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五。洛王府中張燈結彩，處處喜慶，只因今日是洛親王三十歲生辰。上弦月房中，甚至比整個府中都還忙碌，丫頭們忙著打掃院落房間，廚房依照上弦月的吩咐，一大早就開始準備晚上的酒菜。到了傍晚，酒菜都已一道道的擺上桌來，桌子是上弦月特意支在自己臥房之中的，非常之大，擺了整整二十個菜還嫌不滿。

上弦月坐在桌前，卻沒有看滿桌的菜，只是看著手裏的一塊玉佩發呆。這塊玉佩成色上好，碧色瑩潤，透影流光，是一個麒麟形狀，正是當年在玉龍雪山，洛冰風給她的訂婚信物。

荷蕊在旁邊，瞅著滿滿一桌的美味佳肴，咽了一口口水，“娘娘，這麽多菜，你和王爺兩個人，哪裏吃得了。”

上弦月擡眼笑道：“吃不了，一會兒你們端幾個菜下去吃便是。”將那麒麟玉佩小心的放回身上，才輕聲的道：“荷蕊，你替我去請王爺過來。”

荷蕊點頭，“我這就去，不過，王爺他會來麽？”

上弦月沒有說話，半天才道：“你就說…我為他準備了一份生辰賀禮，今夜想要親手送給他。”

荷蕊答應著去了。上弦月在桌前坐了一會兒，忽然起身，從她的紅木箱子裏拿了一個扁扁的木盒出來，打開裏面是一套銀質的酒具，一只酒壺，六只酒杯。她的嫁妝裏就只剩下了這一套完整的銀器，三年來從未舍得用過，也從來沒有機會用，今天，終於可以用一次了。

打開一個酒壇，將裏面上好的佳釀都倒進那個銀質的酒壺中，輕輕蓋上壺蓋，酒壺上面精雕細刻，似乎是白蛇傳的故事，上弦月手指輕輕撫摸上面的雕刻，無聲的微笑，爺爺真是傻，竟然送她白蛇傳的酒壺，難道他不知道白娘子最後的結局是永鎮雷峰塔麽？纖指握住酒壺的把手，一縷紅紅的細線落入銀杯之中，整整倒滿六杯。銀杯朱酒，說不出的艷麗，突然想起她和洛冰風成親的那日，兩人飲下交杯酒的那一刻，她對他說，這一輩子，無論什麽原因，都不能離棄對方，否則會受到神的懲罰。現在這一刻真的來臨，神的懲罰，應當誰來背負？杯中平靜的美酒突然起了圈圈漣漪，一滴又一滴的淚水滴落在銀杯當中。

好像過了很久的時間，荷蕊才終於回來，低了頭道：“娘娘，王爺說他今日乏了，讓娘娘有事明日再說。”

上弦月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仍舊看著面前鮮紅如血的美酒，淡淡的道：“你再去，說如果他今夜不肯來，我就自盡。”荷蕊猛地擡頭，“娘娘！”上弦月平靜的道：“照我的話去說。”荷蕊扁了扁嘴，像是要哭出來，“娘娘，你何苦這樣作踐自己……”上弦月沒有說話，荷蕊也不走，良久，上弦月終於還是輕輕的道：“去吧……”荷蕊跺了跺腳，轉身跑出去。

這一次她回來的比上次快得多，洛冰風仍然沒有來，荷蕊擦著眼淚不說話，上弦月道：“他說什麽？”荷蕊搖頭，上弦月笑了笑道：“你只管說。”荷蕊想了半天，才終於開口：“王爺…請娘娘自重。”上弦月點頭微笑，“我果然是應當自重。”荷蕊忽然抱住她，哭道：“娘娘，你不要這樣，宮裏頭不得寵的娘娘多得是，王爺仁厚，只要娘娘安然度日，也是能一輩子榮華富貴，衣食無憂的娘娘，求娘娘不要再這樣了……”

荷蕊的眼淚成串的流淌下來，上弦月卻始終不發一言，荷蕊見她不再出聲，心才慢慢安定下來，放開了她，上弦月緩緩轉頭看她，突然開口：“荷蕊，煩你最後再去一趟，告訴他，如果他不來，我就要霍冷心活不到明天，他知道，我做的到。”

荷蕊猛地後退幾步，不可置信的看著上弦月，說不出話來，上弦月看著她，目光中卻是無盡的悲哀，“若你不願去，我也不會勉強你，我自己去。”說著站起身來，荷蕊撲上去拉住她，泣不成聲，“娘娘，…我去……”

燭滴紅淚，已燃去了一半。身後腳步聲響，沈穩低沈，不是荷蕊。一把低沈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一定要見本王，到底有什麽事？”

上弦月雙眼輕輕閉上，兩行眼淚瞬間落下，他終於來了，可為什麽她的心裏更是悲涼？擡手抹了一把眼淚，站了起來，轉身向著洛冰風盈盈一禮：“臣妾見過王爺，王爺萬福金安。”

洛冰風停下腳步，負手看她，自從那日，他已有一個多月沒有再見過她，中間似乎聽聞她生了病，不管怎樣，終是名分上的夫妻，他本來是想探望她一次的，但不知為何，自從那天之後，他有些不願見到她，再加上霍冷心始終對他若即若離，令他每日心神不寧，痛苦萬分，這件事也就一再擱下，一拖就是一個多月。今日他的生辰，本來是想和霍冷心一起靜靜度過，卻沒想到上弦月竟然不依不饒的打攪，最後竟然以霍冷心的性命威脅，令他心中對她的一點愧疚也煙消雲散。

也許是燈火太亮，上弦月的容顏竟然有一絲的不真實，洛冰風皺了皺眉，他才發現，原來她今夜竟然畫了濃妝，精心描畫的柳眉，搽過胭脂的臉，還有嫣紅如血的唇……洛冰風在心裏搖了搖頭，腦中又浮現出霍冷心絕美的容顏，那種不加雕飾，純凈如水的美……

上弦月看著洛冰風，笑一笑道：“王爺終於來了，看來她的命，果然比我的珍貴。”這句無比淒涼的話，在她嘴裏就好像在說一句笑話。

洛冰風冷冷的看著她，淡淡的道：“你有什麽事，現在可以說了。”

上弦月嫣然一笑，“我的事早就已經告訴了王爺，就是想為王爺慶祝生辰。”

洛冰風看著她，目中充滿厭惡之色，冷冷的哼了一聲，回身便走。上弦月的眼中霎時閃過一片絕望，眼看著他將要跨出門口，終於淡淡開口：“我與王爺四年夫妻，王爺就連臣妾的這個小小心願都不肯滿足？”

洛冰風停下腳步，沒有出去，卻也沒有回身。上弦月慢慢走上前來，“臣妾知道王爺心中沒有臣妾，今日只是想最後再為王爺慶賀一次生辰，今日之後，臣妾再也不會糾纏王爺，也不會去打擾霍姑娘。……臣妾，只是想給自己一個…有始有終。”

洛冰風回過頭來，看著她，不知為何，他總是覺得她今日有些奇怪，甚至就連這件屋子，雖然他是第一次進來，卻還是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

上弦月走到他面前，擡頭看他，幽幽的道：“王爺不願與臣妾一同吃飯，臣妾也不勉強，只是，臣妾總可以敬王爺幾杯酒吧，酒喝過了，臣妾也算了了心願。”

又不知為何，洛冰風聽見她這樣一口一個“臣妾”，竟然覺得心情煩亂，十分刺耳。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似乎再也沒有理由拒絕，洛冰風回轉身來，慢慢走到桌前坐下。

上弦月幽幽的看著他，也跟著他坐到桌前，與他隔了一個位置的距離。

洛冰風看著她，上弦月也看著他，兩人誰都沒有說話，他們之間朦朦朧朧的隔了一層燭光，流動了彼此容顏。很久很久，上弦月才終於對著洛冰風嫣然一笑：“王爺沒有話要對臣妾說麽？”洛冰風想了想，搖了搖頭，上弦月低下頭去，“一句…也沒有？”洛冰風轉眼看著面前紅燭，終於道：“芙媛的事，你…真的不知情？”

上弦月低著頭，唇角泛起一絲苦澀笑意，他開口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一句……輕輕搖了搖頭，洛冰風沈默了片刻，“那一件事，令我母妃十分震怒。”上弦月用手扶住額頭，忽然很想笑，她忽然很想問一問洛冰風，知不知道他那震怒的母妃是如何命人掌她的嘴，對她用刑，最後逼死了她情同姐妹的素帛？她曾經一度想要動用蠱術殺了劉太妃，但終是在一次次想到洛冰風的時候，艱難的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這個，她無比的痛恨自己，因為她對不起素帛。

“王爺放心，今後也再不會了。”聲音很輕，透著疲倦，擡起頭來，“王爺說完了？”

洛冰風點頭。

“沒有了？”

洛冰風沈默片刻，淡聲道：“沒有了。”

上弦月輕輕的笑了一下，“那麽我也有話要問一問王爺。當初王爺娶我，是不是我爺爺逼你的？”

洛冰風看著她，良久，緩緩的點了下頭。

上弦月笑了一下，笑得苦澀心酸，“我和王爺夫妻四年，王爺待我……可有半分真情？”她的眸子在燭火之後異常的亮，那是一種絕望和希望交織的光芒，洛冰風移開目光，沒有說話，上弦月等了很久，他始終沒有回答，上弦月眼中的光芒漸漸灰暗，聲音有些發顫，“半分……也無？”洛冰風轉過眼睛看著他，他眼中的神色說不清是什麽涵義，但卻不是她想要的那一種。

他仍舊沒有說話。沈默的涵義，就是承認。

上弦月眸中的希望之火終於熄滅，卻仍舊晶亮閃動，只不過，是淚光。

舉起面前的一只銀杯，“如此，臣妾明白了。”微微笑道：“今日王爺生辰，臣妾敬王爺三杯酒。第一杯，願王爺玉體金安，無病無災。”仰頭將銀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洛冰風也端起面前一盞銀杯，同樣喝了。

“第二杯，祝王爺前程似錦，千載留名。”兩人同樣一起幹了。

端起最後一只酒杯，沈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道：“最後一杯酒，願洛大哥你從此平安喜樂，再無煩憂……”卻遲遲沒有喝這杯酒，只是凝視著洛冰風。

洛冰風看著她，不知為何心裏竟也有些微微的酸澀，低聲道：“多謝。”仰頭把酒喝幹。

上弦月看著他喉結的滑動，慢慢將杯舉到唇邊，終於一飲而盡，甘甜的酒，喝在她口中，卻是如此苦澀。一滴眼淚在暗影中滑落下去，落在空空的銀杯裏。

洛冰風放下酒杯，“王妃的話既然說完了，本王也要回去了。”說著就要站起身來，頭卻忽然一陣眩暈，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轉，用力撐著桌面，怒目瞪著上弦月道：“你…你在酒力下藥！”只說了這一句，便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桌上。

上弦月緩緩站起身，來到洛冰風面前半跪下來，凝視著他的臉，伸手輕輕拂開他臉上的發絲，就這樣默默的看著他。她最愛的人，就這樣，永遠的不再屬於她。上弦月閉上雙眼，緩緩靠近他俊美的臉，“三朵女神，請原諒我最後放縱一次，最後一次……”

就在雙唇將要相貼的瞬間，上弦月卻突然停下，她想起了那一天洛冰風對霍冷心的那個吻，霸道而火熱，像燒紅的匕首，瞬間刺穿了她的心。緩緩睜開雙眼，一寸一寸，離開了他的唇，斷情酒已喝過，從此以後，黃泉路上，輪回井邊，今生來世，永為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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