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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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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泠的琴聲在琴師指尖流淌, 如漣漪般向四周擴散開去。

琴師手上不停,這一曲乃是從前常彈的曲目,自然信手拈來, 十分順手。或是因用不著費什麽心思, 琴師便對那廂的客人十分好奇。

隔著珠簾偷眼看去,上首的大將軍支著下巴十分專註地聽著。這位大將軍當真十分年輕,神情沈靜地坐著, 自有一股風流氣度。他更像是位整日吟風弄月的書生公子,全然想不出他拿刀拿劍是什麽模樣。

卻也聽說, 這位大將軍是出生在戰場上的。琴師心中想著這些, 略覺得可惜。

似是察覺到琴師的目光,他一眼瞥來, 琴師忙低頭,專註手上功夫。大將軍便也又轉過頭, 凝神細聽,如入定般。

直至曲終, 最後一根顫動的琴弦已安歇, 他似乎方才從琴曲中驚醒。

“這便是《陽阿》了?果真是紛披燦爛, 戈矛縱橫。”他說完, 覆又道:“換一首《薤露》罷。”

琴師自是遵命。

《薤露》乃是挽歌,為出殯時挽柩人所唱。用於此處,自是遙祭哀思。

琴聲繼續, 有侍衛匆匆而來, 俯身低聲同大將軍匯報了幾句,大將軍聽罷,便點了點頭,輕聲道:“請她進來吧。”說罷亦揮手叫停了琴師的彈奏。

龍女小漣在侍衛指引之下翩然而至, 她行過禮,稟道:“將軍,小姐走的時候,拿走了那幅畫。”

見大將軍一時未反應過來,又解釋道:“便是當初今上還是太子之時遣人送到府上的那幅畫。”

蚩尤恍然大悟,一聽小漣說起,他便想起那幅畫了。畫中女子著水綠色衣衫,站在湖邊,看著空茫的湖面,神情淡淡,不辨喜怒。畫中人只露出個側臉,只是這麽臨水而立,端的是風姿卓然。

他的臉上有一瞬的空茫,而後又快速恢覆,沈吟道:“當日我已放了宋遙離開,與她說好不再管她。那幅畫……本也是給她的。她便拿走了,也沒什麽要緊。”

小漣聞言,怔了怔,便覺再也沒什麽好說,施禮退下。

蚩尤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著外面在春風中搖晃的柳枝,心頭亦如那柳絮般,紛揚不止。

“將軍,琴曲可還要繼續?”琴師見大將軍許久不語,不由詢問道。

他聽了,凝神不語,良久才反應過來道:“罷了,今日就這樣吧。”

琴師亦抱琴施禮退下。

天氣漸暖,萬物覆蘇,南境已漸漸恢覆了往日生機,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他在此地的使命已經完成,卻不知為何,遲遲不願離開此地。

潛意識中,似乎在等著什麽人回來找他。怕那人找不到,故而便羈留此地,遲遲不走。

被小漣提及的那幅畫如今便握在宋遙手中,她一時看看畫像,一時又看看鏡中的自己,調整著自己的衣飾妝容。

宋遙穿著水綠色的衣衫,梳著畫中人的發髻,轉過頭來問刑天:“你覺得怎麽樣?”

刑天定定看著她道:“我們有其他的辦法,並不是非如此不可。你這樣做太冒險了。現在停下還來得及!”

宋遙打量著鏡中的自己,對著鏡子抿唇笑了笑,對著鏡中人說道:“我要行的是刺殺之事,便沒有不冒險的。”

刑天又急道:“可是你若以瑤姬姑娘的面目去接近他,他便知道你是穆王府的郡主,清風寨舊人,自然也就會防備你。”

宋遙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不以為意:“我並未想要用旁人的面目去接近她,我只是仿照那日她的妝扮罷了。我既要行刺,自然要用我本來的面目,好叫賊子知曉到底是死於誰人之手。”

且她跟瑤姬面目本就不像,若以易容術易容成瑤姬模樣,反而容易露出破綻。倒是她自己這張臉,那狗賊同他身邊之人都未曾見過,反而是最好的隱蔽手段。

說罷,她轉過頭來對刑天道:“你不用一直同我說話,白費力氣拖延時間。我給你下的藥乃是三倍劑量的‘如墜雲霧’,花了我好大的本錢。你如今還能說幾句,再過一刻,便連舌頭都動不了了。”

說著,她低低嘆了口氣,頓了頓,道:“就這樣吧,話說得再多也改變不了什麽。清風寨就交到你手上了,你可不要讓我失望。”

這便是刑天見到她的最後的樣子了。

她穿著水綠色的衣衫,神色沈靜,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仿佛一切都盡在掌握。他不知那些事她已推演多少遍,他只覺得這或許就是她長大了的模樣。

不可回頭不可回避的成長,必是付出的極大的代價。

眼皮越來越重,他模模糊糊地想著,或許他再也見不到她真正長大的樣子了。

三日後,他在前往南境的馬車上蘇醒,車外隨著一隊人馬。

“停下!你們……”他認得,那是那五千兵馬中的一隊。宋遙當時要走了五千兵馬的調度之權,他以為她至少有自保的能力。

“大人,得罪了。宋大人給我等的命令是平安護送大人至大將軍處,我等不敢違令,還請大人見諒。”領隊之人見刑天醒來叫停馬車,忙告罪道。

原來她索要五千兵馬,一開始就是打的這個主意。那五千兵馬不是對付天子的,而是對付他的。她要用五千兵馬,來保全他。

“現在趕緊回王都,阿遙……宋遙她還在王都,她很危險!”

領隊之人怔了怔,擡起眼來,略有些悲憫地看著他。

“宋大人她……她已經犧牲了。”他想了想,終於還是說出了結果。

宋遙刺殺失敗,她在發簪之上抹了毒藥,刺中天子右臂。但天子舍了右臂,保住了性命。而宋遙,死於亂劍之中。

天子醒來後尤不解恨,令眾侍衛肢解了她的屍體,分於野狗食之。

宋遙的頭顱,已快馬加鞭送往南境護國大將軍處。

後來,蚩尤看到宋遙的頭顱之時,只覺得一股意氣上湧。這是他在世的最後一個親人,然而她的頭顱卻在他手上。

他記得小時候有道士給自己批命,說他刑克六親,是破軍獨坐天煞孤星的命格,現在想來,竟似一一驗證了。

蚩尤閉了閉眼,蓋上了那裝著宋遙頭顱的盒子。

昆侖山瑤池仙境。

瑤姬把自三界尋到的扶桑大帝五個分|身帶給西王母。這一回她下凡,明面上是擔的神使之責,暗中卻是受西王母之托,在凡間收集扶桑大帝五個分|身。

卻說那扶桑大帝乃西王母胞兄,是開天辟地至今在位時間最短的天帝。然而他在天帝這個位子上時,卻曾開天眼看過未來。他預先知曉自己將有五濁惡世之劫,便真身沈睡於碧海扶桑樹下,同時化出五個分|身,赴凡間應劫。

她師父太虛真人赤松子曾猜測東君怕是不好,恐其有隕落的風險,其實也不算猜錯。若扶桑大帝五個分|身不能在合適的時間歸位,他的真身只怕就要永遠沈睡下去了。

西王母把這麽重要的事交由瑤姬去辦,卻並不是瑤姬多麽能耐,而是當初扶桑大帝沈睡之前叮囑過的。

說是在那天眼中驚鴻一瞥,看到了禦水的炎帝大女兒,故而王母才委托了瑤姬辦此事。

因是事關扶桑大帝歸位的大事,瑤姬便誰也沒說,便是她師父那裏,她也只是含糊其詞,並未說清前後因果。

瑤姬把裝了扶桑大帝五個分|身的玉瓶呈給西王母,西王母接了玉瓶。恰在此時,瑤姬的水靈之相無緣無故顯現出來。

她的法相自現世便是寶相莊嚴的神女氣度,這一回顯出來的,卻是忿怒相。

瑤姬自己也極為吃驚,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情況。

現忿怒相的神女柳眉倒豎,手持長劍和長鞭,乃是一副要尋人拼命的樣子。

瑤姬驚訝地看著她義母,西王母目光也自玉瓶移到了她的法相上,嘴唇動了動,卻未說什麽。

巫山棲雲洞,刑天的身軀慢慢開始產生裂紋,似乎是內部有什麽力量在摧毀這具神仙之軀,裂紋漸漸擴大直至破碎、化作齏粉,到了最後全部化為飛灰。駐守巫山的飛禽族發現了棲雲洞的異狀,趕緊同遠在南境養傷的朱雀匯報。

凡間,刑天神魂蘇醒,肉身成聖。

他恍然間想起,他那時沈睡著落於凡間,發現了名為宋遙的嬰孩雖在大哭,卻並無人氣,她身體內也沒有人的靈魂。

她只是一具驅殼。

宋遙原是不能出世的,地府便也未安排鬼魂投胎到這具身軀裏。但小漣逆天抗命,幫著生下了這個孩子。然而便是生下了這個孩子,她也僅僅只是一具驅殼。

他的神魂亦棲在凡胎之內,他的凡軀同宋遙一起長大,而他無意識地用自己的神魂滋養了這個小小的生命,竟令她開啟靈智,同常人無異。

她不過是他無意識照拂之下的產物,被他昏睡著的神魂按照本能塑造成他熟悉的人格和氣息。

那是他潛意識中仿照著瑤姬的性格在塑造她。

她沒有魂魄,也無來世,在人間受五蘊之苦,死時刀劍加身,心中不甘,怨忿達到極致,憑著一口怨氣,煉化成了瑤姬的忿怒相。

作者有話要說:“紛披燦爛,戈矛縱橫”——形容《廣陵散》的詞。

五濁即是大乘佛教在佛經中提出的劫濁、見濁、煩惱濁、眾生濁、命濁。具有這五種眾生生存狀態的時空,謂之為“五濁惡世”。

晴為黛影,襲為釵副。宋遙是照著瑤姬來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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