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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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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吃了飯就回去睡一會吧,”祖母憐愛地看著赤司蒼白的臉色,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這有我們呢,有消息會通知你的,你一夜沒睡,年輕底子也撐不住。”

赤司喝粥的動作一頓,先是食不知味地把嘴裏的白粥咽了,半晌才從深陷的情緒裏抽身出來,他擡起頭,對祖母抱歉地挑了挑唇角:“讓我守著她吧,回去也睡不著的。”

祖母還要再勸,卻被祖父沈吟著打斷:“就讓他守著吧,冬花知道他在,多一份掛念,就更不會走了。”

祖母心疼孫女,但也心疼赤司的身體,因此對老伴一通神神叨叨的話相當不滿,她不讚同地斜剜了祖父一眼,轉身耐著性子:“知道你疼她,但自己的身子也不能垮,先去換身衣服吧,醫院冷,這樣肯定要生病的。”

老婦人說著一口和冬花相差無幾的京都腔,吐字緩慢又咬得飽滿。赤司怔了怔,眼珠輕輕一動,目光從她慈愛的註視,轉到她按在自己手背上的一雙手上。

老人家就算保養得再得當,也不免會枯槁起皺,手背上的觸感粗糙而冰涼,但同時卻有一種溫暖熨帖的、獨屬於女性長輩的溫度順著手背緩緩淌流。

“……好。”赤司垂下眼瞼,抿著嘴唇點了點頭,然後在祖母欣慰的註視下摸出手機,向父親的秘書發了一封簡短的郵件,讓他幫自己帶一身幹凈的衣服上來。

“那,我先去把這些東西處理掉。”赤司征十郎收拾起還剩一半的白粥,對兩位老人家輕輕一彎身子,得到回應之後便轉身快步走向樓梯。

然而才剛剛走過一個拐角,旁邊的樓梯間卻突然傳來一道女聲:“父親,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赤司腳步一頓,瞬間就認出了這是冬花母親的聲音,而她口中的「父親」想必就是冬花的外祖父。他抿了抿嘴唇,對那個臉色漠然,好像執行任務一般,只來看了一眼就離開的老人實在沒什麽好感。

“柊穗,我只是來提醒你,是否還記得姬城家給你的訓誡?”老人的聲音就如同他在重癥室前的臉色一般,叫人聽了就忍不住心生懼畏。

女人沈默了好一會才回答,只是聲音也隨著一起繃緊:“當然記得。”

“那就做好覺悟吧,如果這孩子支撐不住成不了事,你要時刻準備再產下一個後代,”看到女人一瞬間陰郁起來的眉眼,老人頓了頓,警戒似的補充,“融合西園寺家和姬城家血脈,由兩家共同養育的後代。”

西園寺柊穗咬緊了牙,無論是語氣還是話的內容都讓她感到屈辱和厭惡,但受世家閨秀的規矩束縛,她還是強壓著火氣,用盡量恭謹的語氣回答:“可是父親,您應該知道我的年歲,這樣的事傳出去,可是要招人非議的。”

“非議?”老人嗤笑了一聲,“你的丈夫,你比我要清楚他的為人,他當然不止冬花一個後代,而且那孩子一出事,多少旁支虎視眈眈,只等著她死在手術臺上,好將你們從「家主」和「家主夫人」的位置上扯下來……又或者,過繼旁支?那麽柊穗,當初聯姻的目的何在?”

“她死,姬城家就等於斷了一條至關重要的手臂,”老人意味深長地說,“柊穗,你是能令這條手臂再生的人,不要辜負姬城家對你的養育恩德。”

灰塵在逐漸蓬勃|起來的晨光中緩慢地沈浮,西園寺柊穗的目光卻一點點黯淡下去,好像過去一個世紀那麽久,她才輕輕地一點頭,恥辱地顫著聲音:“我明白了,父親。”

“這才是我的好女兒,”老人吝嗇地勾起一絲笑,滿意地點了點頭,“沒有其他事情,你回去吧,調理身體的藥方我已經派人送到西園寺家了,就算那孩子能救回來,你喝也沒什麽壞處。”

“多謝父親關心。”西園寺柊穗目光木然。

直到樓梯間的兩個人都已經離開,赤司才緩著腳步從拐角露出身形,暮冬的清晨,他的心口卻徒然塞進冰似的,沈壓壓得冰冷一片。

——原來她的生死在他們那裏沒有半分重量,對於他們來說,“西園寺冬花”與其是個人,不如說更像一個符號,一條紐帶。符號消失就寫下新的,紐帶斷裂就再系一條,至於原來的,有誰在乎呢?

赤司閉起眼睛,遮住眼底潮水般蔓延起來的痛楚。雖然他很早以前就清楚她家裏的情況,然而遠遠駐足觀望和真正涉足其中天差地別。纏著血緣關系的利刃才最傷人,赤司幾乎想象不到,在那段無人可依的歲月裏,她是怎樣承受那麽多來自親人的冷漠,並且默不作聲地消化下去的。

然而還躺在手術臺上的冬花對重癥室外或心懷鬼胎,或誠心擔憂的眾人一概不知。

遠處的紅楓在風中搖晃出婆娑的樹影,紅葉沙沙作響,在深藍的天幕上染出深深淺淺的紅,清晨的神社極為安靜,仿佛光跌碎都能聽到聲響,身後的小河靜謐無聲地流淌。

冬花握著毛筆,彎著身子相當認真地在木牌上寫下字樣,寫完之後便放下筆,神情虔誠端肅地雙手合十,口中輕輕念著什麽。

“在做什麽?”

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冬花合十的手指一僵,洩氣地扭過頭,鼓著臉頰控訴:“又打斷我,征君討厭。”

赤金異瞳的少年無辜地一挑眉,也沒接話茬,走過來伸手摟住她的腰,垂下目光看木牌上的字:“與君之別,蛤蚌分離,我行遲遲秋亦逝(註1)……?你寫這個做什麽?”

“征君說呢!之前不是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嗎,”冬花柔順地依偎進他懷裏,把下巴抵在他的肩窩,佯裝生氣地捏了捏他的手,過了會又柔下聲音,“我記得祖母之前說,只要寫一句離別的俳句,再好好向神明祈禱,最後把木牌掛到樹上,就再也不會和所……咳,所愛之人分開了。”

冬花不常說“愛”之類的字眼,不由羞赧地把臉埋進他頸窩,過會又露出一雙水潤晶亮的眼睛,期待地註視著他:“征君聽說過這個傳說嗎?”

赤司征十郎沈默了一會,然後真情實感地搖了搖頭:“……沒有。”

“……”冬花嘆了口氣,從他懷裏脫出來,手指松松地勾著他的,將準備好的紅繩遞給他,“征君幫我系上,再扔到樹上吧。”

赤司征十郎卻意義不明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有什麽話要說,但面對少女期待的面容,還是把話又咽了回去,將紅繩接過來:“好,等一下。”

木牌被扔到樹上的過程非常順利,紅繩瞬間就繞住樹幹打了一個活結,冬花歪著頭滿足地打量,唇邊不知何時已經勾起和潤的笑意,她輕輕拍了拍手,讚美像是無意識說出的:“征君好厲害。”

赤司仰頭看了一眼還在晃悠著的木牌,隨後毫不留戀地收回目光,他伸手拉住冬花,神情有幾分肅穆:“冬花,我有話跟你說。”

“嗯?……啊,說吧。”冬花看著他不同往常的神色,也連忙端正起來,睜大眼睛認真地聽他說。

面對她澄凈的深灰色眼睛,赤司卻沈默下來,目光像是深夜的海,他輕輕擡起手指,指尖一寸寸描摹她凜秀的五官,最後順著下巴的弧度落下,他垂下眼瞼低低地笑了笑,直接開門見山:“回去吧。”

“……什麽?”冬花沒想到他極盡溫柔的撫摸過後會接這樣一句話,少女的羞赧當即凍在臉上,然後消散得幹幹凈凈,她難以相信地張了張嘴,眼圈瞬間就紅了,“征君你說什麽?!”

赤司一直垂著眼皮,不肯看她的眼睛,只是沈著聲音緩緩地說:“祖父,祖母,還有他……他們都很擔心你,你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你、”冬花一張嘴眼淚就落了滿臉,她也顧不上擦,只是急切地撲過去,緊緊攥著他的手,“你要趕我走嗎?你又不要我了是不是?”

“不是不要你,”赤司深呼了口氣,用力閉了閉眼,“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冬花哭著打斷他的話,“我都知道,就算是幻覺又怎麽樣!我只是、只是想跟你多呆一會……我想你了征君……”

赤司撇了撇視線,目光發澀,似乎在隱忍什麽,他慢慢伸手,將少女拉進懷裏,一下一下地拍著她單薄的脊背,語氣有些無奈:“乖一點,好不好?”

懷裏的少女突然伸手捧住他的臉頰,急切地反覆親吻他的嘴唇,將冰涼的眼淚全蹭到他臉上,冬花委屈地抿著嘴唇,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抽抽噎噎地摟住他的脖頸,趴在他耳邊小聲哀求:“不要趕我走……不要趕我征君,你不喜歡我了嗎?為什麽要趕我?”

赤司低頭親吻她的發頂,一手摁緊了她的腰:“怎麽會——只是他們會想你。”

“再讓我任性一次吧,就最後一次!好不好?”冬花閉著眼趴在他的肩膀,眼淚不停從緊閉的眼隙中滲出,打濕了他的襯衫,“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其實,”赤司揚起眼睫,目光落在空中虛無的定點,平淡的語氣中藏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醋意,“也有想他吧?”

冬花身體一僵,分明沒有過那種想法,但從他口中說出時,她居然心口一空,有些慌張的心虛。她急忙扶著他的肩膀直起身子,在他平和的目光下搖頭否認:“沒、沒有,我只想著征君,我一直都只——”

“我沒有說名字,”赤司眨了眨眼,旋即露出溫和的笑意,然後伸手重新將一瞬間僵硬了的少女抱進懷裏,低頭耐心地一遍遍親吻她的額頭,“沒關系的,不需要感到抱歉,冬花對他產生好感不如說是一件我早有預料的事情。”

“雖然很想獨占你,讓你只打上我的烙印,但是,”他突然悶悶地笑了笑,“如果是他的話,我也沒辦法,而且讓冬花一味沈浸在回憶的漩渦裏,也有些自私得過分,冬花只要能獲得幸福就好。”

“征君……”冬花擡起頭。

赤司垂著眼瞼,目光專註而溫柔,他輕輕擦去她不停滑落的淚水,隨後彎起眼睛,俯身親吻她的額頭:“回去吧。”

隨著他話音落下,紅楓也好,神社也罷,四周的一切全在須臾之間分崩離析,化成紛紛揚揚的碎片,冬花一怔,立刻失重似的往下掉落,恍惚之間,她甚至來不及伸手抓一把。

下一刻,她的意識突然有一線極強的清明,手術隔菌服摩擦的窸窸窣窣,醫療器械運作的細小聲響,甚至醫生來回走動的聲音,全都匯聚成一股聒噪的嗡鳴,強勢地轟進她的大腦。

“救回來了!!!”

她右耳灌滿了醫生護士們欣喜若狂的歡呼,而左耳邊卻是一道純凈而溫柔的聲音,像是一片羽毛悄然飄落。

他說:“不哭,你好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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