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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濡沫(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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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清晨,譚如意六點便醒了。睜眼看著天花板,想起高考出成績的前一晚,熬到半夜睡著,天還沒亮就睜開了一眼,一樣的忐忑,不過一個是因為高興,一個是因為擔心。

沈自酌緊跟著醒了,沒有立即睜開眼睛,只從被子裏將譚如意的手攥住了,沈聲說:“沈太太,早上好。”

譚如意樂不可支,“起床吧,沈先生。”

因為要拍結婚登記照,譚如意化了個淡妝——她化妝的技術也是跟夏嵐學的,有身經百戰的夏嵐手把手教學,她因此少走了不少彎路。

沈自酌一邊刮著胡子,一邊看著譚如意捏著眉筆畫眉。譚如意被看得不好意思,微微側過身去,笑說:“別看了,女生化妝的時候都要擠眉弄眼的。”

明晃晃的寬大鏡子照著兩人,鏡中看去那樣平凡卻又和諧,譚如意不知怎的便想到了蘇有朋演的那一版《倚天屠龍記》,片尾曲的歌詞十分好笑,但惟獨有一句,讓譚如意掛念至今:讓他一生為你畫眉。每每總要拊掌嘆息,張無忌那樣優柔寡斷的男人,哪裏當得起這樣一句話。

這邊沈自酌已經刮完,拿面巾擦臉的時候,忽說:“你擠眉弄眼也好看。”

譚如意頓時手一抖,紅著臉低聲說道:“哪裏好看了,夏嵐總我說眉目太淺,鼻子也不夠挺拔,五官太小了,一巴掌壓下來就能拍扁一樣。”

沈自酌笑起來,真伸出手作勢要罩住她的臉,譚如意立即往後躲,“別!好不容易化好的妝!”

沈自酌停住手,手指忽捏住她的下頷,低頭親了一下。剛剛刷過牙,還有股薄荷的清香。沈自酌移開以後,譚如意不自覺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這小動作自然沒逃過沈自酌的眼睛,他不由輕聲一笑。譚如意窘迫不已,伸手去推他,赧然道:“你弄好了就趕緊出去!”

兩人都穿得較為正式,出門之前還特意再互相檢查一次。譚如意拉住沈自酌的領帶,將其擺正,沒有立即松開,仰頭看著沈自酌,“沈先生,這是你最後後悔的機會了。”

“譚小姐,這也是你最後的機會了。”

譚如意撲哧一笑,將他領帶松開,“走吧。”

尚不得八點,整個城市還未真正進入忙碌的節奏。天色湛清,仿佛水洗過一樣。沈自酌將車從車庫裏開出來,譚如意拉開副駕駛坐上去。車拐了一個彎,朝民政局的方向駛去。

氣溫還未升高,車內沒開冷氣,譚如意將車窗打開,讓帶著幾分濕意的空氣吹進來。十分愜意,仿佛每個毛孔都舒展開來。

廣播裏早間新聞剛剛結束,在播天氣預報,說是晴好天氣將持續一周,大後天氣溫將攀上峰值。

譚如意念大學的中部城市夏天也是十分的炎熱,但總覺得比起崇城還要稍遜一籌,“都立秋一周了,氣溫還這麽高。”

“熱嗎?”沈自酌伸手要去旋開空調按鈕,被譚如意伸手一攔。

“暫時不熱,”譚如意笑說,“先別開,都要吹出空調病了。”

正說著話,沈自酌放在一旁的手機響起來,前方正要拐彎,他騰不出手,“你接一下。”

譚如意撈起手機,見來電人是“大伯”,楞了一下,“是你大伯打來的。”

“沒事,你接吧。”

譚如意滑動屏幕,將手機貼到耳邊,那端立時傳來嘈雜的背景音,譚如意餵了一聲,沈大伯粗啞的聲音響起來,低吼般地說了一句話。譚如意腦袋裏頓時“嗡”地一聲,將這句話掰碎了一個字一個字想了一遍,才總算理解過來意思,而那端已經掛斷了。

寒意從腳底一路往上爬升,譚如意渾身發冷,緩緩地垂下手臂,將手指死死攥住,咬牙顫聲說:“沈先生,停車,去醫院。”

沈自酌一楞,扭頭看她,“出什麽事了?”

譚如意看著他,“爺爺……”

話沒說話,沈自酌立即一個急剎,“爺爺怎麽了?”

“早上七點,又發病了,正在手術。”

沈自酌嘴唇緊抿,立即在前方路口掉頭,朝醫院駛去。

沈大伯夫婦、鄒儷以及沈老太太正在手術室外等著,沈老太太靠在鄒儷肩上,不住地抹淚。沈自酌喘了口氣,問大伯,“情況怎麽樣?”

“顱內壓太高,估計不太樂觀。”大伯本身就是心腦血管疾病方面的專家,如今面對自己身生父親的險境,卻也是一籌莫展。

沈自酌拉著譚如意在一旁坐下,譚如意沒說話,只緊緊握著沈自酌的手。他手掌極冷,掌心裏浮了一層濕滑的冷汗。

坐了片刻,方雪梅和沈大哥也趕到了。方雪梅一到便捂臉痛哭,鄒儷聽得心煩意亂,喝道:“嚎什麽嚎!還沒死呢!”方雪梅立時給嚇得噎了一下,再也不敢放聲,默默去一旁坐了下來。

不知等了多久,手術室門總算打開。沈老先生暫時救了回來,然而陷入昏迷,情況如何,還得送去重癥監護室觀察。

一時一片愁雲慘淡,過年時的那份驚恐再次降臨在眾人心中,只是這回,誰也不敢再存任何僥幸的心理。畢竟沈老先生年事已高,又是第三次發病。

接下來的一天,卻如一個世般漫長難熬。

沈老先生躺在重癥監護室裏,大家只能徒勞等著。大伯怕沈老太太身體受不住,讓沈自酌和譚如意將她送回去。沈老太太卻是不依,怕回去了,萬一沈老先生有個好歹,自己不能送她最後一程。

鄰近傍晚,沈自酌父親沈知行和三叔沈知常都趕了回來。除了沈自酌的三嬸,沈家子孫再次齊聚一堂。

這次大家心裏已隱隱有了預感,噩耗便如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不知何時便會落下來。彼此都棲棲遑遑,一面做著最壞的打算,一面又懷著最後一絲僥幸心理:前兩次都挺過來了,這次照說也能逢兇化吉。

只有無盡的等待,而這等待,卻比任何既定的事實都更讓人驚恐,因為你不知道這等待的盡頭究竟是什麽。

淩晨時分,沈老先生再次被推進手術室。

這一次再沒出來。

——

接下來,人被線牽著似的,開始一步一步籌備葬禮。

沈老太太最初哭得厥了過去,但沈老先生屍體火化那天,卻是平靜下來了,只說:“好歹感謝這天氣熱,又是在城裏。要像往年那樣,在靈堂裏停個三天三夜,連道別都不能來個利索的,才是折磨。”

三個兒子,最大的已花甲之年,均是老淚縱橫。沈老太太反過來安慰他們:“老頭子走了也好,這半年他過得也不爽利,下樓還要人擡,我看著都憋屈得慌。行啦,活了八十幾歲了,也算是喜事。”

然而譚如意寸步不離地跟在沈老太太身旁,卻是知道若論悲慟,無人能及得上她。六十多年的夫妻,櫛風沐雨地走過來,約定了最好死在一塊兒,省得剩下的那人獨自傷心。然而世間哪能事事圓滿,能攜手一生,已是不易。

按照沈老先生生前的意思,骨灰要送回老家安葬。

安葬以後,所有的孝男孝女挨個磕頭上香。譚如意跪在沈自酌身旁,俯身磕頭之時,忽見沈自酌手指一顫,才發現有滾燙的香灰落在了他手背之上。

譚如意也跟著雙手一抖,在香灰紙錢焚燒以後的濃烈氣息中垂眸閉眼,不敢妄自揣度沈自酌得有難受。

之後送葬的隊伍便依次返回,只等送燈七日以後,再來砌墓立碑。這一生,便徹底蓋棺定論了。

沈自酌沒上車,將譚如意拉住,說:“陪我走一走。”

沿著墓地旁的一條小路,兩人往山坡上爬去。山風浩蕩,吹卷著頭頂的白雲,白駒過隙,瞬息浮生。

路旁盡是野草,等走到頂上,沾了一褲腿的蒼耳。草木濃郁,有種苦寒的氣息,沈自酌忽擡手指了指遠處的一片廢墟,“那是沈家祖宅。”

譚如意跟在他身後,踩著齊膝的荒草,深一腳淺一腳走過去。那原本是一處大宅的位置,如今只剩些碎石瓦礫。倒有不知名的嫩黃色野花從瓦片地下冒了出來,迎風擺首,十足天真的模樣。

原本老宅的格局,如今也已看不出,倒還有洗衣池存了下來,積蓄了陳年的雨水,裏面全是枯枝敗葉。

譚如意並不是第一回面對死亡,幼時鄰居的爺爺去世之時,她已經記事了。但畢竟年代久遠,哪裏像此刻這般迫近。不過一個眨眼的時間,便已是生死倒懸。而這樣一天,對於世界上的其他人而言,仍是普通的一天。有小職員升職加薪,有男孩紅了臉同心愛的女孩告白,有孩子放學回來,在路口買了一支常吃的雪糕……

生死原本是這樣重大的事,可在蕓蕓眾生之間,又仿佛如此渺小。

沈自酌身影蕭索,靜望著那生了青苔的洗衣池,“再過幾天,就能帶爺爺回來摘橙子。”聲音很輕,一說出口便似要被這山風吹散了一般。

譚如意心口針刺似得一痛,眼淚亟亟欲落。她往前一步,從身後將沈自酌緊緊抱住。十分用力,似想要給他幾分瘠薄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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