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九十三章

關燈
屋外蟬鳴不歇,屋內一室燭光昏黃靜謐,喬景眼神幽微地看著紙條上刺眼醒目的三個墨字,半晌後眸光一沈,遽然起身走到桌前點燃了紙條。

跳躍的火光從她指間一閃而過,她將紙條扔進書桌上擱著的小香爐,眼見著那紙完全化為了灰燼,方重新蓋上了爐蓋。

博山爐疏孔中逸出的香味裏夾雜上了點難聞的焦糊味,喬景渾不在意地重新坐回到桌前,拿起被她掰碎的素餅,沈默地將之送進了嘴裏。

素餅有三塊,喬景覺得噎,卻始終沒有端起就放在桌上的茶水,而是就一小塊接著一小塊地硬咽了下去。

她進宮前就知道自己或許會收到這個紙條,但沒想過會真的收到這個紙條。

喬景艱難咽下最後一塊素餅,伸手去拿茶杯,看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便用力握緊了杯身。

她定定看著自己握著茶杯的手,眼圈無聲地一點一點泛起了紅,良久,她輕輕一抿唇,冷靜而從容地端起茶杯,低頭淺淺啜了一口。

她想,她不能太膽小,也不能太自私,畢竟她不僅是她,她還是喬家人,還是大齊子民。

收到紙條的第二天,喬景以母親生忌為由向陸婉請求去宮中的佛堂禮佛一日,喬景離開金梧宮的理由無可拒絕,陸婉頗近情理地答應了。

不過答應歸答應,陸婉仍是以隨侍之名派出了兩位宮人,喬景原也不指望陸婉能讓她在宮中自由活動,是以她從金梧宮謝恩出來,就直接帶著兩位宮人去了佛堂。

大齊尚佛,所以在內廷之外,宮墻之內修有座佛堂供宮中諸人參拜。金梧宮派人提前支會了佛堂今日有人來參拜,所以待喬景從金梧宮步行到佛堂門口時,佛堂已經派了人站在門口相迎。

“阿彌陀佛。”

喬景向僧人斂色一禮,僧人合什還禮,先將喬景引到佛堂禮拜,禮畢之後又將喬景引至小佛堂聽高僧誦念。

喬景為母親聽經,兩位宮人不好跟進去,就守在院前門前等著。喬景跟著那一路為她引路的僧人進到院中,待走到緊閉的門前,僧人一面為她推門,一面向她遞來了個堅定溫和的眼神。

喬景掃一眼遠處,見陸婉派來的宮人正渾然不覺地守在院門口,便向那青年僧人感激地微微笑了笑。

喬景進入房中,青年僧人即便關上了房門守在門口,一個背影佝僂的老僧人盤腿坐在蒲團上背對著喬景一聲聲地敲著木魚,喬景淺吸口氣抑住心中的緊張,輕聲試探向那老者問道:“守深師父?”

守深師父長眉長須,嘴裏喃喃念著經,聽得喬景在背後喚他,卻是不停手上的木槌。

“文殊菩薩坐下供奉的香爐,向左擰三圈。”

守深師父說完這句話就又開始旁若無人地念經,喬景得了他的指引,道過一聲“謝過師父”,即便閃身進入內堂,快步走到文殊菩薩的金像下依言向左擰了三圈香爐。

油燈擰到盡處發出哢噠一聲輕響,喬景身後存放經書的書架隨之緩緩移開露出了條地道,守深師父仍在前面巋然不懂地念著華嚴經,喬景望著地道口輕握了下汗涔涔的雙手,步入了地道。

地道裏涼意沁人,喬景不禁打了個寒戰。地道每隔十步點著燈,稱不上多麽昏暗,但前後無人,一條長道又看不到盡頭,喬景聽著自己落在青磚石上噠噠的腳步聲,仍是心裏止不住地發毛。

她悄然捏著裴舜欽送她的那只鍍銀銅簪,硬著頭皮快步向地道另一頭走,待終於看到扇緊閉著的光滑的紫銅門,方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她從袖中口袋取出進宮前喬用之交給她的鑰匙,插入紫銅門右手邊墻上的鎖眼,用力擰了一擰。

紫銅門縮進兩面地道,光線驟然從上方射入,喬景眼睛已經適應了地道裏燭光的亮度,這下甫得天光,一時間便有些睜不開眼。

她皺著眉頭低頭避光,踏著向上的石階拾級而上,到最後幾級擡頭望向地面,陡然見一雙枯萎衰老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嚇得險些驚叫出聲。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待看清那人躺在龍床之上,當即亦步亦趨上到地面跪行到榻前,低頭顫聲道:“陛下恕罪。”

“詔……”

外間祈福的經聲隱隱傳入空無一人的寢殿,榻上那人喉嚨咯咯作響,艱難地擠出了一個字。

喬景心領神會,忙跪著向床邊靠近兩步,輕而清晰的向齊帝背了遍進宮前喬用之教她背下的監國詔書。

齊帝仰躺在榻上,眼睛失神地盯著繡有龍紋的明黃帳頂,喬景背完垂首不語,正覺房中氣氛壓抑得她快要受不住,就聽齊帝斷斷續續地說道:“手……手給……朕。”

齊帝這聲音調模糊奇怪,喬景聽著不明所以,待悄然瞥見齊帝在弓指顫顫巍巍地點著床板,反應過齊帝是有話要說,忙畢恭畢敬地將手送了過去。

齊帝的手枯痩得好似包著層皺皮的骨頭,他艱難地在喬景手心比劃,喬景在心中默認齊帝寫的字,待齊帝停指後,將筆畫拼成字,再三確認過自己沒有拼錯,方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齊帝道:“陛下說的是,將由岑安岑大人輔佐四皇子打理朝政改為由陸皇後同岑大人共掌監國之權?”

齊帝聽得她此話,渾濁的眸光遽然變得嚴厲,喬景感受到這將死之人身上做為一國之主的迫人氣質,當即嚇出了一身冷汗。

天家之事,哪裏容得上她多嘴?

“臣女知罪。”她伏地而言。

“背。”

齊帝的聲音仍是氣短,但此時多了幾分冷酷。

喬景一字一句依著齊帝方才改的地方又背了一遍詔書。

她這回背罷,齊帝面朝天喘著粗氣怔楞半晌,極其費力地將手指指向了正對著床榻的一個書幾。

喬景順著齊帝手指的方向看去,見他正指著一個抽屜,便小心問道:“陛下是讓臣女去取出屜內之物?”

齊帝不說話,只是點了下手指。

喬景會意,起身走到書幾前拉開抽屜,見裏面放著張卷起的詔書,心念一轉,大著膽子拿起那張詔書展開,見其上果然如她所想是一片空白,便持詔回到齊帝榻前,輕聲問他道:“陛下可是要臣女擬詔?”

齊帝閉了一閉眼睛。

喬景手心立時出了層汗。

“臣女遵命。”她僵硬答應一聲,返身走到書幾前坐下,待拿筆沾墨,猶覺得有幾分不真實。

縱然進宮前喬用之已經要她按著詔書的格式將這份詔書練習寫了上百次,她也萬料不到決定大齊未來命運的詔書竟然會真的由她來擬。

筆尖飽蘸了朱紅的墨,喬景心跳的飛快,她屏住呼吸,克制著輕顫的手落筆在空白的詔書上寫下了一個秀雅而不失勁力的“朕”字。

喬景寫完,默然看了一瞬這個朱紅的“朕”,跳得急劇的心忽然一下就變得平靜而堅定。

“朕紹膺駿命……”

她流暢而平穩地繼續寫了下去。

無數人為她能拿起這管朱筆承擔了莫大的風險,所以她不能,也不允許自己出一點錯。

她全神貫註地寫罷全文,將玉筆放回原處,雙手捧起工整無誤的詔書呈到齊帝榻前,不及齊帝吩咐,就將詔書舉在了齊帝眼前供他查驗。

齊帝逐字掃過,待看過三遍確認無誤,方又閉了閉眼睛。

“手。”他閉著眼吩咐。

喬景依前遞上手,這回齊帝告訴她的則是這世上只有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那就是親印的所在。

齊朝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在某些時期大臣的權力甚至還要高於君主,但印有君主親印的詔書則具有絕對的權力,不必經過中書省與門下省的討論審核,只要頒發就必須施行。

喬景依齊帝所指,摁下了左窗下第六排第七塊的空磚。方磚被摁進墻裏的一瞬間,齊帝榻前的一塊地磚空了開。

喬景和齊帝同時看向了被包在明黃布帛的玉印。

齊帝轉而看向她,她領悟到齊帝眼神裏的催促和警告,緩步上前取出玉印蓋在詔書上,又將玉印放回原處,關上了暗格。

一切都在齊帝的眼皮子下進行,喬景知道日後這玉印必然不會再在此處,卻也明白今日這一切已是一個君王能給予臣子最大的信任了。

齊帝只信喬用之一人,所以他最後為他身後之事擬詔,知道親印所在的是喬景,而不是能通過這條地道,讓他能知曉宮中情勢的其他人。

喬景將詔書用封好,再次呈給齊帝過目,齊帝這回卻不再像之前那般謹慎,不過是草草瞥了一眼,就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去吧……”

午間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房中,齊帝的聲音仿似嘆息。

喬景恭聲告退,帶著詔書返回地道,在紫銅門重新關好的瞬間,渾身脫力地靠在過道側壁,前所未有地想逃出宮。

她腳步急促地拿著詔書往回走,一路走一路不由自主地回想齊帝凹陷的眼窩,花白的頭發,和呼吸時急促的上下起伏的胸膛。

她知道這話大不敬,但她就是覺得齊帝若不是放不下身後事硬撐著一口氣,他早該死了。

她想想是什麽讓一個大限將至的人寧願這樣活著也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就覺得毛骨悚然。

喬景回到佛堂,守深師父仍在念經,她有些無措地拿著詔書不知該如何處置,守深師父撥完一圈手裏的佛珠,嘆息一聲站起了身。

“小施主功德圓滿,剩下的事交給老衲吧。”

喬景迫不及待地將手中的燙手山芋交給了守深。

“拜托師父了。”

“阿彌陀佛。”

守深念聲佛,將詔書放進了自己袖中。

喬景離開佛堂,在陸皇後派來的兩個侍從的跟隨下重回金梧宮,宮道深深,她擡頭看無邊無際的天,覺得入宮至今自己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思念裴舜欽。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