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瑣的交換情信物與宣念誓詞的環節終於結束，面前眉目嚴整端肅的住持和尚對他們擡擡手，示意他們可以站起來。

厚重的中振袖壓在身上，腿腳被束縛得只能在某個狹窄的範圍內活動，冬花絲毫不慌張自己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出醜。隨後身旁果不其然伸過來一只手，冷白纖瘦，筋骨裏繃滿了力度，可靠到冬花將半邊身體的重量壓上去時都沒有絲毫顫抖。

冬花緩慢地從屏風前站起了身子，對坐在兩側的長輩輕輕鞠躬行禮。

頭發已經雪白的兩位老人家對她頻頻點頭，雖然唇邊都含著欣慰的笑意，但渾濁的眼睛裏卻都已經潤了水光。

她被這溫暖又沈緩的目光看得心頭一沈，眼眶瞬間就發起燙熱，整個過程迅速到甚至連本人都沒有意識到。冬花迅速撇過眼神，在身旁的紅發少年的遮掩下迅速眨動眼睫，企圖把那還沒來得及洶湧起來的淚意壓下去。

垂在身側的手突然被他包在掌心裏，冬花心頭一跳，怔楞地側過眼去看他。

視野裏的紅發少年面容出奇意料地嚴肅端正，明明儀式裏的三次行禮鞠躬已經完成，但他還是又一次彎下了身子，鄭重地對兩位老人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冬花登時楞住，怔忡地註視著他。

“再看什麽？”赤司直起身子，餘光掃到她傻楞楞的表情，面無表情地小幅度張合口唇，發出的聲音除了身旁的少女沒有人能聽到。

“……”冬花立刻回神，一邊低下頭來遮擋眼角的水紅，一邊悶悶地低聲回答他，“不要在這種場合逗我哭啊。”

“沒有那種意思，”赤司征十郎毫不避諱地牽著她的手，即使被死板的住持和尚以不滿的目光註視，面色也依舊坦然平靜，“帶你去換衣服。”

接下來兩人退場，會客廳被傭人飛快地簡單布置了一下。

冬花被他領到一間小客房，換上一身更加方便動作的和服之後，走出來挎住他屈起的臂彎。

“這個顏色要更適合你一點。”赤司側頭看了她一眼，像是隨口說了一句。

她換了一身杏色的和服，直垂到小腿的寬大袖子上繡了大片大片的藕粉花卉，胸前和後肩依舊繡了銀白色的唐花菱紋，布料的平整細密一定程度上將明亮的顏色壓得深沈了一些，但還是擋不住少女的明艷動人。

誰知冬花並沒有將其當做一句讚賞，相反的，她還相當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擡頭看他：“欸？！征君剛剛說什麽？”

赤司征十郎：“……”

赤司征十郎：“……我是說，咳，這件雖然好看，還是剛剛那件黑色的更襯你。”

冬花這才長舒了一口氣：“那就好，征君嚇了我一跳呢。”

赤司還是思緒轉圜了片刻才理解了她的意思，想通之後幾乎要啞然失笑——杏色藕粉縱然是襯出少女的鮮甜明麗，然而此時此刻這個場合，對於西園寺冬花而言，更想要的估計還是作為世家淑女的穩重端莊。

走到會客廳，冬花把指尖輕輕叩在少年屈起的手臂上，姿態優雅地端著高腳杯，甚至還能似有若無地勾起唇角，對賓客們報以微笑。

之前她一直懶得跟在父母身後去與各路人說些聽得耳朵起繭的虛偽場面話，因而像今天這樣盛||大的場面，她還說得上是第一次。

迎面走來一位穿著黑色商務西裝的中年男人，看起來相當不茍言笑，比起祝福，更像是來做一個不得不完成的任務，男人對他們舉起酒杯：“恭喜赤司少爺和西園寺小姐，還祝早日喜結連理。”

冬花被這超高語速驚得眉梢一挑，但也是瞬間就將這中年男人的臉和父親交給自己的資||料中的某一頁對上了號。

留意到男人傾向轉身離開的肢體語言，冬花立刻對他舉起酒杯：“菅原先生，多謝祝福。”

中年男人腳步一頓：“西園寺大小姐認得我？”

冬花抿嘴一笑，文件夾裏的內容在腦海中飛快過了一遍——菅原健也，京都一家沒落貴族的新任當家，家族在他父輩手中日漸式微，然而他並沒有紈絝弟子們的自視甚高，家風依舊嚴謹到某種地步，比起百年世家也絲毫不落下風。

「作為這偌大一份家業的未來操持者，不僅要保持好和各大世家的關系，同時也不能忘記籠絡各方各界有潛力的新貴。」

父親教給她所有關於家族榮耀的事，冬花都牢牢地記在心裏。

這樣想著，冬花對他輕輕點點頭：“如今互聯網金融風頭大勢，菅原財閥作為其中的佼佼者，我當然有所耳聞。”

菅原健也像是被人忽視慣了，一時之間還有些不自在，只是拘束著手腳和少女碰了碰杯：“是嗎，那就真是我的榮幸了。”

“哪裏哪裏——聽說菅原小姐精通大提琴，我最近也在修習當中，有時間希望能夠與她討教一二。”

“有時間，一定讓小女登門拜訪。”菅原健也找回一點狀態，將自己杯中的酒液一飲而盡。

告別了菅原健也，赤司征十郎垂下眼睛：“突然變得有些陌生了啊，冬花。”

“嗯？”冬花揚睫看了他一眼，疑惑地歪了歪頭，與剛才的滴水不漏不同，現在她眼中盡是少女的葳蕤嬌軟，“什麽？”

“冬花怎麽認識剛才那位先生的？”赤司勾了勾她的掌心，“如果不是有冬花，場面可能會變得失禮了。”

冬花攥緊了他的手指，似笑非笑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對方的語氣就像是在寵溺稚童一般，偏偏還裝出以假亂真的惆悵：“不過是父親提前帶我看了名單而已——父親說互聯網金融往後的勢頭不可估量，那麽菅原家重新興起想必也不是很遠之後的事了。”

“你……”

“嗯？”冬花仰起頭看向他，目光澄凈。

赤司捏了捏她的手：“沒什麽。”

等到終於把賓客都三三兩兩地送出門外，冬花幾乎要累得站不住腳。

“累了吧？”赤司征十郎皺起眉頭，看著中振袖厚重的交領下細細密密的汗水，“我帶你去休息。”

“等一下，”冬花撐住他的手臂，明明已經累得呼吸都亂了，卻還是竭力搖頭，“先向赤司先生和父親他們打過招呼。”

赤司征十郎拗不過她，只好再攙著她去長輩那邊問過好，才扶著冬花往會客廳後的房間走。

走過一個拐角，傭人全都在前廳打掃，走廊裏空無一人，赤司幹脆把她打抱橫起：“再忍耐一下。”

冬花乖巧地抱住他的脖頸，伏在他肩膀上。

他腳步熟稔地上樓，轉過幾個彎，拉開了一扇門。

冬花擡起頭來，看到房間布局的一瞬間，臉頰就飛快地染上一層羞赧緋紅，她抿起了嘴唇：“你……怎麽來的是你房間啊？”

“讓你好好休息一下而已，”赤司把她放到床沿，又垂著頭看她，“要不要把腰帶解開？”

大概因為這件杏色的和服是由她自己穿的，又怕會耽誤時間，手上匆匆忙忙地，腰帶似乎是勒緊了些，剛才一大圈寒暄下來，肺葉差點萎縮。冬花聞言立刻轉過身：“謝謝征君。”

中振袖層層疊疊，她之前只穿一件雪白襦絆都被他看了，現在只是稍微用手捂了捂領口，隨後就彎下||身子解開了腳上木屐的繩扣，只穿著二趾足袋踩到了地板上。

“訂婚好累啊。”冬花終於得到了解放，雙手撐在床上，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

“結婚會更累，”赤司征十郎把她的小腿抱上來，溫熱的掌心一下一下地按摩已經有些僵硬的小腿肌肉，“不過在家族事務面前，還是完全不值得一提的吧。”

“還好吧。”昨晚翻來覆去很久才將將入睡，今天還起了個大早，本來就是靠著緊張感強吊精神，現在身處他的房間，整個人都像被那股溫和而熨帖的草木香氣包裹住，睡意瞬間反撲上來。

冬花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側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想睡覺了？”他的聲音沈沈地壓在耳邊。

半晌，冬花才含含糊糊地從喉嚨裏振出一聲“唔”：“困……”

腦後一直緊束的那股力道倏地撤去，蓬松順滑的鉑金長發像春日裏四散的柳絮，飄忽忽地落到她的肩膀上。一只溫熱的大手隨後撫上腦後，用力適度均勻地揉了揉，將層層的陣痛揉碎了。

冬花舒適地抿了抿嘴，偏頭蹭了蹭他的肩膀。

她突然聽到他嘆了口氣——無奈又柔軟的氣聲，絨絨地掃進耳朵裏，讓她本來在黑甜中浮沈的神智略微清明了一些。

“怎麽了？”冬花費力地撕開一線眼皮，朦朧的視野中只能分辨出一抹赤色。

“嗯？”赤司本來有一搭沒一搭梳攏她長發的手一頓，半晌才聲音沈沈地回答她，“只是覺得你辛苦。”

“這有什麽辛苦，”冬花閉著眼睛，“本來就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征君也一樣啊。”

赤司征十郎沒說話，只是慢慢把她放平了，起身去櫃子裏拿出一張松軟的被子搭在她身上。

眼睛緊閉的少女感知到他在附近，懶散地在空中揮了揮手臂，赤司征十郎沈默地把手遞過去。

冬花抓住了他的手，讓少年粗糙的掌心貼著臉頰，語氣渺飄得像是要四散在空氣裏，然而字眼又帶了沈甸甸的分量，個個都被她咬得飽滿：“征君，我明白你的意思。”

赤司一怔，屈膝在她身邊坐下。

“我，我是……”她像是害羞地抿了抿嘴唇，再開口時聲音小了很多，“我是征君未來的妻子啊，是要陪在你身邊的人，我不想只做一株松蘿草，也不想只當一棵菟絲花——赤司征十郎的妻子，不能是那樣軟弱的人。”

所以我如今為之努力的，就是要讓自己迅速地成長起來，成長到可以毫不費力地站在你身邊，讓你邁向頂端的路途永遠不再孤獨——

赤司征十郎沈默良久，唇邊慢慢勾起柔軟的笑意，他俯下||身子，輕輕吻上少女飽滿光潔的額頭：“冬花，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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