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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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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冒犯的話。”冬花垂著眼瞼點點頭,聲音有些嘶啞,她現在還是四肢發軟,使不上力氣,連端著粥碗的手都在不自覺顫抖,她雖然沒什麽食欲,但也知道自己應該吃些東西。

赤司看著她垂下來吃粥的側臉,心口突然蕩開層層久久不散的漣漪,大概是因為從幼時起就從父母那裏受盡了冷落,冬花不自覺學會了牢牢把控情緒波動,讓自己長期處於平靜而端持的狀態,以符合大多數人對「世家淑女」的期待——這種狀況在那個人走到她身邊之後有所好轉,冬花像是染上了他身上瑰艷又熱烈的赤色,終於有了少女時鮮甜的影子。

然而那個人在她眼底點亮的星火,也隨著他的離開熄滅了。

冬花剛醒,眉頭不自覺輕輕擰著,纖長得過分的睫毛在黃昏餘暉中投下一圈淺淡的影子,郁郁地沈入她空無一物的眼底,染出更加空曠的寂寥。

“是國一的時候,”他平靜地輕輕開口,同時伸手托住粥碗的邊緣,手指若即若離地蹭了蹭她的手背,卻沒有覺察到一般擡頭對她一笑,“還是我幫你拿著吧。”

冬花感覺手背好像被一片羽毛輕輕掃過,手一抖,本能地縮了縮:“……麻煩你。”

×

那年的暮春,溫暖得好像已經匆匆進了初夏,落櫻在路邊堆了厚厚一層,一地柔軟。彼時赤司征十郎以全校第一的身份入學帝光,還在眾人|大跌眼鏡的矚目下,頂著「學業極佳」的光環輕描淡寫地報了以百戰百勝鐵令而聞名全校的籃球部。

帝光籃球部的訓練量大,規矩很嚴,休息日也要回校訓練。那時赤司剛剛結束了往返跑,就被當時的部長前輩叫去,和另一個提前完成訓練的一年級部員綠間真太郎去買礦泉水。

他和綠間真太郎從小學就相識,從籃球部到自動販賣機一路也稱不上尷尬,聊些籃球和學習上的話題就能緩解氣氛。

“綠間?”赤司敏銳地註意到他一瞬間的走神,同時側眼向他剛剛分去心神的方向投過目光。

“啊…抱歉,”綠間推了推眼鏡,見他已經看過去,幹脆自己挑明,“只是沒想到她這時候也在學校裏。”

“西園寺同學嗎?”赤司之前在宴會上遙遙地見過她幾眼,卻從沒有說過話,不過家族旗鼓相當,結交也是早晚的事,赤司沒有急於一時,“聽說她參加了將棋社。”

綠間真太郎鏡片一閃,顯然是被「將棋」勾起了鬥志:“是嗎,你們切磋過嗎?”

赤司搖搖頭:“沒有。”

“……”綠間率先一步走到自動販賣機前,投幣按下礦泉水前的按鈕,“不過也的確是聽說她為人冷淡,不愛結交什麽人的樣子。”

赤司微微一笑,沒有答話,只是蹲下|身子,從出水口往外拿礦泉水。

突然,有淺淺的陰影遮上餘光,赤司微微側眼,剛好看到少女被褲襪包裹的,纖細筆直的小腿,他立刻飛快地轉回目光,垂著眼睛專心把礦泉水裝進袋子。

“……利子自己也清楚,跡部同學的實力的確在你之上,那就沒什麽好糾結的了。”

赤司眉頭一跳,能夠一起出現的話,「利子」應該是酒井財閥的獨女,而「跡部同學」就是跡部財閥的獨生子沒錯,一句話裏有兩個熟悉名字出現,他擡眼看去,發現來人果不其然是剛剛才說到的西園寺冬花。

少女舉著手機站在自動販賣機前,因為嘴上不方便,於是向他們輕輕鞠了個躬作為行禮,檐蓋下的光與影涇渭分明,她紮起的馬尾剛好落在光裏,暈出一圈近乎淺白的柔軟顏色。

她聲音很小,如果不是周遭過於安靜,加上他耳力實在敏感出眾,就捕捉不到她話裏的內容了。

“追求勝利當然是件無可厚非的事,只是註意好度,不要偏激,應該是你駕馭勝利,而不要讓勝利淩駕於你頭上,”冬花一邊輕聲對電話那頭說著,一邊彎身按下一小罐黑咖啡,“不過勝利與否,你都還是你,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所以,不要再自己每天幻想些有的沒的,然後自己嚇自己了。”

“我?我順其自然。”

赤司拎著裝滿礦泉水的袋子站起身,目光悄然飄向已經走遠的少女。從知事開始,赤司征十郎就清楚自己肩上壓著怎樣的重擔,自己所冠的姓氏又代表了什麽,他要走的路曲折而險峻,而勝利是走上這條路的必需品。

西園寺家與赤司家旗鼓相當,治家也相當嚴格,本以為對方會是自己路上的同行者,卻沒想到她會拋出一個「順其自然」的答覆。

“赤司,走了。”

“嗯,來了。”赤司征十郎轉身走到綠間身側,垂下眼睫,遮住剛才不自覺變得探尋的目光。

然而從此之後,赤司征十郎卻發現,「順其自然」居然不是一句中二期故作清高的發言,而是實打實的。

明明安安分分地完成自己的分內事,就能毫不費力地打敗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卻也只是把腳步踏到這種程度,而不願意再提速了,勝利的桂冠之於她,似乎只是可有可無的普通物件。赤司征十郎非常欣賞她的才能,甚至能夠想象到如果她火力全開,那才能噴|薄|而|出時,她將會是一個多有威脅性,又多讓人熱血沸騰的對手。

然而她不是,赤司征十郎心中浮起微妙的遺憾,但同時又有些期待。

同時,赤司還發現,她似乎並不像綠間所說的“為人冷淡”,她唇邊抿緊的冷漠只是一層再脆弱不過的冰殼,只要稍加探究,就能接觸到內裏的耐心和柔軟——

只要有同學或因為大冒險懲罰,或因為老師所托,戰戰兢兢地過去跟她搭話,西園寺冬花也不會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耐煩,反而會認真地跟對方對視,聆聽他們的要求。

不過她很不擅長應付自來熟的類型,雖然臉上看不出來,但每次那些同學離開,她都會不自覺抿抿嘴唇,緩解尷尬一樣整理鬢角,露出染上柔軟櫻色的耳垂。

因為班裏沒有同伴,她連吃便當也是一個人,沒有表情的臉頰總是鼓起來一塊,咀嚼的速度也很緩慢,總讓人聯想到白白軟軟的和果子。

投去的目光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多。

赤司征十郎多少聽過她家裏的事情,大概是由年老的長輩帶大的緣故,她身上總有一種同齡人少有的踏實和安謐。他曾經和她分到過一個小組,兩個人打過招呼之後就沒再有過任何一句交談,只是並排坐在一起,低頭各自忙自己的事情。

然而氣氛卻絲毫不顯滯澀凝怠,遠看是尖銳而無法靠近的冰,走近才知道這是一叢柔軟而包容的水。坐在她身邊,時間的腳步都像是慢下來了,無論多紛雜的心緒也不由慢慢收攏毛刺,乖乖收攏成一束,只剩一片純凈的安謐。

陽光將她翹起的眼睫鍍成絨絨金色,屈起的纖白手指弧度優雅而賞心悅目。

赤司正歪頭打量她雪白的認真側臉,要將視線收回來的前一刻,心臟突然毫無預料地停跳了一拍,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臟器轉瞬恢覆跳動,頻率卻愈來愈快,震得耳膜都隆隆作響。

他怔了怔,隨後在吹拂滿面的溫軟微醺的夏風裏悄悄伸出手指貼上頸側,手指下的跳動快得出奇。

啊,他抿住嘴唇,面無表情地想,不妙了。

東京尚未濃烈起來的暑氣,過早地蒸熱了少年的耳垂。

×

“……赤司君因為僅僅一通電話嗎?”冬花眨了眨眼,神色有些覆雜,“我好像也沒說什麽驚世駭俗的話。”

赤司垂著眼瞼,唇邊含笑,似乎沈進了某些回甘的記憶裏:“不止,不過也是在那通電話之後,我才知道冬花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樣不近人情,實際上也是一個很溫柔的女孩子,而且……”

“而且?”冬花不由重覆了一遍,扭頭疑惑地對上他的眼睛。

“咳,”赤司手握成拳抵在唇邊,目光微妙地轉開,耳垂染上薄紅,“而且、冬花很可愛。”

冬花感覺手腕登時一個不受控制的哆嗦,眨動的眼睫突然像是受到驚嚇蝴蝶閃動起來的翅膀,目光突然跟他對上,又立刻被燙到一樣移開,冬花張了張嘴,惝恍地發覺嗓子有些黏:“啊……謝謝。”

話出口的下一個瞬間,冬花就後悔地想直接鉆進床底下:謝謝是個什麽答覆啊!

赤司看著她立刻漲紅的臉頰和眼底懊悔掙紮的神色,怔了一怔,隨後勾著唇角笑起來,善解人意地直接把話題翻了頁,從桌子上摸了一只絲絨首飾盒出來:“聽說冬花要去給平川前輩的班級做伴奏,這個送給你。”

盒子打開,裏面是一對樣式別致的鉆石耳鏈。

冬花楞了楞,隨後目光微斂,把盒子推了回去:“只是去做歌唱大會的伴奏,又不是什麽鄭重的賽事,多謝赤司君費心,但是我不能收。”

“可,”赤司有些為難似的,手指一下一下點著盒子,“我見到它的第一眼,就覺得適合冬花,是特意買來送給冬花的。”

他知道,這種下意識的、又滲透在生活細枝末節方方面面裏的惦念,是冬花最招架不住的溫暖,而且他也不是信口胡說,那件耳鏈,他從拍賣會上看到的第一眼就覺得適合她。

果然,他看到冬花的眼睫顫動兩下,似乎是有些松動。

他趁熱打鐵,將盒子又推回去,語氣放得很輕:“上一次的禮物,冬花沒有收,就當這幅耳鏈是你上次生病時,遲來的禮物吧?”

空氣靜靜地流動,細微的塵埃被餘暉所染,仿佛漂浮的金粉,沈默半晌,冬花嘆了口氣,將盒子接了過來:“謝謝赤司君,回禮不日送到府上。”

赤司的紅瞳立刻綻開暖意,他仿佛沒聽見冬花的後半句,語氣輕快地說:“戴上試一試?”

“現在嗎?”冬花眨了眨眼,她現在手腳還犯懶,對於能不做就不做的事情,還是少一件的好,“抱歉,現在還有些累,等歌唱大會當天,一定會好好戴上的。”

“那我替冬花戴吧。”他說得理所應當。

“欸?”冬花疑惑得真情實感。

還沒等冬花反應過來,他已經利落地打開盒子,將其中一條耳鏈取出來,一邊說著“冒犯了”,一邊自然地扶著她的下巴,把她的頭撇過一個角度,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

冬花剛要張口說什麽,耳邊的碎發突然被人極溫柔地別到耳後,粗糙的指尖擦過,她立刻閉住嘴咬緊下唇,不說話了。

他本來就坐在床邊,為了找耳洞,還不由往前傾了傾身子,側臉幾乎挨蹭到一起。陰影將她整個籠上,肩膀幾乎和她碰住,熟悉的氣息浮在鼻端,冬花僵硬著肩膀,垂下眼瞼,努力把心口湧上的雜亂情緒全部清空。

黃昏將小小的隔間染成溫暖的顏色,空氣靜謐而和緩。

紅瞳倒映出她佯裝鎮定的神色和少女不自覺揪緊床單的手指,赤司不著痕跡地勾起唇角,指尖輕輕摸了摸耳垂,聲音刻意放輕,口中呼出的微小氣流托起她額角的碎發:“會痛嗎?”

冬花僵著身子,耳垂已經破罐子破摔地在他手下變得燙熱,她想要搖頭,又顧及他搭在耳朵上的手指,最後只是用跟他相同的音量回答:“不會。”

“那就好。”赤司讓耳鏈的釘頭慢慢穿過耳洞,動作輕柔地像抱起一只剛出生的幼貓,“不痛吧?”

冬花咬住下唇,呼吸像那年帝光落下的春櫻,輕而柔軟,卻沒有回答。

赤司也不在意,戴好一只之後,緩慢地順著耳鏈輕輕理了理,指尖若即若離地擦過少女膩白的脖頸。

電流毫無預料地竄過脊背,冬花感覺後腦都麻了,她連想要忍住的時間都沒有,當即狠狠一顫,如同一只受了驚的奶羊,慌張地想要後退:“下一只我自己戴吧!”

她猛然擡起頭,正趕上赤司垂下頭頸,兩人之間距離又極近——

冬花眼前一花,唇上結結實實地貼上兩片微涼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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