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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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裏面的東西是大哥哥身體的一部分，那麽另外一部分在哪裏呢？”就像她一樣，一部分在這裏，另一部分在家裏，可是大哥哥呢？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現在還沒有人清楚。
郁真此時坐在一輛馬車上，魏昀和男子也在一旁，魏昀見郁真一直專註地研究那把春雷琴，不由又問道，“大哥哥的琴很高級嗎？”
“當然高級，宋徽宗的‘萬琴堂’裏此琴為第一品，你說它好不好？”郁真笑著回答，“其實我倒想知道，為什麽你大哥哥沒有彈過琴？”
魏昀聽見這個問題一驚，趕忙去看大哥哥。
男子也沒有回避，他直接對上郁真的眼睛，回答說，“我也不清楚，只是當我的手指一觸上琴弦的時候，腦海裏便是一片空白，什麽也彈奏不出來。”
“介意讓我彈奏一曲嗎？”郁真忽然道。
“請。”
將琴置於膝上，郁真試著彈了幾個音，指尖撫過琴弦之際，便聞如珍珠般圓潤的琴音“錚”地一下劃破空氣輕溢出來，且餘韻不歇，沈厚清越，他不禁出聲讚嘆道，“聲沈以雄，韻和以沖，不愧是雷威所斫之琴。”
說罷他隨手撥出一段旋律，琴音深深淺淺，起起伏伏，煞是好聽。
——還記得嗎？這首曲子？
依稀之中，男子似是能聽到有人這麽問他。
是誰的曲子呢？
他看著郁真，沒有問出口。
一曲終了，馬車早已停妥，郁真掀開車簾看向窗外，魏昀也湊了過來，暮色已完全沈下，天空中開始透出點點星光，馬車已上了燕山，正停在一個小小的山坡上。
“到了嗎？”問的人是魏昀。
“應該到了。” 郁真撩開布簾下了車，放眼望去皆是筆直的銀杏，樹幹優美地伸展，時值落葉時節，一腳踩下去聲音窸窣，低頭便見地面上鋪滿了金黃色的落葉。
“來。”郁真回頭把魏昀扶下來。
男子抱著琴隨後下車，秋意瑟瑟，心頭忽然泛起一股奇異的感覺，有什麽掠過腦海，卻始終無法碰觸。
“有印象嗎？”郁真不知何時來到他身旁問。
男子沒有說話，只是抿緊了嘴唇，然後搖搖頭。
“走吧。”郁真道。
三個人撇下馬車沿著山坡的石階往下走，這裏的石階砌得平緩，走起來絲毫不費力，信步拾階而下，夜色中平添了一種閑適的味道。
“大哥哥，我們能在這裏找到答案嗎？”魏昀邊走邊踩著落葉聽聲音，回頭問男子道。
男子還是搖頭，可是心裏總有一種窒悶，越接近這裏越覺得難受，像是快要呼吸不過來一樣。
順著石階一直往下走，落葉無聲，忽然男子停下了腳步，看著前方站住了。
魏昀也跟著停了下來，後頭已見不到那輛馬車的影子，她站在男子身後，隨著他的視線往前看去，地面是五色石子鋪的路，邊上海棠花開似錦，團團簇簇，姿態優美，在夜色中竟也綻放地無比嬌艷美麗，而在這一片花海之中，一座圓形陵墓被它們簇擁在了當中，看上去有一種淒清的突兀。
不知怎麽的，魏昀的心忽地“怦怦”跳了起來，眼前這樣的景色對她而言太過美麗，不知道是誰在這座陵墓前種下了那麽多的海棠花——她最愛的花。
“就是這裏了。”郁真道。
“嗯。”
“進去吧。”郁真看著男子，說。
男子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魏昀看著他忍不住擔心起來，正想開口說些什麽，男子已經舉步向陵墓走去，又下了一段石階，三人便來到了墓門前。
墓門被青磚封堵，墓碑處甚至沒有寫明是何人之墓，門上畫著用來鎮守陵墓的神荼和郁櫑，男子在墓門前停了好久，終於伸出手推開塵封了好久的墓門。
墓門洞開，魏昀探頭往裏張望了一下，裏面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見。
男子沒有遲疑地一步踏入古墓，他的身影瞬間被黑暗包圍，魏昀忍不住輕聲叫著“大哥哥”，能聽到裏面的回音，郁真拉住她的手，也走了進去。
頓時一股晦澀陳腐的味道撲鼻而來，裏面伸手不見五指，郁真覺得此時他們應該是走在一條不算窄的甬道裏，耳邊只能聽見腳步聲，四周圍靜得過了頭。
甬道很長，再走進去一點隱約能看見前方略微幽暗的光芒，墓室裏向來有燃長明燈的習慣，但一般若墓室長久封閉，無論何種燈芯也不可能一直燃燒下去，除非通風性能十分良好，眼前這座陵墓便是如此。
光線入眼之後，視野便開闊起來，過了甬道便是墓室，整個墓室十分寬闊，內成八角形，中央砌有倒凹形的棺床，高約兩尺，棺床上用方磚錯縫平鋪，墓底用條磚鋪就而成，墓室四壁是砌著磚雕的仿木結構，八角處皆有倚角立柱，兩柱之間的墓壁上精雕細琢，兩側刻欞窗，細看還有香龕燈擎，墓頂很高，穹窿形磚雕鬥拱一味延伸並向裏收攏，顯得錯落有致，墓室內飾滿了彩繪，華麗卻不失莊重，但除此之外，墓室裏就只放置著兩副靈柩，沒有任何隨葬品在內。
男子站在其中一副靈柩前，一動不動，他的琴很意外地隨意擱在地上，像是變得不是那麽重要了。
“這裏看上去只是一座空墓，也許是那名近侍專門找人為長平公主所建的。”郁真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但始終都帶著回音。
“不是太平公主的墳墓嗎？為什麽會有兩副靈柩？”魏昀問。
“也許你大哥哥知道另一副靈柩是誰的。”郁真看著男子的背影，忽道。
“大哥哥？”魏昀試著叫了一聲，可男子並沒有出聲回答，仍然靜靜站在那副靈柩前。
“開棺的話對這裏的主人未免太過失禮，我們不妨用其他的方法試上一試。”郁真說道。
“什麽方法？”魏昀不解，問道。
郁真不說話，而是從懷裏取出那只黑色的匣子來，隨後看了看地形說道，“這裏坐東南朝西北，尊貴之位在東面向右，但你大哥哥卻站在左邊——”他說著繞過去將黑匣子放置在右邊那副棺柩的頭位。
霎時間魏昀見到自郁真手中離開的黑匣子周圍暈起了一層淺淺的白色光暈，然後光暈逐漸擴散開來，並漾起一圈將它前面的那副棺柩圍在裏面，看起來像是兩者之間有著某種吸引力，魏昀神奇地看著這一幕，不禁問道，“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一體的，所以會有感應。”郁真回答她說。
“那麽說來，這裏面的人……真的是大哥哥？”魏昀忍不住吃驚地問道。
“應該是這樣沒錯。”郁真說著又補充了一句，“太平公主把他放在右邊，看起來，鐘弈對她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魏昀擡起頭看了看郁真，又看看大哥哥的背影，好久才回過神來，喃喃地道，“那麽大哥哥他，果真就是鐘弈？”
郁真沒有回答，忽然他彎腰在魏昀耳邊小聲地說，“去把你大哥哥的琴拿來，我有用。”
魏昀不明所以，但還是走上前去，走到男子身邊的時候想開口，可擡眸卻見男子緊閉的雙眼，表情就跟讓他彈琴時一模一樣，頓時她又覺得胸口鈍痛，呼吸不過來。
像是要逃離一樣抱著琴走到郁真身邊，魏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
郁真接過琴後席地而坐，把琴放平，指尖劃過琴弦，霎時劃破了一室寂靜。
“鰅鱅，還不現身？”他的聲音沈沈，一瞬間他的表情像是變了，幢幢之中卻又怎麽都看不清晰。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巫陽對曰：‘掌夢!上帝：其難從；
若必筮予之，恐後之謝，不能覆用。’
巫陽焉乃下招曰：‘魂兮歸來!
去君之恒幹，何為乎四方些
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
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
歸來歸來!不可以托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
……”
這是一曲招魂曲，琴聲錚錚，燭光煌煌之中像是有千百條人影在攢動跳躍，魏昀不知道郁真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但她忽然看見一直站在靈柩前的大哥哥身體像是起了什麽變化。
遠處似是又有“隆隆”聲傳來，而男子原本筆直的背脊忽然之間彎曲高聳起來。
“大哥哥你怎麽了？”魏昀不禁感到害怕，她話音才落，忽然間整座墓室地動山搖起來，長明燈在瞬間熄滅，不見半點光亮，磚砌的石室裏發出可怕的巨響，像是這間石室瞬間就要裂開一樣。
“大哥哥！郁哥哥！”魏昀怕極了，死命抓住身旁一個人的袖子不放，黑暗中卻聽到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喚著一個人的名字，“令月！”
“閉上眼睛。”郁真的聲音適時傳來，沈穩的語調讓人安心，魏昀隱約覺得她抓住的應該是他的衣袖，雖然墓室的搖晃依然激烈，但她稍稍放下心來，依言閉目。
搖晃還在繼續，甚至有越演越烈的趨勢，巨響震耳欲聾，已經分不清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只覺得“隆隆”聲應該就在面前，閉上了眼睛就不敢再睜開。
依稀間她聽到巨響聲中竟然還夾雜著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
海浪？
猛地睜開眼，面前竟已是蒼茫一片，原本的石室完全變了樣，就像是一瞬間的空間轉換，前一刻她還在房裏，下一刻竟已忽然來到海邊。
耳邊隆隆聲不斷，只聽“嘩”地一聲驚響，巨浪翻滾洶湧而出，可這又像是幻覺，因為她置身於海水之中卻沒有沾濕半點衣服，可無論是不是出自於幻覺，對她來說眼前這片景色已無疑是真正的大海，她仍然會感覺到周圍在不停地晃動。
忽地魏昀瞥見海水之中一抹亮光，在一片蒼茫中閃著銀白的光芒，有什麽在巨浪中昂頭，稍稍看清楚之後才發現那竟是一條巨大兇狠的大魚，但它的身體很長，又十分粗壯，躍起的時候像是就要飛上天空，它在海水裏掀起一層又一層的巨浪，它猛地轉過頭來張開大嘴，像是就要撲過來一口吞了她，可卻又不知被什麽阻撓著，它的頭顱巨大，目光炯炯，張開的大嘴像是能瞬間吞噬掉一切，在海水裏沒有一刻消停。
“大哥哥呢？它是什麽怪物？”魏昀看著這條大魚，總覺得有點面熟，她在海浪聲中大聲問著郁真道。
“它是洴川底的大魚，專吃魂魄的記憶。”郁真回答她說，隨後看著眼前的大魚問，“你要怎麽樣才能把他的記憶還回去？”
他的問話讓眼前這條巨大的魚安靜下來，巨響也一並消失，它慢慢轉過眼珠子面對發出聲音的人，雙眼如炬，身體隨著頭輕輕轉動，惹得海水又是嘩啦啦一陣翻騰。
“你是誰？”一種聽在耳裏便知那絕對不是屬於人類的聲音伴著海水的“隆隆”聲像是從深深的海底傳了出來，震動著耳膜。
“我是誰你不用管，只要告訴我怎樣才能把他的記憶還回來就可以了。”郁真對那條大魚道。
“吃進去的東西怎麽可能吐得出來？”大魚嗤嗤地笑，微微顫動身體，同時又帶起一陣巨響。
“你為什麽要吃掉我大哥哥的記憶？”魏昀忍不住問。
“他自己並不在意那些記憶，所以我就把它們吃掉了。”
“不可能的，大哥哥現在那麽想找回來。”魏昀不相信，說道。
“怎麽不可能，他當時那麽想扔掉它們，我可是很好心的吶。”大魚笑起來不停抖動著身體，顯得很是得意。
郁真看著它半晌，忽地嘆一口氣說，“好吧，既然你不肯還回來，那我們也不要了。”他說著從懷裏取出一個白色的小瓷杯來，作勢要去舀一杯海水的樣子。
那條大魚見狀卻忽然叫出聲來，“等等！”
“怎麽？”郁真停下動作，擡眼問它道。
“你、你手裏拿著的是什麽？”大魚的聲音顯得很慌張，像是將要發生什麽不好的事一樣。
郁真笑了笑說，“你既然要吃掉別人的記憶，那麽要拿回記憶就要吃掉你，難道不是麽？”他說著就慢慢將小瓷杯放進海水裏。
“不要！好，我答應你把他的記憶還回去！”大魚不知為什麽很害怕郁真的動作，連忙妥協道。
“一分不剩？”郁真問。
“嗯，一分不剩。”大魚趕緊承諾。
“郁哥哥，怎麽回事？這只杯子裏有什麽？為什麽它會那麽害怕？”魏昀在一旁納悶地道。
“這只杯子可不是尋常能見到的杯子，它是女媧補天是舀過海水的白瓷杯，我這樣舀下去的話，洴川可就見底了。”郁真回答她道。
“這麽神奇？”魏昀怔了怔，忍不住瞪大眼睛看著這只平凡無奇的杯子。
“你不信？”郁真笑著問。
魏昀搖搖頭，又點點頭，看著郁真不語。
“要不要我們試一試？”郁真朝她眨眨眼，說。
“可是剛才它已經答應把記憶還給大哥哥了。”魏昀想了想卻說。
“它壞得很，我原本就沒打算相信它。”郁真說完這句話之後真的彎下腰將水舀了一杯起來，魏昀忽然聽見悠悠一聲長嘆，宛若有什麽從千百年的過去裏面蘇醒了，海水在霎時間又咆哮起來，浪花再一次迷蒙了雙眼。
隱約中，銀白從蒼茫中逐漸消褪，卻見一人身穿華服出現在其中，看清楚了，便見男子面色蒼白地站在那裏。
“大哥哥！”魏昀開心地喚道。
這時海水忽然像是被什麽向後扯住了一樣緩緩地褪去了，眼前的蒼茫像是布景一樣又在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才一眨眼工夫魏昀發現她又回到了墓室裏，事實上她像是一直就站在墓室裏沒有動過，墓室的一切都和剛才看見的一模一樣。
魏昀趕忙去看郁真手上的那只杯子，驚異地發現原本通身白色的杯子裏面多了一些花紋，她忽然叫了起來道，“啊，我想起來了，這個圖案跟大哥哥臉上的一模一樣。”說到這裏她停了一停，又轉頭去看男子，果然男子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圖騰，只覺得他的輪廓更加消瘦，臉色愈發蒼白。
“你已經想起來了嗎？”郁真看著男子，問道。
魏昀註視著他，也問，“大哥哥，你真的叫鐘弈嗎？”
男子轉過視線看著她，目光似是有幾分癡，甚至有著專註，忽地他微微地笑了，笑得樣子很平靜，也很溫柔，他擡起手像是想去摸摸她的頭，可是擡到一半又放下了，便聽他輕輕嘆息，說道，“我就是鐘弈。”
笑容異常熟悉，卻又覺得很難受，尤其是聽他用著那麽溫柔的聲音說出這樣的話來的時候，魏昀不知道他想起的是什麽，可是心裏卻在隱隱作痛，這是她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似乎有一件什麽重要的事是她應該記得卻又被遺忘了一樣，他的這一抹笑容分明是疼痛的，可她卻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麽而疼痛。
“大哥哥……”魏昀一直註視著他，無意識地啟唇輕喚著，眼前的那雙眸子那麽清澈，可是從頭到尾，都顯得那麽寂寞。
鐘弈又笑了，神情像是沒什麽所謂的樣子，他低下頭，瞥見了腳邊的琴，過了一會兒擡起眸看郁真，開口說道，“也許它會找上我也是出於我自己的本意，也許我是真的想遺忘……”
郁真看著他，沒有說話。
“不介意我再撫一曲吧……”鐘弈看著魏昀，眼神顯得很柔和，然後他的視線落在了身後的一副棺柩上，緩緩開口，說道，“我從沒有甘願為她撫過琴，這一曲，就當是彌補當年我的過錯……”
“什麽過錯……”魏昀低喃，她察覺到自己的眼睛裏有些濕濕的，可她不知道為什麽會泛起濕意。
鐘弈看著魏昀半響，忽地長長嘆了一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她說道，“……那個時候的我……根本不願為她撫琴。”
魏昀因他這句話忽地掉下淚來，連她自己也控制不住就這樣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她哭是因為傷心，可是她卻不知道，她是為了什麽而傷心。
究竟……是怎麽回事……
鐘弈看著她，好久好久，他低低地開口道，“要說起來，也已經是相當久遠的事了……”
自有記憶開始，他就不會說話，但他聽得見，能分辨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可他無法出聲，因為他生來就是啞子。
也許老天賜給一個人某樣才華，就會帶走另一樣東西，就如他。
他雖然不會說話，但三歲時就開始學琴，五歲時能看著琴譜奏出動人的樂曲來，八歲時已經能自己譜曲，因此慕名而來的人眾多，其中也不乏名門子弟和大家閨秀，但當時的他只喜歡從小陪伴在他身邊的一個名叫“方離”的小女孩，兩個人從小在一起，甚至還互相交換了定情信物，長大了便準備成親。
只是往往天不遂人願，有一年他去燕山游玩的時候遇到了另外一名女子，他並無意結識，然而當他回到家中卻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說要請他入宮彈奏，皇帝的旨意誰都不能違抗，可是他到了宮裏才發覺原來是那名女子下的命令，而她的身份竟然是當今公主。
公主畢竟是公主，一開始他還會為她撫上幾曲，可日子久了，他發現公主無意讓他回去，於是便不再碰一下琴，幾番強硬之下，公主只能暫時先將他放回去。
誰料沒過幾天，公主居然用方離作為要挾，要他入宮。
他為了保全方離只能又一次住進宮中為公主彈奏，而公主卻在暗地裏設計讓一個有權勢的家族娶了方離為小妾，他知道後痛極恨極，發誓不再為她彈奏任何曲子，並且想方設法要逃離皇宮，可是他畢竟只有一個人，甚至還不會說話，在公主的勢力範圍內根本不可能出逃，於是他變得絕望，在最後那次違抗中他狠心砍下了自己的手，用最激烈地行動告訴公主他這一生都不會再為她撫琴。
他永遠記得那時公主的表情，她像是整個人都傻掉了一樣，呆呆地看著他掉落在地上的那只左手。
公主後來哭了，是當他昏迷了又醒來之後，她一直哭，說她愛著他所以不願讓他離開，說她聽琴只是借口，說她原來錯得離譜，說她終於知道原來永遠都得不到他，而他始終無動於衷，因為還是沒有辦法原諒她。
之後他病得厲害，公主沒日沒夜陪著他，整個人憔悴得離譜，他後來知道她偷偷地讓那個有權勢的家族休掉了原配的夫人改立方離為正妻，她想方設法地讓那個女子得到幸福，她一直在彌補，只是她自己很清楚任她再做什麽也彌補不了任何事。
他死的時候終於又一次見到了方離，她看著她的丈夫笑得很溫柔，卻讓他飄蕩的靈魂不願安息。
鐘弈說到這裏，輕輕閉上了眼睛，這一切忽然清晰，可那時的感情卻不再強烈。
“她……不愛你了嗎……”魏昀抖著嘴唇問鐘弈，而鐘弈的表情卻太過平淡。
“嗯，我想是這樣。”鐘弈還是在微笑著，可是他的笑容依然是寂寞的，“後來我一路飄蕩，就來到了洴川，洴川裏忽然出現一條巨大的魚，問我是不是想忘記這些事，於是我回答它說想，也許就是從那之後，我便什麽都不記得了……”
魏昀的眼淚凝在了眼睫，怔怔地看著鐘弈出神。
琴聲忽然響起，鐘弈已經就地坐了下來，他垂著眸，撫琴的神情顯得極為專註。
音符自他指尖輕輕流淌委婉而來，偌大的墓室裏響徹著琴的回音，清泠卓絕，雖溫潤卻又鏗鏘有力，似是能見“鳳皇翼其承旗兮，高翺翔之翼翼”之態，美而不艷，哀而不傷，清迥幽奇，忝韻曲折，立聲孤秀。
郁真想起他在那本舊野史上看見的記載，說鐘弈的琴可以觀風教，可以攝心魄，可以辨喜怒，可以悅情思，可以靜神慮，可以絕塵俗，可以格鬼神……此時聽來，果然神采逼人，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依稀之中，似能聞到隱隱海棠花的香味，琴音高亢處，仿佛時空停駐，一個畫面突兀地在心頭劃過：那是滿園的海棠。
那人最愛海棠花。
誰？
起起伏伏的呼吸，閉目時的長睫，糾糾仄仄的倒影，他卻看不清她的容顏。
鐘弈、鐘弈、鐘弈……
一聲又一聲，這是他的名字，可，又是誰在他沈睡的時候輕聲不停低喚……
——鐘弈，是否我當初把你逼得太緊，讓你透不過氣來？
——鐘弈，若不是我一開始錯得那麽離譜，你可會愛上我？
……
——這一生，永不為你彈琴。
心緒起伏，腦海中一片空茫。
是她嗎？竟是她！？
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他也知道直到這個時候自己終於肯承認，承認那個一直在他的心裏從來也沒有放下過的人——是那個看到他自殘時肝膽俱裂，一直守著他的人，是每日對著黑匣子虔誠懺悔的人，是一直不願放手甚至連死後都要相依相守的人——即便有著千般萬般的恨意，千百年之後，也該消去了，但他那時候卻要忘記，忘得徹底，一直都無法憶起。
可是，怎麽還是會想要靠近，還是會覺得不舍呢？
見到魏昀時的那種感覺，現在想來，總覺得冥冥之中也許果真有著某種牽絆，能讓他每次一見到那個人，便會產生一種雖已遺忘卻又是深植入骨的想念，這樣，究竟算是忘記還是沒有忘記呢？
琴聲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鐘弈緩緩起身，耳邊似有水珠滴落地面的聲音，魏昀怔怔地看著他隨著那片白芒消失在墓室之中，看著他眼底最後倒映出的那名女子的身影，然後再看著那抹身影逐漸消失，留下的只有那把春雷琴。
“謝謝你……郁大人……”輕輕地嘆息在墓室裏回蕩，許久都沒有消失。
那晚，魏昀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她長大了，她發現自己穿著唐時的盛裝，很多人都仰望著她，但她一眼就瞥見了路邊一名男子，她撇開眾人悄悄跟著他，看見他在被海棠花簇擁的亭子裏悠閑地撫琴，看著他臉上溫溫和和的微笑，看著他俊挺的眉梢，她忍不住便走了過去，她希望他能清楚地看見自己。
這時耳邊一直有一個聲音，輕輕念著：歸去，歸去……
海棠花開了滿園，蝶兒揚起了燕尾，風吹散了一頭烏黑的長發，遠處似乎有著歡聲笑語。
他忽然擡眸，目光越過那片花海深深凝視著她，遠遠的她見他笑了，沖她說了一句，“來，令月。”
聲音夾雜在了風裏，但她就是聽清楚了，令月，令月……這是前世的她嗎？
轉眼夢醒，魏昀睜開眼睛，天色未亮，床頭有一只黑色的匣子，她輕輕打開匣子，裏面赫然有一支沾著夜露的海棠花，她一瞬間心跳加速，她知道送她這朵花的人是誰！
鐘弈！
推開門赤足跑了出去，外面夜風沁涼，魏昀回過神來，發現她一個人拿著那朵花呆呆地站在了庭園中，偶有琴聲悠悠傳來，記憶中出現了什麽，然後又消失了，也許這仍是一場夢，是一場，開滿了海棠花的夢。
“夫人，夫人，小姐醒了！”驚喜的聲音不時響起，驚擾了一屋子的平靜，風輕輕吹過，魏昀發現她轉眼已經忘記了那個夢。
走出墓室的時候，郁真深深地呼吸，空氣清幽，泛著一股涼意，他轉身望向身後的古墓，良久之後，“天快亮了呢……”
月光掩在了雲層之後，落葉上是他拉長的倒影，微風帶來了說不清的花香，露水悄悄浮出了腦袋，伴著輕輕淺淺的腳步，寂靜，而無聲。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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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現在還沒有人清楚。
郁真此時坐在一輛馬車上，魏昀和男子也在一旁，魏昀見郁真一直專註地研究那把春雷琴，不由又問道，“大哥哥的琴很高級嗎？”
“當然高級，宋徽宗的‘萬琴堂’裏此琴為第一品，你說它好不好？”郁真笑著回答，“其實我倒想知道，為什麽你大哥哥沒有彈過琴？”
魏昀聽見這個問題一驚，趕忙去看大哥哥。
男子也沒有回避，他直接對上郁真的眼睛，回答說，“我也不清楚，只是當我的手指一觸上琴弦的時候，腦海裏便是一片空白，什麽也彈奏不出來。”
“介意讓我彈奏一曲嗎？”郁真忽然道。
“請。”
將琴置於膝上，郁真試著彈了幾個音，指尖撫過琴弦之際，便聞如珍珠般圓潤的琴音“錚”地一下劃破空氣輕溢出來，且餘韻不歇，沈厚清越，他不禁出聲讚嘆道，“聲沈以雄，韻和以沖，不愧是雷威所斫之琴。”
說罷他隨手撥出一段旋律，琴音深深淺淺，起起伏伏，煞是好聽。
——還記得嗎？這首曲子？
依稀之中，男子似是能聽到有人這麽問他。
是誰的曲子呢？
他看著郁真，沒有問出口。
一曲終了，馬車早已停妥，郁真掀開車簾看向窗外，魏昀也湊了過來，暮色已完全沈下，天空中開始透出點點星光，馬車已上了燕山，正停在一個小小的山坡上。
“到了嗎？”問的人是魏昀。
“應該到了。” 郁真撩開布簾下了車，放眼望去皆是筆直的銀杏，樹幹優美地伸展，時值落葉時節，一腳踩下去聲音窸窣，低頭便見地面上鋪滿了金黃色的落葉。
“來。”郁真回頭把魏昀扶下來。
男子抱著琴隨後下車，秋意瑟瑟，心頭忽然泛起一股奇異的感覺，有什麽掠過腦海，卻始終無法碰觸。
“有印象嗎？”郁真不知何時來到他身旁問。
男子沒有說話，只是抿緊了嘴唇，然後搖搖頭。
“走吧。”郁真道。
三個人撇下馬車沿著山坡的石階往下走，這裏的石階砌得平緩，走起來絲毫不費力，信步拾階而下，夜色中平添了一種閑適的味道。
“大哥哥，我們能在這裏找到答案嗎？”魏昀邊走邊踩著落葉聽聲音，回頭問男子道。
男子還是搖頭，可是心裏總有一種窒悶，越接近這裏越覺得難受，像是快要呼吸不過來一樣。
順著石階一直往下走，落葉無聲，忽然男子停下了腳步，看著前方站住了。
魏昀也跟著停了下來，後頭已見不到那輛馬車的影子，她站在男子身後，隨著他的視線往前看去，地面是五色石子鋪的路，邊上海棠花開似錦，團團簇簇，姿態優美，在夜色中竟也綻放地無比嬌艷美麗，而在這一片花海之中，一座圓形陵墓被它們簇擁在了當中，看上去有一種淒清的突兀。
不知怎麽的，魏昀的心忽地“怦怦”跳了起來，眼前這樣的景色對她而言太過美麗，不知道是誰在這座陵墓前種下了那麽多的海棠花——她最愛的花。
“就是這裏了。”郁真道。
“嗯。”
“進去吧。”郁真看著男子，說。
男子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魏昀看著他忍不住擔心起來，正想開口說些什麽，男子已經舉步向陵墓走去，又下了一段石階，三人便來到了墓門前。
墓門被青磚封堵，墓碑處甚至沒有寫明是何人之墓，門上畫著用來鎮守陵墓的神荼和郁櫑，男子在墓門前停了好久，終於伸出手推開塵封了好久的墓門。
墓門洞開，魏昀探頭往裏張望了一下，裏面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見。
男子沒有遲疑地一步踏入古墓，他的身影瞬間被黑暗包圍，魏昀忍不住輕聲叫著“大哥哥”，能聽到裏面的回音，郁真拉住她的手，也走了進去。
頓時一股晦澀陳腐的味道撲鼻而來，裏面伸手不見五指，郁真覺得此時他們應該是走在一條不算窄的甬道裏，耳邊只能聽見腳步聲，四周圍靜得過了頭。
甬道很長，再走進去一點隱約能看見前方略微幽暗的光芒，墓室裏向來有燃長明燈的習慣，但一般若墓室長久封閉，無論何種燈芯也不可能一直燃燒下去，除非通風性能十分良好，眼前這座陵墓便是如此。
光線入眼之後，視野便開闊起來，過了甬道便是墓室，整個墓室十分寬闊，內成八角形，中央砌有倒凹形的棺床，高約兩尺，棺床上用方磚錯縫平鋪，墓底用條磚鋪就而成，墓室四壁是砌著磚雕的仿木結構，八角處皆有倚角立柱，兩柱之間的墓壁上精雕細琢，兩側刻欞窗，細看還有香龕燈擎，墓頂很高，穹窿形磚雕鬥拱一味延伸並向裏收攏，顯得錯落有致，墓室內飾滿了彩繪，華麗卻不失莊重，但除此之外，墓室裏就只放置著兩副靈柩，沒有任何隨葬品在內。
男子站在其中一副靈柩前，一動不動，他的琴很意外地隨意擱在地上，像是變得不是那麽重要了。
“這裏看上去只是一座空墓，也許是那名近侍專門找人為長平公主所建的。”郁真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但始終都帶著回音。
“不是太平公主的墳墓嗎？為什麽會有兩副靈柩？”魏昀問。
“也許你大哥哥知道另一副靈柩是誰的。”郁真看著男子的背影，忽道。
“大哥哥？”魏昀試著叫了一聲，可男子並沒有出聲回答，仍然靜靜站在那副靈柩前。
“開棺的話對這裏的主人未免太過失禮，我們不妨用其他的方法試上一試。”郁真說道。
“什麽方法？”魏昀不解，問道。
郁真不說話，而是從懷裏取出那只黑色的匣子來，隨後看了看地形說道，“這裏坐東南朝西北，尊貴之位在東面向右，但你大哥哥卻站在左邊——”他說著繞過去將黑匣子放置在右邊那副棺柩的頭位。
霎時間魏昀見到自郁真手中離開的黑匣子周圍暈起了一層淺淺的白色光暈，然後光暈逐漸擴散開來，並漾起一圈將它前面的那副棺柩圍在裏面，看起來像是兩者之間有著某種吸引力，魏昀神奇地看著這一幕，不禁問道，“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一體的，所以會有感應。”郁真回答她說。
“那麽說來，這裏面的人……真的是大哥哥？”魏昀忍不住吃驚地問道。
“應該是這樣沒錯。”郁真說著又補充了一句，“太平公主把他放在右邊，看起來，鐘弈對她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魏昀擡起頭看了看郁真，又看看大哥哥的背影，好久才回過神來，喃喃地道，“那麽大哥哥他，果真就是鐘弈？”
郁真沒有回答，忽然他彎腰在魏昀耳邊小聲地說，“去把你大哥哥的琴拿來，我有用。”
魏昀不明所以，但還是走上前去，走到男子身邊的時候想開口，可擡眸卻見男子緊閉的雙眼，表情就跟讓他彈琴時一模一樣，頓時她又覺得胸口鈍痛，呼吸不過來。
像是要逃離一樣抱著琴走到郁真身邊，魏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
郁真接過琴後席地而坐，把琴放平，指尖劃過琴弦，霎時劃破了一室寂靜。
“鰅鱅，還不現身？”他的聲音沈沈，一瞬間他的表情像是變了，幢幢之中卻又怎麽都看不清晰。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巫陽對曰：‘掌夢!上帝：其難從；
若必筮予之，恐後之謝，不能覆用。’
巫陽焉乃下招曰：‘魂兮歸來!
去君之恒幹，何為乎四方些
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
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
歸來歸來!不可以托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
……”
這是一曲招魂曲，琴聲錚錚，燭光煌煌之中像是有千百條人影在攢動跳躍，魏昀不知道郁真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但她忽然看見一直站在靈柩前的大哥哥身體像是起了什麽變化。
遠處似是又有“隆隆”聲傳來，而男子原本筆直的背脊忽然之間彎曲高聳起來。
“大哥哥你怎麽了？”魏昀不禁感到害怕，她話音才落，忽然間整座墓室地動山搖起來，長明燈在瞬間熄滅，不見半點光亮，磚砌的石室裏發出可怕的巨響，像是這間石室瞬間就要裂開一樣。
“大哥哥！郁哥哥！”魏昀怕極了，死命抓住身旁一個人的袖子不放，黑暗中卻聽到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喚著一個人的名字，“令月！”
“閉上眼睛。”郁真的聲音適時傳來，沈穩的語調讓人安心，魏昀隱約覺得她抓住的應該是他的衣袖，雖然墓室的搖晃依然激烈，但她稍稍放下心來，依言閉目。
搖晃還在繼續，甚至有越演越烈的趨勢，巨響震耳欲聾，已經分不清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只覺得“隆隆”聲應該就在面前，閉上了眼睛就不敢再睜開。
依稀間她聽到巨響聲中竟然還夾雜著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
海浪？
猛地睜開眼，面前竟已是蒼茫一片，原本的石室完全變了樣，就像是一瞬間的空間轉換，前一刻她還在房裏，下一刻竟已忽然來到海邊。
耳邊隆隆聲不斷，只聽“嘩”地一聲驚響，巨浪翻滾洶湧而出，可這又像是幻覺，因為她置身於海水之中卻沒有沾濕半點衣服，可無論是不是出自於幻覺，對她來說眼前這片景色已無疑是真正的大海，她仍然會感覺到周圍在不停地晃動。
忽地魏昀瞥見海水之中一抹亮光，在一片蒼茫中閃著銀白的光芒，有什麽在巨浪中昂頭，稍稍看清楚之後才發現那竟是一條巨大兇狠的大魚，但它的身體很長，又十分粗壯，躍起的時候像是就要飛上天空，它在海水裏掀起一層又一層的巨浪，它猛地轉過頭來張開大嘴，像是就要撲過來一口吞了她，可卻又不知被什麽阻撓著，它的頭顱巨大，目光炯炯，張開的大嘴像是能瞬間吞噬掉一切，在海水裏沒有一刻消停。
“大哥哥呢？它是什麽怪物？”魏昀看著這條大魚，總覺得有點面熟，她在海浪聲中大聲問著郁真道。
“它是洴川底的大魚，專吃魂魄的記憶。”郁真回答她說，隨後看著眼前的大魚問，“你要怎麽樣才能把他的記憶還回去？”
他的問話讓眼前這條巨大的魚安靜下來，巨響也一並消失，它慢慢轉過眼珠子面對發出聲音的人，雙眼如炬，身體隨著頭輕輕轉動，惹得海水又是嘩啦啦一陣翻騰。
“你是誰？”一種聽在耳裏便知那絕對不是屬於人類的聲音伴著海水的“隆隆”聲像是從深深的海底傳了出來，震動著耳膜。
“我是誰你不用管，只要告訴我怎樣才能把他的記憶還回來就可以了。”郁真對那條大魚道。
“吃進去的東西怎麽可能吐得出來？”大魚嗤嗤地笑，微微顫動身體，同時又帶起一陣巨響。
“你為什麽要吃掉我大哥哥的記憶？”魏昀忍不住問。
“他自己並不在意那些記憶，所以我就把它們吃掉了。”
“不可能的，大哥哥現在那麽想找回來。”魏昀不相信，說道。
“怎麽不可能，他當時那麽想扔掉它們，我可是很好心的吶。”大魚笑起來不停抖動著身體，顯得很是得意。
郁真看著它半晌，忽地嘆一口氣說，“好吧，既然你不肯還回來，那我們也不要了。”他說著從懷裏取出一個白色的小瓷杯來，作勢要去舀一杯海水的樣子。
那條大魚見狀卻忽然叫出聲來，“等等！”
“怎麽？”郁真停下動作，擡眼問它道。
“你、你手裏拿著的是什麽？”大魚的聲音顯得很慌張，像是將要發生什麽不好的事一樣。
郁真笑了笑說，“你既然要吃掉別人的記憶，那麽要拿回記憶就要吃掉你，難道不是麽？”他說著就慢慢將小瓷杯放進海水裏。
“不要！好，我答應你把他的記憶還回去！”大魚不知為什麽很害怕郁真的動作，連忙妥協道。
“一分不剩？”郁真問。
“嗯，一分不剩。”大魚趕緊承諾。
“郁哥哥，怎麽回事？這只杯子裏有什麽？為什麽它會那麽害怕？”魏昀在一旁納悶地道。
“這只杯子可不是尋常能見到的杯子，它是女媧補天是舀過海水的白瓷杯，我這樣舀下去的話，洴川可就見底了。”郁真回答她道。
“這麽神奇？”魏昀怔了怔，忍不住瞪大眼睛看著這只平凡無奇的杯子。
“你不信？”郁真笑著問。
魏昀搖搖頭，又點點頭，看著郁真不語。
“要不要我們試一試？”郁真朝她眨眨眼，說。
“可是剛才它已經答應把記憶還給大哥哥了。”魏昀想了想卻說。
“它壞得很，我原本就沒打算相信它。”郁真說完這句話之後真的彎下腰將水舀了一杯起來，魏昀忽然聽見悠悠一聲長嘆，宛若有什麽從千百年的過去裏面蘇醒了，海水在霎時間又咆哮起來，浪花再一次迷蒙了雙眼。
隱約中，銀白從蒼茫中逐漸消褪，卻見一人身穿華服出現在其中，看清楚了，便見男子面色蒼白地站在那裏。
“大哥哥！”魏昀開心地喚道。
這時海水忽然像是被什麽向後扯住了一樣緩緩地褪去了，眼前的蒼茫像是布景一樣又在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才一眨眼工夫魏昀發現她又回到了墓室裏，事實上她像是一直就站在墓室裏沒有動過，墓室的一切都和剛才看見的一模一樣。
魏昀趕忙去看郁真手上的那只杯子，驚異地發現原本通身白色的杯子裏面多了一些花紋，她忽然叫了起來道，“啊，我想起來了，這個圖案跟大哥哥臉上的一模一樣。”說到這裏她停了一停，又轉頭去看男子，果然男子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圖騰，只覺得他的輪廓更加消瘦，臉色愈發蒼白。
“你已經想起來了嗎？”郁真看著男子，問道。
魏昀註視著他，也問，“大哥哥，你真的叫鐘弈嗎？”
男子轉過視線看著她，目光似是有幾分癡，甚至有著專註，忽地他微微地笑了，笑得樣子很平靜，也很溫柔，他擡起手像是想去摸摸她的頭，可是擡到一半又放下了，便聽他輕輕嘆息，說道，“我就是鐘弈。”
笑容異常熟悉，卻又覺得很難受，尤其是聽他用著那麽溫柔的聲音說出這樣的話來的時候，魏昀不知道他想起的是什麽，可是心裏卻在隱隱作痛，這是她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似乎有一件什麽重要的事是她應該記得卻又被遺忘了一樣，他的這一抹笑容分明是疼痛的，可她卻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麽而疼痛。
“大哥哥……”魏昀一直註視著他，無意識地啟唇輕喚著，眼前的那雙眸子那麽清澈，可是從頭到尾，都顯得那麽寂寞。
鐘弈又笑了，神情像是沒什麽所謂的樣子，他低下頭，瞥見了腳邊的琴，過了一會兒擡起眸看郁真，開口說道，“也許它會找上我也是出於我自己的本意，也許我是真的想遺忘……”
郁真看著他，沒有說話。
“不介意我再撫一曲吧……”鐘弈看著魏昀，眼神顯得很柔和，然後他的視線落在了身後的一副棺柩上，緩緩開口，說道，“我從沒有甘願為她撫過琴，這一曲，就當是彌補當年我的過錯……”
“什麽過錯……”魏昀低喃，她察覺到自己的眼睛裏有些濕濕的，可她不知道為什麽會泛起濕意。
鐘弈看著魏昀半響，忽地長長嘆了一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她說道，“……那個時候的我……根本不願為她撫琴。”
魏昀因他這句話忽地掉下淚來，連她自己也控制不住就這樣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她哭是因為傷心，可是她卻不知道，她是為了什麽而傷心。
究竟……是怎麽回事……
鐘弈看著她，好久好久，他低低地開口道，“要說起來，也已經是相當久遠的事了……”
自有記憶開始，他就不會說話，但他聽得見，能分辨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可他無法出聲，因為他生來就是啞子。
也許老天賜給一個人某樣才華，就會帶走另一樣東西，就如他。
他雖然不會說話，但三歲時就開始學琴，五歲時能看著琴譜奏出動人的樂曲來，八歲時已經能自己譜曲，因此慕名而來的人眾多，其中也不乏名門子弟和大家閨秀，但當時的他只喜歡從小陪伴在他身邊的一個名叫“方離”的小女孩，兩個人從小在一起，甚至還互相交換了定情信物，長大了便準備成親。
只是往往天不遂人願，有一年他去燕山游玩的時候遇到了另外一名女子，他並無意結識，然而當他回到家中卻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說要請他入宮彈奏，皇帝的旨意誰都不能違抗，可是他到了宮裏才發覺原來是那名女子下的命令，而她的身份竟然是當今公主。
公主畢竟是公主，一開始他還會為她撫上幾曲，可日子久了，他發現公主無意讓他回去，於是便不再碰一下琴，幾番強硬之下，公主只能暫時先將他放回去。
誰料沒過幾天，公主居然用方離作為要挾，要他入宮。
他為了保全方離只能又一次住進宮中為公主彈奏，而公主卻在暗地裏設計讓一個有權勢的家族娶了方離為小妾，他知道後痛極恨極，發誓不再為她彈奏任何曲子，並且想方設法要逃離皇宮，可是他畢竟只有一個人，甚至還不會說話，在公主的勢力範圍內根本不可能出逃，於是他變得絕望，在最後那次違抗中他狠心砍下了自己的手，用最激烈地行動告訴公主他這一生都不會再為她撫琴。
他永遠記得那時公主的表情，她像是整個人都傻掉了一樣，呆呆地看著他掉落在地上的那只左手。
公主後來哭了，是當他昏迷了又醒來之後，她一直哭，說她愛著他所以不願讓他離開，說她聽琴只是借口，說她原來錯得離譜，說她終於知道原來永遠都得不到他，而他始終無動於衷，因為還是沒有辦法原諒她。
之後他病得厲害，公主沒日沒夜陪著他，整個人憔悴得離譜，他後來知道她偷偷地讓那個有權勢的家族休掉了原配的夫人改立方離為正妻，她想方設法地讓那個女子得到幸福，她一直在彌補，只是她自己很清楚任她再做什麽也彌補不了任何事。
他死的時候終於又一次見到了方離，她看著她的丈夫笑得很溫柔，卻讓他飄蕩的靈魂不願安息。
鐘弈說到這裏，輕輕閉上了眼睛，這一切忽然清晰，可那時的感情卻不再強烈。
“她……不愛你了嗎……”魏昀抖著嘴唇問鐘弈，而鐘弈的表情卻太過平淡。
“嗯，我想是這樣。”鐘弈還是在微笑著，可是他的笑容依然是寂寞的，“後來我一路飄蕩，就來到了洴川，洴川裏忽然出現一條巨大的魚，問我是不是想忘記這些事，於是我回答它說想，也許就是從那之後，我便什麽都不記得了……”
魏昀的眼淚凝在了眼睫，怔怔地看著鐘弈出神。
琴聲忽然響起，鐘弈已經就地坐了下來，他垂著眸，撫琴的神情顯得極為專註。
音符自他指尖輕輕流淌委婉而來，偌大的墓室裏響徹著琴的回音，清泠卓絕，雖溫潤卻又鏗鏘有力，似是能見“鳳皇翼其承旗兮，高翺翔之翼翼”之態，美而不艷，哀而不傷，清迥幽奇，忝韻曲折，立聲孤秀。
郁真想起他在那本舊野史上看見的記載，說鐘弈的琴可以觀風教，可以攝心魄，可以辨喜怒，可以悅情思，可以靜神慮，可以絕塵俗，可以格鬼神……此時聽來，果然神采逼人，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依稀之中，似能聞到隱隱海棠花的香味，琴音高亢處，仿佛時空停駐，一個畫面突兀地在心頭劃過：那是滿園的海棠。
那人最愛海棠花。
誰？
起起伏伏的呼吸，閉目時的長睫，糾糾仄仄的倒影，他卻看不清她的容顏。
鐘弈、鐘弈、鐘弈……
一聲又一聲，這是他的名字，可，又是誰在他沈睡的時候輕聲不停低喚……
——鐘弈，是否我當初把你逼得太緊，讓你透不過氣來？
——鐘弈，若不是我一開始錯得那麽離譜，你可會愛上我？
……
——這一生，永不為你彈琴。
心緒起伏，腦海中一片空茫。
是她嗎？竟是她！？
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他也知道直到這個時候自己終於肯承認，承認那個一直在他的心裏從來也沒有放下過的人——是那個看到他自殘時肝膽俱裂，一直守著他的人，是每日對著黑匣子虔誠懺悔的人，是一直不願放手甚至連死後都要相依相守的人——即便有著千般萬般的恨意，千百年之後，也該消去了，但他那時候卻要忘記，忘得徹底，一直都無法憶起。
可是，怎麽還是會想要靠近，還是會覺得不舍呢？
見到魏昀時的那種感覺，現在想來，總覺得冥冥之中也許果真有著某種牽絆，能讓他每次一見到那個人，便會產生一種雖已遺忘卻又是深植入骨的想念，這樣，究竟算是忘記還是沒有忘記呢？
琴聲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鐘弈緩緩起身，耳邊似有水珠滴落地面的聲音，魏昀怔怔地看著他隨著那片白芒消失在墓室之中，看著他眼底最後倒映出的那名女子的身影，然後再看著那抹身影逐漸消失，留下的只有那把春雷琴。
“謝謝你……郁大人……”輕輕地嘆息在墓室裏回蕩，許久都沒有消失。
那晚，魏昀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她長大了，她發現自己穿著唐時的盛裝，很多人都仰望著她，但她一眼就瞥見了路邊一名男子，她撇開眾人悄悄跟著他，看見他在被海棠花簇擁的亭子裏悠閑地撫琴，看著他臉上溫溫和和的微笑，看著他俊挺的眉梢，她忍不住便走了過去，她希望他能清楚地看見自己。
這時耳邊一直有一個聲音，輕輕念著：歸去，歸去……
海棠花開了滿園，蝶兒揚起了燕尾，風吹散了一頭烏黑的長發，遠處似乎有著歡聲笑語。
他忽然擡眸，目光越過那片花海深深凝視著她，遠遠的她見他笑了，沖她說了一句，“來，令月。”
聲音夾雜在了風裏，但她就是聽清楚了，令月，令月……這是前世的她嗎？
轉眼夢醒，魏昀睜開眼睛，天色未亮，床頭有一只黑色的匣子，她輕輕打開匣子，裏面赫然有一支沾著夜露的海棠花，她一瞬間心跳加速，她知道送她這朵花的人是誰！
鐘弈！
推開門赤足跑了出去，外面夜風沁涼，魏昀回過神來，發現她一個人拿著那朵花呆呆地站在了庭園中，偶有琴聲悠悠傳來，記憶中出現了什麽，然後又消失了，也許這仍是一場夢，是一場，開滿了海棠花的夢。
“夫人，夫人，小姐醒了！”驚喜的聲音不時響起，驚擾了一屋子的平靜，風輕輕吹過，魏昀發現她轉眼已經忘記了那個夢。
走出墓室的時候，郁真深深地呼吸，空氣清幽，泛著一股涼意，他轉身望向身後的古墓，良久之後，“天快亮了呢……”
月光掩在了雲層之後，落葉上是他拉長的倒影，微風帶來了說不清的花香，露水悄悄浮出了腦袋，伴著輕輕淺淺的腳步，寂靜，而無聲。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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