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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帝皇圖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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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璽這個女官做的並不如何順利。她是楚國第一位女官,也是前朝三百餘年來的第一位女官。

雖然民風自前朝以來開化不少,但千百年來古訓如此,女子只通讀《女訓》、《女誡》,上侍公婆,下教子女,執掌內帷,而不是在朝堂之上拋頭露面,任由旁人指指點點。林璽的出格行為在世家貴女間一時引為笑談。

便連林氏這一代的當家主母、林璽的親身母親,都特意寫信斥責於她,叫她不可離經叛道,不可受旁人蠱惑,不該不顧世俗規矩與林氏百年清譽。

信末尾又特別提到洧陵陳氏,她那位自幼定下婚約的未來夫婿已派人上門來退親,言曰:“女公子志向高遠,陳氏門楣居於流俗。齊大非偶,高攀不上,還望女公子另擇佳婿。”

林璽不知,事實上陳氏長子的行為比書信中所言要過分一些。他親自趕赴蘅州林氏退婚,當著林氏長輩之面直言林璽此舉敗壞陳氏家風,女子之身公然混跡與朝堂之上,名節敗壞,與那下九流的妓.子比之還不堪。他就算是娶一個青樓女子也絕不會娶林璽。

林璽雖然早想到家人未必會支持自己,但也沒想到素日最溫和慈愛的母親會如此厲聲斥責她。她到底年少不經事,看完信後不由得伏案痛哭出聲。

可她既然已選擇走了這條路就絕不會輕易動搖。她既敢當著謝相知面直言不諱,今日便也敢忤逆父母之命。

林璽提筆修書。

“……舊俗舊制便一定對否?吾輩自有當世之賢能,為何非要延循前人舊制?人非聖賢,又焉能無錯?……女璽自認問心無愧,俯仰於天地,此心不可轉也。”

“……女如何自不必旁人來評說,旁人可知多少?……聖賢尚有不和之音,況我等凡俗。是非毀譽皆由人去,何必掛懷。史書工筆斷不會文過飾非,”

“若父親與母親認為女敗壞林家清譽,女可自請辭去,再不冠林氏之姓。但女此生仍敬奉二老於高堂,感念賜骨之恩。”

“不肖女林璽敬上。”

這封字字決絕的信由林氏家仆連夜送出。林璽寫完後心頭一冷,披衣站在窗前看了半晌新雪。

這也許是南州今歲最後一場雪。薄薄細雪未消融,鋪滿青石庭院,光禿禿的海棠枝椏在北風中舒展,只等東君攜燕語鶯啼入境,便捧出一簇一簇的灩灩繁花來。

南州的冬日,總是這樣幹凈冷白,只是為了春天的到來打掃好一切不必要的東西。

“來人。”

長久凝視靜默之後,林璽轉身吩咐。婢女從外間走進來,低眉順眼。

“去備車駕,我要入宮求見王上。”

未滿十六芳華的少女眉眼間已初現高貴端莊的姿態,而那姿態下藏著太多迫不得已的冷漠和放棄。

世間之事,難得兩全。

但她從這日起,不會後悔她做過的每一個決定。

她是林璽,不是林氏的林璽。不是史書上一筆都不會提的“林氏女”。

她需要在陳氏退婚的消息昭告天下之前先發制人。

陳氏退婚之事若是一出,原本就推行艱難的女學與女官制就會立刻雪上加霜——一個女子若被夫家退婚,在這個時代是奇恥大辱,必定是女子德行有虧。何況陳氏這種清流世家?

她退婚事出,大多女子必定惶惶不可終日,因為一樁婚事幾乎是女子前半生的全部。林璽知道她不能放大這種恐慌,否則謝相知連株數十家得來的暫時喘息之機毫無意義。

所以她要請謝相知下一道退婚的旨意。由她親自來退婚。

她不能把主動權交出去分毫。女子在這世上掌握的權利也不過就是分毫。

謝相知並未在議政殿接見林璽,而是在永安殿。

是時,謝相知和裴淵正在談論前人一本經義釋註,這書在謝相知眼中寫得狗屁不通,但不妨礙他頗有興致的和裴淵討論其中內容。

——謝相知早年拿著這本書試了不少前來投奔的謀士儒生,凡是極力誇讚過這本書的都被謝相知打發走了。只有一個叫淳於敦的人被留了下來,掌管邦交事宜。

原因無他,只是這位嘴皮子格外利索,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看謝相知表情露出些許不對立刻改自己的說辭,偏偏還能和前面的溢美之詞銜接上。最有趣的一點,他根本沒有讀過這本書。

謝相知便安排他去做了大鴻臚,掌管禮儀祭祀與各國邦交,發揮他的嘴皮子功夫。

裴淵不好經義,但也能接著謝相知拋出的話題聊上不少。若叫他自己所言,那就是:“這些酸腐儒生講的幾百年都是那麽幾個意思,有什麽可討?”

“從未有聽說哪個國家以“仁”治國,而非法制。法度不立,何以治家國?難道叫那些儒生用他們的“仁道”感化盜、賊、無義之輩?”

裴淵少年在家學中學過儒道,當時便不以為然。

法制,才是一個國家治理的標準尺度。

天下雖然也有如徐渭那樣不拘泥於陳詞濫調的大儒,但還是只知紙上談蒼生的酸儒當道。

謝相知淡笑:“這些儒生遍布諸國,淵學歷經數百年,影響力可比南州這些世家強多了。”

“不好全殺了啊。”謝相知微微嘆氣,屈指在榻上的方形黃梨木矮幾上輕叩。

裴淵聽得出他敲的是一首在南州流傳甚廣的民間小調。

林璽從殿外進來,她披一件繡金線大紅羽緞鬥篷,行過禮後不廢話直接闡明自己的來意——求一道楚王親筆的退婚手諭。

她將自己的顧慮和盤托出,謝相知微微沈吟,敲在桌面上的動作緩緩慢下來。

“退婚這事倒也沒什麽,不喜歡便不要勉強自己委曲求全。只是你同林氏之誼可不是同你那未婚夫婿一樣說斷便斷得了的。那畢竟是你血脈親人。”

宮人給林璽搬了把椅子,林璽謝過恩才坐下。

“王上說得不錯,我同林氏之誼確實不是一刀可斬斷的輕薄緣分。但……”她微微苦笑,“王上,從我站到楚都的土地上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

“我想要女子走出閨閣,我想要女子不再被視為男子附屬,我想要女子命運如何不該由男子來制定。”

“我不是不知道一己之力難以對抗千百年來的規則。但——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

她話音到末尾時稍低,但仍舊堅定得不容動搖。

謝相知淡淡笑了一下:“禦史大人,活得比一個時代清醒是很危險的事情。”

他沒有再如往日那樣喚她林姑娘。

林璽微微睜大了漆黑的眼睛,光芒從眼睛裏迸裂。

“就算是清醒地痛苦著,也遠勝於渾渾噩噩地活著。”

裴淵倏然開口:“既然林禦史大人有意退婚,不如考慮一番燕地兒郎。我燕地兒郎可比南州這些高門養出來的草包孬種要出色的多。林禦史氣度高華,在我燕地,必是諸家兒郎傾慕的奇女子。”

謝相知支頜微微偏頭望了他一眼,輕笑不語。

縱然是林璽再淡然,也被燕王這神來一筆刺激得怔楞了一下。半晌才猶猶豫豫的拱手微笑:“多謝燕王美意,林璽暫無婚配之意。”

“說說吧,你那位前未婚夫婿叫什麽名字?本王替你寫退婚書。”謝相知起身。

“陳行昀。”

“孤的王印沒帶在身邊,但私印還是帶來了。林禦史是否介意退婚書上多加一道孤的私印?”

裴淵又道。

“這是是微臣福分。”林璽屈了屈膝,行禮,聲音溫和柔美。

……

半柱香之後謝相知擱筆,裴淵湊近他身側看,道:“阿謝到底還是心軟,這陳家子無恥之行徑怎可輕易揭過?不若再由孤來添兩句?”

林璽露出有點猶豫的神色,她其實倒沒有多怪陳行昀,畢竟連她母親都是這個態度,何況自訂婚盟起就未見過一面的未婚夫婿?她只是想借這道旨意守住她的底線。

她如今不僅僅是她自己。

不僅不能後退一步,必要時候還得得寸進尺。

裴淵一眼看透她的心思,道:“孤對他也不是欲加之罪。你並未做錯任何事情,他卻無端背棄婚盟在先,本就是他不仁不義,多罵兩句又如何?陳氏百年根基,你這位未婚夫婿乃長房嫡子,罵兩句也損不了什麽,無非損些名聲。最多不過氣上兩日。若他心胸狹窄些,便要氣上三年五載罷了。”

裴淵沒有提,這些最註重名聲的世家公子若是沒了名聲,又該當如何。

“為官忌心慈手軟。”

裴淵又淡淡提點她,“你若不早些斬草除根,日後跳梁小醜卷土重來,遭難的還是你自己。”

林璽沈默片刻,衣袖下雙手微微握緊成拳。

“一切但聽王上做主。”

“聽我的做什麽?”謝相知望過來,“你是天下女官之首,一切該聽你自己的才是。”

“我和燕王,無論從哪個方面瞧可都不像女子。”

謝相知說著從袖袋中取出楚王私印,蓋在這一紙退婚上。做完這一切又挑挑眉看向裴淵。裴淵會意,將私印印章整整齊齊蓋在謝相知紅印的旁邊。

兩個鮮紅的名字並列在一起。

他滿意地收了私印。

系統猝然開口:【宿主,您覺不覺得這個像結婚證。】

其實倒也不像結婚證,反而是像某種特別的契約。但這玩意吧,確確實實僅僅是林璽的一張退婚書而已。

謝相知沒理它的傻氣,將退婚書遞給林璽,“去議政殿找司事官蓋上王印就成。”

“是。”

林璽眼神覆雜地看了他們兩人一眼,提起裙裾小步跑出殿門。

她跑出一小段路後忽然回頭看了一眼,燕王在楚國的王上身側含笑輕聲耳語了什麽,風姿濃華的青年懶洋洋挑了挑唇角,露出個漫不經心的微笑來。

他對著燕王說了句什麽,林璽看不見燕王聽後的神情,只隱隱見到燕王的手臂摟在了謝相知腰間。

親密無間。

她心下微跳,步伐不由得又加快了些許。

待她徹底走遠,裴淵用噙著三分並不明朗笑意的嗓音低聲道:“孤既然幫了楚王忙,楚王是不是該禮尚往來一番才是?”

“難道不是燕王非要在我楚國朝堂上做好人嗎?”

謝相知冷淡反問。

“是啊,想讓楚國的朝臣為我在楚王面前多美言幾句。”

笑意逐漸低靡,殿內籠罩上一層暧昧不清的模糊氣氛。

……

納蘭溪自南州邊境快馬加鞭疾行數日才在除夕夜之前趕回。徐丞相的靈柩還停在丞相府內,納蘭溪親自拜祭過後才趕往楚王宮秘密會見楚王。

他花了數個月從雍京帶回來的成果——一封密信。來自明王殿下。

只所以稱這位明王為殿下是因為他乃是前朝末帝同母異父的兄弟,並非百裏氏所出,但在太後的強勢逼迫之下,這位竟也上了宗室名冊,一同享親王待遇。前朝覆滅之時,是他帶兵奪回帝都,此後三十年間,一直在各國夾縫中艱難生存,困守帝都。

納蘭溪趕到雍京時,城門外荒草深數尺,淹沒墻根。

昔年熙熙攘攘,人群絡繹不絕的物華天寶之都幾乎成為一座孤城。

朝代興衰更疊,莫不是如此。

再說回這封信件,納蘭溪費了不少心思才混入雍京城內,再找人引進入明王府,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接近明王殿下,取得信任後方才透露自己的身份,並按照謝相知給出的讓利條件一點點蠱惑這位明王殿下。

其實這位明王殿下已經要撐不下去了。帝都之內,餓殍遍地,駐守王都的士兵們吃不飽穿不暖,根本沒有精力作戰。

——越是如此,越不能讓人進出都城,看見城中種種情況。越是不讓進出都城,便沒有商貿往來,越是貧困。

惡性循環。

故而這位前朝皇室留下的最後一位親王思慮再三,答應了納蘭溪的勸降。

條件有三樁,一是善待城中百姓,他們當初只是在城破之時沒來得及像貴族一樣迅速逃離這座城池;二是允許他手下的將士解甲歸田,並且不對他們進行任何追責;三則是雍京帝宮之內,擺滿歷代帝王牌位與畫像的清和宮不許變動分毫,且需要派人照顧打理。

前兩個條件納蘭溪都一口應下,而最後一個條件,納蘭溪思量一番後先答應了下來,再寫了信回南州詢問謝相知的意思。

謝相知朱筆批了一個“好”字。

納蘭溪這一顆心才真正放下來。

謝相知接過明王殿下親手寫的密信,拆開看了看,臉上神情不辨喜怒。

“去看過你老師了嗎?”謝相知將信件放下,垂眼看著納蘭溪,輕聲詢問。

這是納蘭溪第一次正式見到自己未來將要效忠的君王,不是陳王宴席之上笑意盈盈的紅衣使臣,不是老師口中的模糊名字,而是真真正正、切切實實的楚國君王和……

未來的天下之主。

納蘭溪毫不懷疑眼前這個人能做到這一步。

他面對著謝相知,神思不免生出幾分恍惚來。

“已經去看過了,去了才來的王宮。”納蘭溪毫不隱瞞,事實上他也知道,這楚都之下的風吹草動沒有幾件能瞞過謝相知放在暗處的那些眼睛。

他有些猶豫:“我離開楚都之時老師身體尚且算好,短短幾個月競……”

“本王也以為他還能再做上十年八載的大丞相。”謝相知撥了撥桌案上金獸香爐裏的灰燼,聲音微沈:“可惜楚地那些世家居然狼子野心至此,膽敢暗中謀殺徐相。”

納蘭溪明白了,無論老師是病故還是遭遇刺殺,蓋棺定論之時都只能是楚地門閥狼子野心,以下犯上。

“今年南州的冬天太冷了。”謝相知聲音飄忽,“等日子暖和些便帶他回帝都故土吧。”

納蘭溪:“希望主公恩準我屆時親自送老師靈柩上帝京。”

謝相知頷首許可。

“……主公,請恕臣大不敬之罪,還請如實告知微臣,老師他究竟為何會……”納蘭溪猶豫片刻,還是發問。很顯然,他在但憂某種猜想。

“不是意外刺殺。”謝相知微默片刻,“徐相確實是病故。”

“……便連我也沒有料到。”

納蘭溪眼底光明明滅滅,不知是否信了這個解釋。

良久,他方道:“那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等等。”謝相知叫住他。

納蘭溪不解地望向他。

“徐相闔然長逝,楚國大丞相一職空缺。”

納蘭溪心念一動。果聽謝相知繼續道:“今日起,你便暫時擔任楚國大丞相一職罷。”

“承你老師遺志。”

“微臣必不負主公和老師重望。”他眼角微微濕潤,但眼神分外清明。

元月初一,前任楚國丞相徐渭唯一弟子、陳王之子納蘭溪接任楚國大丞相一職。

弱冠之齡的新任楚國第一權臣在世人震驚的目光中接過君王諭旨,從此成為那九重天闕之上的君主手中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刃。

只等那一劍在合適的時機斬下,一劍斬去舊日戰火硝煙,斬開清平盛世。

元月初三,蘭臺女官林璽寄給洧陵陳氏的退婚書流出,字字血淚珠璣,將陳氏長房嫡子、林璽前未婚夫婿罵的狗血淋頭。一時間這位陳氏公子成了天下第一不堪之人,聲名毀盡。而據說那退婚書之上還有楚王與客居楚王宮的燕王的印璽。

陳氏這位名聲極佳的長房嫡子瞬間地位一落千丈,甚至被從陳氏下一代家主的候選人名單裏剔除。

林璽本還有些心軟,覺得自己做的太過分。但從長嫂霍紜如偷偷寄過來的書信中得知他居然罵自己連妓.女都不如,甚至言辭間辱及自己父母後,只恨自己還不夠狠。

她氣得在給霍紜如的回信中寫:叫他抱著貞節牌坊過去吧,最好過一輩子!

霍紜如看了不免失笑。

新丞相上位,手段不比徐相溫和,反而更加不留情面,改制一層一層雷厲風行推行下去。而且這位還會隱瞞身份視察郡縣是否有推行改制,被他這麽一查又有幾家圈地的門閥被嚴厲懲處。而南州唯一得以保全自身的霍氏則早早交出了田地,倒叫納蘭溪頗為遺憾。

林璽借著門閥被懲處的時機從納蘭溪那兒要走了一批習文斷字的世家姑娘,將她們安排進女學做了第一批先生。

楚國的權利似乎被完全交給了丞相和女官,作為君王的謝相知本人則隱於幕後,面容越發模糊,心思越發莫測。

只有楚宮之中的人才知道,楚王已經不大宿在他自己的寢宮了,反而時常歇在永安殿。近身伺候的人偶見兩位王上同床共枕,青絲糾纏,就算是摯友,也親密得太過了些。

“再過些時日,你便要回燕地了吧?”謝相知懶散披著白色衣袍坐在榻上詢問。

他這些時日都沒有穿慣常的紅衣,為了哀悼徐相的死,楚宮上下皆著素一個月——國喪之禮可不僅僅說說而已。

“楚王原來打算讓我回去?”

他還以為謝相知準備把他一輩子留在楚地境內。

“為何不?”謝相知擡眼反問。

裴淵抽出他手中的雜記,似乎要逼迫他看著自己才甘心。

“聽說雍京那位明王殿下已經答應開城投降,只等這寒冬臘月一過,楚軍便要揮劍直指京師。帝都都要並入楚地了,楚王想來是不嫌棄順便再多要一個燕地的。”

他嗓音低沈。

“那要看燕王如何想。”

謝相知這話的意思便是和平歸順還是開戰全取決於裴淵的意願。最好的情況當然是能和平解決,畢竟他們誰也不希望本就滿目蒼痍的中原大地再次生靈塗炭。

裴淵微側過視線去,將謝相知的模樣完全納入眼底:“若楚王它日榮登雍京天子闕,執掌天下,我這個燕王在陛下身邊該是什麽名分?”

作者有話要說:

紀念一下評論破兩千,雙更合一。

今天是真正的雙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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