不懂,也永遠不會明白,為什麽他不恨陸老爺子。

正是因為有過愛,也投入過太多感情,才會在明白被辜負的時候,生出那麽激烈的恨。

而偏偏,對於陸尓豪和王雪琴來說,陸老爺子都只是個陌生人。

後來,在離開上海的幾天後,陸尓豪得到了陸老爺子在醫院病逝的消息。

據說他咽氣時,身邊空無一人。

陸依萍並沒有在那時,陪在他身邊。

告訴陸尓豪這個消息的人,那時還止不住嘆息了句,想不到,陸老爺子叱咤半生,臨死前晚景卻如此淒涼,甚至沒有個人為他送終。

不過後來,陸尓豪也得到消息,得知陸老爺子去世消息的如萍和葉凜,去為陸老爺子辦了喪事,然後帶著陸老爺子的骨灰,一同回了香港,讓陸老爺子不至真的成了無人供奉的孤魂野鬼。

再後來,陸尓豪得到陸依萍嫁人的消息。

陸尓豪記得,在經歷與何書桓那段失敗的感情後,陸依萍又有過一段戀情,是與一位家世不錯的富家子弟。

那時候,陸依萍還不知道陸老爺子的陳年往事,傅文佩也還健在,她又是陸家陪在陸老爺子身邊唯一的孩子,自然錦衣玉食,再不缺吃穿用度。

但即使如此,陸依萍那次戀愛,似乎也頗為不順。她的性子倔強激烈,一般男人很少能夠消受得起,更何況是從小同樣被捧著長大的男人。

在那次之後,陸依萍似乎收到了很大打擊,性子也改了很多。

陸尓豪聽說,陸依萍後來嫁給了一位脾氣十分溫和的大學老師。

陸依萍在音樂方面頗有造詣,大學畢業後,似乎也從男女情愛的漩渦中覺醒,一心投入到了抗戰事業中,與愛人共同創作了不少膾炙人口的革命曲目。

關於陸依萍的消息,陸尓豪只略略聽說過這些。

陸尓豪後來也是聽小輩們,順嘴提起過幾次這個人。

一次是家裏有個孫輩的孩子,提起去同學家做客,沒想到同學家的奶奶,竟然與陸家的長輩陸依萍是舊識。

陸尓豪那時難得生出些興致,便隨口問了句那家長輩的名字。

後來聽說是姓張,名倩倩,早年在上海時,是與陸依萍念同一所大學的同學。

陸尓豪後來想了很久,才隱約憶起,那個張倩倩,似乎當年與陸依萍和何書桓都有些糾葛。

不過因為陸尓豪那時與何書桓幾乎已經沒有往來,所以並沒有見過張倩倩這個人。

前幾年,杜飛帶著老伴來香港游玩的時候,曾來拜訪過陸尓豪。

陸尓豪也是在那時,才知道,原來杜飛當年,竟然是和如萍的大學同學劉蓉蓉,成為了夫妻。

從杜飛口中,陸尓豪聽說,何書桓在戰爭爆發後,就上了戰場。

後來在戰爭快要結束的時候,被炸斷了一條腿,雖然後來總算保住了那條腿,卻終身都落下了殘疾。

聽說,何書桓的父母,在他傷好後,帶他回了重慶,又給他安排了一門親事,何書桓也沒再掙紮,直接應了下來。

提到何書桓當年和依萍還有張倩倩的那些糾葛時,杜飛忍不住一陣唏噓,被早就聽得不耐煩的張倩倩狠狠揪了把耳朵,最後老兩口一起,跟陸尓豪辭了行。

“太爺爺,您快醒醒,在外面睡,小心著涼。”思緒正恍惚的時候,陸尓豪被家裏的小輩輕輕搖醒。

陸尓豪慢慢睜開眼睛。

近些年來,隨著他年紀越來越大,脾氣也比年輕時溫和了許多。

最起碼,從他兒女那輩的孩子,至今在他面前,還是大氣都不怎麽敢出,而這些孫輩太孫輩的孩子,卻一個個從小就喜歡在他周圍上躥下跳這件事上,就可見一斑。

所以在睜開眼睛,看到是家裏的小輩後,陸尓豪微微勾了唇角,笑著對太孫慢聲道:“你那些個叔叔嬸嬸,在屋裏吵得厲害,太爺爺好不容易在這裏躲躲清靜,竟然就被你逮到了。”

見陸尓豪臉上並沒有什麽不愉,那位小輩這才笑嘻嘻地道:“太爺爺,叔叔嬸嬸他們平時也不敢這麽吵的。這不是今天他們才聽說,前一陣子新聞裏鬧得很大的那個,豪華游輪沈沒的事情裏,也有咱們家的遠房親戚,這才多說了幾句。”

陸尓豪聽了,也沒怎麽在意,他本身就有過不少九死一生的經歷,對於這種每天都會發生的天災*,倒也沒那麽多精力去關心。

直到這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

確切地說,是他忽然夢到了,一件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那其實已經是他上輩子的事情了。

夢裏,他還是那個早年喪父,又剛剛失去了母親的年輕男人。

陸尓豪在第二天一大早,就對家人宣布了他要去大陸一趟的事情。

他的年歲已經極高,平時的活動範圍,幾乎只在這處設備完備的大宅裏,即使身體有什麽突發狀況,也有醫生隨時待命。

所以對於陸尓豪忽然提出,要離開香港,前往大陸這件事,家裏的孩子們,才都反對得厲害。

但對於這件事,陸尓豪卻十分堅持,甚至堅持到了,讓孩子們感到莫名的程度。

最後,那些小輩到底拗不過陸尓豪,這才安排了不少保鏢和家裏性子沈穩的年輕人,陪著陸尓豪,一同前往大陸。

多年未曾站在這片土地上,陸尓豪多少會覺得有些懷念。

但更令他懷念的,卻是那個他曾經出生,生長過,也最終在那裏離開那個世界的那座城市。

陸尓豪從來沒有想過,世界上竟然會有這麽荒謬的事情。

以至於,讓他在看到那些查到的資料,看到那上面那個叫做容睿的年輕人,以及已經過世幾年的容家家主,還有前不久才命喪在海難中的容夫人的照片時,連手指都不受控制地,狠狠抖了起來。

一直陪在陸尓豪身旁,從香港來到內陸的陸家小輩,在多年以後,都無法忘記,那個在陸家一直都威嚴極深,永遠保持一副嚴肅模樣的大家長陸尓豪,在沒人能夠看到的車子裏,捧著那些陸家遠親的資料,哭得像個孩子的畫面。

陸尓豪一直以為,對於上輩子的那些記憶,他早在這漫長的歲月裏,全部遺忘掉了。

卻沒想到,當站在這處當初埋葬著容家一家三口的墓園前時,他竟然連想都不用想,就自動邁開腳步,往當年去過了無數次的方向走去。

在一處剛剛樹立了不久的墓碑前,他見到了一個形容憔悴的年輕人。

年輕人似乎也註意到了他的到來,面容雖然冷淡,眉宇也仍舊有似乎永遠也無法抹去的傷痛,卻還是禮貌地,對他點頭致意。

陸尓豪也禮貌地對他頷首,與他一同站在墓前。

年輕人很快就轉身離開了,陸尓豪看著他的背影,眼底有著幾分淡淡的羨慕,和說不出的懷念。

最終,他慢慢跪在墓前,把手中的白玉蘭,輕輕放在墓邊,笑著對照片上那個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見到過的身影道:“他很快就會見到你了,是不是,媽媽……”

一直遠遠看著陸尓豪舉動的陸家小輩,心底不禁再一次疑惑起來,因為在他的記憶裏,陸家與遠方姻親容家,這些年走動確實不多。

所以他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為什麽太爺爺會跪在那個剛去世不久的容夫人墓前,露出那種又傷心,又欣慰的神情。

一個月後,終於回到香港的陸尓豪,在眾多兒孫的不舍中,終於閉上了雙眼。

與此同時,百年前的民國年代,終於無法承受喪親之痛的年輕靈魂,在一具高燒並著劇痛的身體中,緩緩蘇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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