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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奪人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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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奪人所好

周牧儀的酒杯落在小幾上,聽著梅少卿下樓的腳步聲,似笑非笑地看向在她對面坐下的孟雪崖:“我祖父力薦此女,你看如何?”

孟雪崖修長的手指放到幾上,指腹輕觸著茶幾表面,沈默片刻道:“我看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看她如何。”

周牧儀把玩手上的一串檀珠半晌,面色淡然:“不知她的才氣,是否當得起這脾氣。”

孟雪崖斜覷了眼窗外,但見樓下一片金黃梅瓣,地上已是一層淺雪。其實,他已經來了很久了,只在另一間茶室坐著,喝了一盞又一盞茶。

“到底還是殿下的酒香醇。”他拿起桌上的白玉杯,在周牧儀和嬌奴驚訝的目光中,一口飲盡裏面的半杯酒,“殿下以為她失禮,其實她不過不願見我罷了。”

嬌奴眨了眨眼睛,一句話沒說,默默把拿來的新酒杯收了回去。

周牧儀失笑:“既然你與祖父都為她說情,你身為我長史,便交由你去辦吧。”

孟雪崖頷首,從銀狐氈上站起身來,淡然自若地把那白玉杯塞進袖子:“如此,我便奪一次殿下之所好了。”

梅管家也不知道在車裏等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聽見雪花落在車棚上的聲音,感覺車裏越來越冷,不自覺得地把雙手插在袖管裏,蜷縮著身體靠著車壁。

不多時,他聽見自己有規律的呼嚕聲,楞了楞便聽在外頭的車夫說道:“管家醒醒罷,大小姐回來了。”

梅管家掀開車簾,探頭看去,整片天空灰蒙蒙的,也不知道到了什麽時辰。梅少卿一人自青雲樓裏出來,面若寒霜,不知遇到了什麽事情。

梅管家如今一看到梅少卿不高興,便覺得心驚肉跳。

“姑奶奶,又是何人開罪了您啊?”梅管家忙下馬車,急忙迎上去,不小心把心裏對梅少卿的稱呼叫了出來,偏他自己還沒發覺。

梅少卿看了他一眼,不理睬他。約摸覺得他有幾分價值了,方又轉回來,說道:“我今日在樓中碰到溫喬與他表妹了。”

梅管家低了低眉,在心裏揣摩了番梅少卿的語氣,最終把一句話繞了又繞,試探道:“那您是知道了?”

梅少卿沒好氣地掃了他一眼,這還用問?她自然是知道了!

不僅是現在知道,在上輩子就已經知道了!

可惜,區區溫喬,還不配讓她大動肝火。

“溫喬與他表妹如何,我並不感興趣。”梅少卿為防他聽不懂,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只想知道,皇太女身邊那個姓孟的,是什麽來頭。”

原來是這個倒黴鬼惹了他家姑奶奶啊!梅管家松了口氣,反正不是他就成!

誒!等等!梅管家臉上笑容越來越僵,皇太女身邊那個姓孟的,可不就是那位孟長史?

“正是那個孟長史。”梅少卿的聲音無情地落下來。

梅少卿一回梅府,看見一個下人站在門房前等她,說她家老梅頭喊她去書齋。

梅管家見勢不好,早跑得無影無蹤。

梅少卿只好請那下人帶路,沿著長廊一折三拐,來到花園裏的一座兩層小樓。小樓地勢略高,四周假山圍拱,站在二樓能俯瞰整個梅府。

樓門上掛了張牌匾,匾上金字瀟灑俊逸,題兩個字——梅齋。門左右兩旁各有兩塊匾聯,上聯曰:濃香滿袖;下聯曰:績學參微。

筆跡端正規矩,倒與牌匾上的大相徑庭。

梅齋外頭沒人。

梅少卿走到門前,聽見裏面傳來梅謙、賈英男的談話聲,說道的盡是老家丹化縣裏的家長裏短。

“岳丈這個年紀,賺錢多少已不重要了。如今正是頤養天年的時候,你我二人也沒得他操心的,叫他寬心便好。”

梅謙口中的岳丈,指的是賈英男的父親。

“婆婆那處,我母親也常去照看,老爺不必擔心。”賈英男又提到了梅謙的母親,她與梅謙的親事,當年正是梅謙的母親定下的。

梅眉則對父母撒著嬌,提議道:“我也好久沒見奶奶和外祖了,不如開春了便回丹化看看!”

賈英男笑道:“你呀,這麽大的人就知道撒嬌!”

梅眉笑嘻嘻的,惹得梅謙聲音裏也有了笑意:“馬上要嫁人的姑娘了,還這樣沒羞沒臊。到時讓你祖母瞧見,可又要說你一頓。”

“父親的意思是同意了?”梅眉驚喜地叫道。

賈英男見父女兩人收的開心,拿起一旁的茶杯喝了口茶,沒想到一眼瞥見紙窗上的一道人影。

梅府裏這幢書齋,梅謙一向不許下人隨意靠近。這個時候能來這裏的,肯定就是回府的梅少卿了。

想到這裏,賈英男心中閃現一個想法,緩緩放下茶杯,抽下別在腰間的手帕,擦幹凈嘴角的茶水:“眉眉,你父親公務繁忙,哪裏有空陪你瞎折騰?”

“誒……這是哪裏的話?”梅謙看到梅眉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心裏不由柔軟起來。

梅眉這孩子是在他身邊長大的,她的秉性,他這個做父親的事很了解的。梅眉本性至純至孝,他這個做父親的,若是這件事情也令女兒失望,豈不是太過無能了?

想到這裏,梅謙立即說道:“別聽你母親瞎說,明年我還有一次春假能休,屆時再請上幾天假,你我父女帶上你母親回丹化縣,瞧瞧你外祖,同你奶奶。”

梅眉垂下去的嘴角,立刻就上揚起來,朝著賈英男笑了笑,立刻轉頭問梅謙:“此話當真?”

梅謙拍了拍胸脯:“大丈夫一言,駟馬難追!”

賈英男不知為何,臉上卻沒有笑意,她又瞥了一眼窗外的人影,遲疑著問道:“夫君可想過大姑娘?”

梅謙乍聽他提起梅少卿,有些不明所以:“怎麽?”

“連家……”

賈英男的話沒說完,就被梅謙不耐煩的打斷了。

每次有人在她面前諱莫如深地提起連家,就讓他回憶起那段不堪的往事。

“連家那位是她外祖,賈家的便不是她外祖了?”梅謙想當然的說道,“我都想好了,丹化縣她不回也得回,其他的不提,去梅氏祠堂認認祖宗!”

賈英男為難道:“她回府這段時日,別說來院裏請安,見面就是問候一句也不曾。即便帶她回丹化,恐怕也要鬧出笑話來!”

梅少卿沒時間聽他們閑談,徑直推門。

談話聲戛然而止,梅齋裏三人齊刷刷的看向她。

她輕輕地拍了拍手,單獨向梅謙行了個禮,而後佯裝好奇:“勞父親大人掛念,我母親墳上綠樹成蔭,還托你的福,認了第二個外祖。”

一語雙關,用得巧妙。

梅謙的臉頓時沈了下來。

賈英男坐在書桌側面,手裏拿了張信紙,猛得被她捏皺。

“混帳!”梅謙的聲音低沈,聽起來就像驚蟄時分隆隆的春雷,“賈氏是我妻子,便是你母親!你在連家養久了,便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不成?”

賈英男噤聲不語,覷著梅謙的模樣,臉色稍霽。雖說又提到連璧,讓她心裏很不痛快,但好歹也讓梅謙的心向著她了,不是嗎?想著,也擺出了副要向梅少卿問罪的表情來。

梅少卿雖不在意賈英男母女的臉色,然而看著他三人氣勢洶洶地坐在堂上,看在梅少卿眼裏,自己仿佛一個外人,驟然闖入別人一家三口的屋子裏。

縱然梅少卿早便不在意所謂的父女親情,此時心裏到底有些不舒服。

梅少卿點了點頭,露出個笑容道:“理當如此。”

若是以前梅少卿的部下見了,就知道大禍臨頭了,可梅家三人哪裏曉得她的性情?尤其是賈英男,以為梅少卿被嚇住了才如此乖順。她得意地想,整個梅府裏,梅謙一發起脾氣來,有誰不是戰戰兢兢的?

梅謙沈聲道:“你既已知道錯在哪裏,還不當著你母親和妹妹的面認錯?”

梅少卿聽到這話,乍然被逗笑:“認錯?敢問父親,何錯之有?”

以為梅少卿被馴服的三人皆是一楞。

賈英男最先反應過來,沒等梅謙回答,便痛心疾首地呼道:“大姑娘,你江伯母今日都已經親自上門來討說法了,你竟還在這裏百般抵賴?我知你心氣高,瞧不上我們這一府縣城裏走出來的,但你既然回了京城,又何苦處處拿連家來壓我們!”

連家?梅少卿冷眼看著賈英男裝模作樣,她打進門以來哪句話提到連家?倒是她一口一個連家,說得好像連家真壓迫了她十多年。

也虧得梅謙在朝堂裏浸淫了十多年,竟被婦道人家後院裏的手段,拿捏得服服帖帖的。

賈英男說罷,眼角泛紅,竟擠下幾滴眼淚來。

“你當我還不知道,你在青雲樓做的好事!”梅眉見狀,趕緊上前去撫她娘的背,又把這事歸到梅少卿頭上,她將賈英男護在身後,厭惡的看一著梅少卿,語氣急促,“真不知道你還有什麽臉回來!”

賈英男急忙拉住梅眉,示意她不要多說,面上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喬哥兒與顧姑娘是我看著長大的,皆是恭敬守禮的好孩子。你平時在家裏蠻橫些便罷了,在外面怎麽能肆意妄言?抹黑他兄妹二人的名聲!我們兩府間十多年的交情,就因你險些不保!”

梅謙聞言大驚,他只聽賈英男說梅少卿與溫喬在外面鬧了個不愉快,孰料竟到這種田地,立時便怒視梅少卿:“孽障,當真有此事?”

梅少卿才說了一句話,便被人炮仗似的責問了這麽句。她不由懷疑,是不是她今天臉上寫了“柔弱可欺”四個大字,才讓他們一個又一個地蹬鼻子上臉?

“誣陷?”梅少卿掃了眼賈英男母女,嘲諷地看向梅謙,“我不過慕名前去青雲樓,在你們眼裏便成了刻意為之。再說到溫喬與他表妹之事,難不成青雲樓一眾皆被我收買了,將醜事栽贓到他們頭上不成!”

梅謙看向梅少卿的眼神又多了幾分不耐:“溫夫人特地來解釋過了,還能有假?”

溫夫人來梅府,自然是為溫喬說話的。

只是她的這位好父親,到底親近這對母女,偏聽偏信,實在可笑!難怪,她母親連璧當年,毅然決然帶著尚在繈褓中的她回了江左,實梅謙的做法太令人寒心。

“我只想問一句,且不論今日之真相如何。若溫喬他真傾慕他表妹,這樁婚事你待如何?”梅少卿不欲多言。

梅謙心裏憋了口悶氣,即使事情是真,不過是溫喬年少貪玩,又算得了什麽大事!梅少卿和溫喬的親事是自小定下的,怎能因為區區小事,而影響兩家的關系!

“我待如何?我倒要問你,你畢竟要嫁給溫喬,方一見面便開罪於他,你莫不是存心要把我的老臉丟光?”梅謙說到最後,猛地拍了幾下桌子。

梅謙對連璧留下來的這個女兒,所懷感情十分覆雜,他覺得自己對她已經足夠忍耐了。梅少卿一而再,再而三地頂撞他,念在連璧與他的感情,他都能忍下去。

可為什麽她不像梅眉那樣嬌俏可人,在他這個父親面前表現得乖巧貼心一些?那他就能自然而然地把這些年所虧欠的補償給她,把她風風光光地嫁到溫家去。

是不是正是因為這樣的縱容,才讓她越發膽大,居然到梅府外頭去撒野?

“好。”梅少卿點了點頭,把心裏對梅謙僅有的一絲期望也丟幹凈了,“不在自己身邊養著的,自然是無所謂的。”

梅謙被她戳中痛處,沙啞著聲音吼道:“不肖女!你方才說什麽!”

賈英男聞言,臉色大變,也顧不得什麽形象,尖聲叫道:“這可是你父親!你怎敢說出這般誅心之語!

梅少卿心裏想,這老梅頭簡直是無可救藥,道:“退婚也正好,消息一傳回江左,恐怕外公家得換條新的門檻。”

梅謙一時沒反應過來,怔了怔:“你這是什麽意思?”

“江左自古繁華,英才匯聚,區區溫喬,何敢稱一流?”梅少卿笑道,“我與溫喬解除婚約一事,一傳回江左,外祖家的門檻自是要踏破幾條的。”

梅謙哪裏聽得慣這樣的言論,又驚又怒,站起來呵斥:“你竟沒有一點羞恥之心!我十幾年來,在朝堂上辛苦換來的榮光,都要被你敗壞了!這話若傳出去,不知多少人要指著我的臉笑話!”

梅少卿面露嘲諷,他梅謙在朝堂上焉有榮光?

“是,父親這一輩子,把面子看得比什麽都重要。”

“你!”梅謙氣極,抓起筆架上的一只白玉狼毫,狠狠摔在地上。只聽一聲脆響,那只珍貴的白玉狼毫段成兩截,裂口的碎屑散落在筆身周圍,正巧將筆桿上刻的“逸仙”二字摔成了兩半。

“砰!”只聽梅齋的兩扇木門重重地撞在墻上,梅謙已經摔門而去。

梅少卿隱約記得,逸仙是老梅頭的字。

梅謙這輩子把書籍、筆具等,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從不攀權奪勢,表面上與諸多寒門出身的官員一樣,立志成為朝中清流。

但實際上,他們這些人的弱點也很明顯,一邊說著王候將相寧有種乎?連砍頭都不眨一下眼睛。一邊最迂腐頑固的,又是他們。

賈英男雖不喜歡梅少卿,但對梅謙卻是真心實意的,臉色陰沈道:“你要將你父親氣死不成?”

說罷,小跑了幾步,回頭見梅少卿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賈英男驚覺自己失態,臉上的嫉恨一閃而過,擺出優雅的樣子,緩緩下了臺階。

人人都說她是小地方出身,始終上不了臺面。可她偏要證明給這些人看,出身不代表一切!賈英男憤憤地想到,如果她有連璧那樣的父親,她做的一定會比連璧那個賤人好上十倍!

梅少卿成功把梅謙氣走,轉身才發現梅眉還留在房間裏。

她臉上的甜美不覆存在,而是以一種挑釁的目光看著她,仿佛自己已經贏得最後的勝利:“你猜接下來會怎麽著?不如我替你想想,溫家立刻會遣人來退婚,你讓父親丟了顏面,父親自然會把你趕回你的江左。到時,你丟了那麽大的臉,你的外祖還會繼續疼你?憐你嗎?”

梅少卿掃了她一眼,往外走去。

梅眉的手段和賈英男一脈相承,高級不到哪裏去。用這樣的小伎倆,便妄圖激怒她?那未必也太天真了。

梅眉見梅少卿無動於衷,在她身後跟了幾步,急躁道:“溫喬哥哥與惜兒自幼相識,憑你也想從中作梗?你便同你娘一樣,如此不要臉,借著連家的名聲偏要倒貼於人嗎?”

實際上,梅眉對溫家並無好感,只是隨母親在外應酬,見過溫喬與顧惜兒幾面。此刻故意偏幫溫喬,就為了打壓這個自以為是,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的姐姐。

梅少卿的腳步頓了頓,回過頭來冷冷地註視著梅眉。

不知道為什麽,梅眉竟被她看得心底發虛,許是為了壯膽,她提高音量說道:“怎麽?被我說中了,心裏覺得羞愧?”

梅眉得意洋洋地看向梅少卿,覺得自己是拿著梅少卿的痛處了。外祖家厲害又怎麽樣?不是有底氣嗎?

現在父親已經不喜歡她,未婚夫更是為了別的女人,一點臉面也不留給梅少卿。沒了男人的喜愛,這在哪個女人眼裏不是塌了天的事情?

梅少卿打量了她一會兒,一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不知哪裏來的底起,竟敢在她面前侮辱她母親?她的豹子膽是梅謙給的?還是她那個慣會使手段的娘?

梅少卿閉了閉眼睛,聲音自丹田而出,全身迸發出凜然的氣勢:“當年茍合而來的稚子,今日竟會吠叫於人了嗎?”

梅少卿話一出口,梅眉勃然大怒:“你說什麽?!”

“既然你發問,我便同你講清楚。”梅少卿勾了勾嘴角,她本不想和這樣一個天真的少女較真,換成以前梅眉連見她的機會都沒有,又怎麽能在她面前叫囂?

梅少卿走到書齋門口,逆光而立:“你以為這書齋牌匾上的字,為何與匾聯上的不同?”

梅少卿自問自答:“連家書法自成一派,梅齋二字何人所題,你可清楚?”

“你以為這梅府建築為何有別諸臣官邸?有南方的風格?”

“你父親河東人士,梅府格局何人所設,你可明白?”

梅少卿的語氣風輕雲淡,卻句句直擊梅眉的心臟。

“再說,你父親方才手摔的那只白玉狼毫,你可知本是一雙,江左連府裏存著另一支。若你不信,可看看這地上的筆可還在?到僻靜處去尋你父親,可看看他是不是手棒斷筆,面露惋惜?”

梅眉看了眼地上,只留一小撮碎屑,那只斷著兩截的白玉狼毫,果真已經不見。

她臉色大變,連連後退了幾步,才勉強停下來:“簡直、簡直一派胡言!明明是你,是你母親名不正言不順,害得我爹娘險些分離!”

“呵……”梅少卿半闔著眼簾,看了眼有些魔怔的梅眉,當年的事情,有誰能真正說得清楚?

只是,她不犯人,人卻來犯她,就別怪她不留情面。

她負手如她當年做宰輔那般,悠閑地走向門口:“你該好好去問問你母親,平日的吃穿用度裏,有多少是從連府帶過來的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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