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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一人一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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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頭,我的小刀呢?”雪屋裏傳來白橋橋的叫嚷。

“來了。”老李頭急忙跑進去,假意左顧左盼,“我找找,我找找……”

“跑什麽跑?病了一個月,好不容易能下床,有氣就跑,真以為自己能活幾天?要死就死遠點。”

他憨憨地笑了笑,慢慢走到白橋橋身邊,把一塊布帕塞她手裏,偷偷取走她手裏的小刀:“在我這裏。”

白橋橋擡手打了老李頭的手一掌,接過小刀,嘀嘀咕咕地罵他:“再亂動我的東西,你給老娘滾。”

“好,下次絕對不會了。”老李頭輕笑地安慰她,“我煮了點茶水給你喝……”

眾人不敢惹惱白橋橋,只覺得她脾氣很差,時不時動手打老李頭,著實為老李頭這把瘦骨嶙峋,日薄西山的老骨頭擔憂。

“叔公,她好兇,你怎麽讓她這麽打你?”宋仰星小聲地問他,生怕白橋橋聽到。

“男人嘛,都得讓著妻子,再說她打人又不疼……”

“這還不疼,我感覺你骨頭要裂了。”

老李頭笑了幾聲,又劇烈地咳嗽幾聲,仿佛快把肺咳出來,形銷骨立的樣子讓人看著擔心。

望年倒了杯姜茶給他,叫宋仰星進去送茶給老婆婆喝:“大爺跟阿婆怎麽認識的?”

“以前我跟宋濂來捕獵,遇到她,她救了我們。”

黃橙紫敏銳地察覺他臉色蒼白無力,仿佛一片幹枯的葉子,被抽取的生機:“大爺,我給你把脈吧。”

“你個女娃還懂醫術?”老李頭搖搖頭,輕笑道:“算了,我是命數到了。”話罷,他擔心地望著白橋橋。

“大爺,我還是給你看看吧。”黃橙紫伸出探他脈搏,神色凝重地取出一顆丹藥,“這個吃了吧,沒那麽疼。”

大爺吃下丹藥,有氣無力地說:“你給她瞧瞧吧,她最近老是忘記事情,越來越嚴重,脾氣也變得很不好。”

黃橙紫點頭,蹲身進入雪洞裏,很快裏面傳來白橋橋與黃橙紫的爭吵聲。

“她來幹嘛?李恒之,你才有病吧?都給我滾。”白橋橋憤怒地推搡黃橙紫離開,老李頭陪笑地進去雪洞安慰她。

望年問黃橙紫:“怎麽了?”

黃橙紫沈凝地回她:“不行了,他年數高,脾胃肝臟都趨向衰弱,回天乏術。”

樓玉樹眨了一下眼,淡薄地垂眸,踢飛腳下的一塊雪塊。

宋仰星沮喪而低聲地湊在望年身邊說:“我聽大爺說過,李家叔公,年輕時一直跟著我大爺,為了給兒子治病,冒著生命危險來雪原。後來叔公的兒子病好了,娶了壞妻子,聯合妻子爭奪叔公的屋子,把他趕到鄉下去住,沒想到他來這裏了。”

望年:“他兒子知道他生病了嗎?”

“我也不清楚……”宋仰星悶悶不樂的,油然想到了自己的阿婆,不知道她吃了沒,杏花大娘有沒有幫她清理身體。她那麽愛幹凈的人,現在整日臟兮兮,他又不能無時無刻陪伴。

不過,現在他有錢了,回去後,一定給阿婆治病,還要讓她吃好喝好,隨便撒尿拉屎,快快樂樂的。

哄了好久,老李頭走出來,示意黃橙紫進去:“丫頭,她罵你,你就忍著吧,一會兒大爺給你道歉。”

“我不在意,病人心情不好很正常。”黃橙紫深呼吸口氣,再次進入雪洞。

望著蒼茫的雪海,李恒之心情頗為沈重,像是回顧他自己一生,輕聲說:“這裏也挺好,小子,你回去幫我看看我家那孩子好不好,要是過得好就讓他們給我燒柱香吧,要是不好……算了……”

宋仰星眼眶發紅地凝視李恒之:“你別老說這種話,我不愛聽的。”

“我剛剛聽到你們的話了,你們都很好奇白喬喬吧,這是橋橋祖先的名字。橋橋的族人大多離開了這裏,現在只有幾戶人家分散居住在雪原。”

“以前橋橋也到過外面,有一個孩子,後來她想回雪原保護血晶鹿,男人不同意,她傷心地帶著孩子回到雪原。孩子長到像星子你這麽大時,為了保護血晶鹿,被人誤殺。後來她家人相繼去世,就剩下她一個人在這一帶居住。”

“我挺對不起她的,幾年前我答應要陪她度過晚年,可又放心不下我家那個生病的兒子,便離開這裏,帶兒子到處治病求醫。她一直被拋棄,而我五年後才回到這,所以她生我氣。”

“讓你們笑話了,一大把年紀的,病的病,忘的忘,還不怕死地在雪原茍活著。”寒風中,他淡然地訴說著他與白橋橋的故事,平靜而祥和。

雪洞裏傳來一陣尖叫聲,李恒之驚嚇站起身,捂著下腹,焦灼地跑進去:“怎麽了?”

“李恒之,你給老娘死,痛死我了……”白橋橋疼得直掉淚,腦袋上的銀針傳來陣陣劇烈的痛感。

“你堅持一下,他們有帶糖,我給你吃點糖好不好?”

“就一點?”

“我跟他們搶,全部都搶來。”李恒之握住她套著手套的手,蒼白的臉色逐漸蠟色,好似所有神色在白雪裏漸漸流失。

待黃橙紫離開,李恒之慘白的臉色幾乎沒有血色,輕笑地從懷裏掏出一塊玉佩:“給你吧。”

“我要這玩意兒幹嘛?”

李恒之咳嗽了幾聲:“以後……咳咳……用來想我。”

墻角正舔舐母親溫暖懷抱的小鹿露出笑容,白橋橋望著小鹿媽媽,忽然取了刀,邁向它們。

“你這老太婆做什麽傻事?”李恒之攔下她,蹙眉地瞪她,“要吃糖就不許動它們,沒用的。”

血晶鹿的角一旦受傷,壽命也會跟著減少。雪原族人從未傷害過血晶鹿,他明白血晶鹿對於她們的寓意,再者,沒用了。他已經病入膏肓,沒必要再去傷害它們。

李恒之走出雪洞時,腳步虛晃了一下,差點撲倒在雪裏,被樓玉樹手疾眼快地扶好。

“多謝小兄弟,老了不中用了。”他畏寒地打了冷噤,精氣神散了一大半,緩緩地走去跟他們要糖吃。

樓玉樹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幽深泛冷的眸子浮漾著柔柔的流光。他主動地從自己的包裹裏掏出望年給他的糖,在李恒之路過時,默不作聲地塞他懷裏,轉身不願看他。

他沒幹嘛,只是想祖父了。

白橋橋心滿意足地含了一大口糖,甜得牙齒發軟。她轉頭想餵李恒之一口,李恒之靜坐在雪洞裏星火稀疏的爐堆旁,緊閉上雙眼。

口中的糖甜滋滋地堵在喉嚨裏,她自言自語道:“根本沒必要治,忘了不是更好?”

白橋橋拖著雪鏟,刨了很多雪進雪洞,把李恒之埋在雪堆裏,熟練地砌成一個方方正正的雪棺。她這一生已經砌了好多個雪棺,隨意弄弄都能把她愛的人砌得完美。

她咬緊牙關,獨自一人把李恒之搬上雪橇,拉住繩索,艱難地拉出雪洞。

望年等人嚇得楞在原地,剛剛還在跟他們要糖的人,眨眼沒了聲息地躺在雪棺裏。

白橋橋用力地拉扯雪棺,系在門口那頭老鹿身上,從容淡定地說:“你們不是要神女像嗎?在那裏……”她指向遠處一座高山上。“我們一起去吧。”

宋仰星默默擦掉淚水凝結的冰漬,伸手想幫阿婆拉雪橇,被白橋橋怒罵了一頓。

“我還沒老,不用你,細胳膊細腿,跟樹杈子一樣,哭什麽哭?惹人煩……”

謝景宸與樓玉樹伸手幫她趕鹿,白橋橋一並把他們斥責了一頓:“嫌我老太婆不管用了?這是我自己的事,犯不著你們動手,晦氣。”

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把李恒之拉上雪山,一切靜穆都在雪間無限放大,只有白橋橋歇斯底裏的怒氣與拉拽聲。

“晦氣,都是晦氣……”

“還回來找我幹嘛?存心給我添堵,死在外面有你寶貴的兒子給你收屍,死在這裏,還得麻煩我,你不是晦氣是什麽?”

“現在……還是我一個人……你放棄了我兩次……晦氣……死遠點……”

她罵罵咧咧地拽住雪橇上的繩索,腳步輕飄,懷揣著一腔怒氣沖上山峰,爬了一天一夜才爬上來。中途她絲毫不願任何人靠近,不拘小節地坐在雪棺上打盹。

到達山頂時,山峰上樹立著一個個晶瑩的墓碑,她的族人,她的兒子,她的父母親,都是她愛的人。

她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地走到寫著“白橋橋”的冰塊墓碑上,刨了一個洞,從裏面抽出一個冰球,長槍一破,裏面的神女像紙裸露出來,毫不在意地扔給了黃橙紫。

“這是神女像,我祖先傳下的,確實有大秘寶。你拿著,以後都別來煩我。”

她走到李恒之的雪棺面前,眼眶泛紅,用鬥篷蓋住腦袋,猛地用力一推,碩大的雪棺從巔峰墜落到萬丈深淵。

望年心顫了一下,鼻頭酸楚地埋在溫柔的圍脖裏,心想,比冰原上還要冷的是死別與等待,這得是多大的勇氣才敢不挽留。

她看到樓玉樹身子前驅了些許,似乎想去看看,又躊躇不定。光看著他孤寂的背影,望年心中的酸澀多了幾分,走過去挽住他的手臂。

他像是松了一口氣,手伸往懸崖邊,凜冽的風穿過指縫,感受死亡最後一抹氣息。

黃橙紫從山頂回來後,一直握住那張神女像,難受得不敢打開。

白橋橋若無其事地為她的老鹿清理身上的雪,掃除洞口的雪。

宋仰星的眼睛腫得睜不開,鼓起勇氣跟老人家說:“阿婆,你要不要跟我們走?”

白橋橋的雪鏟插在雪裏,她擡起狹長而兇狠的眸子:“拿了東西還不滾?晦氣玩意兒,都在這裏礙眼。”

宋仰星本就心情不好,被她一通毫不顧忌的亂罵吼得哭得更大聲了。

“我一看你就想到我阿婆,阿婆……這裏一個人孤零零的,我不想你一個人……叔公說你老是忘記東西……”

他越說,白橋橋越生氣,綽起雪鏟重重地打在他身上:“還給我提他,都給我滾,晦氣,你們都是晦氣東西,拿了東西就滾,不屑待見你們……”

望年護住宋仰星,安慰白橋橋:“婆婆,我們等等就走,先讓我們準備一下。”

白橋橋冷哼一聲,扔下鏟子走回雪洞,自顧自地坐在雪床上磨槍。

黃橙紫把所有的吃的都留給她,臨行時再次問她:“婆婆,你真不跟我們走?我們有能力養你的。”

一把長槍破空而出,暴戾閃過,把雪屋的門口捅出一個大窟窿:“再不走,我殺了你們,晦氣,我這裏本來很好,都是你們這群外人,才變得不好。晦氣玩意兒,我不跟你們待在骯臟的地方,都給我滾。”

黃橙紫被嚇得說不出話,謝景宸把她拉在身邊,安慰黃橙紫,溫聲道:“婆婆既然不願待見我們,就此別過。”

他們回頭顧盼那座頹然地屹立在亂瓊碎玉中的雪屋,一頭衰邁的老鹿清寂地趴在地上,脖子上清脆的鈴鐺悠悠蕩出寂寥的回聲。

風雪飄曳地蕩入雪屋裏,裏面的老人還在埋頭肅然地磨槍。

直到那幾個年輕人走遠,白橋橋背起沈重的包袱,走到那兩頭血晶鹿面前,粗糲而皺巴巴的手摸摸它們珍貴的雙角,輕聲道:“回去吧,以後別被人抓到了。”

她長槍一舉,毀了雪屋,毀了這個當初跟李恒之一起砌成的屋子,所有短暫的幸福都掩埋在雪堆裏。

包袱放在雪橇上,她迅速地坐上去,趕著那頭老鹿離開這裏。可老鹿卻反覆回頭看,不願意離開,像是在等一個人出來。

“走啊,老畜生……快走啊……”她憤怒地嚎了一聲,用力地用鞭子拍它,卻不管用。

一氣之下,她爬下雪橇,用盡全力地拽著固執的老鹿往前走,破口大罵:“白眼狼,養了你那麽多年,不聽話了?當初救你幹嘛,走啊……再不走我剁了你,拿來煮湯……”

“白眼狼,我瞎了眼才救你吧,晦氣,你也趕緊去死吧,我好大吃一頓,丟我老太婆一個人行了吧。”

老鹿終於顫顫巍巍地踏出一步,哼唧了一聲往前走。她胸膛氣得劇烈起伏,拍了一下它的腦袋,緊緊地牽它走向前方。

一人一鹿,行走在蒼茫雲海間裏,從以前走到現在,從這邊白雪,走到那處寒冰,不知道從何時起,多了一個慢吞吞又啰嗦的人。

漫長的路程,她在遺忘與落寞中沈浮,到最後,還是一個人行走。

嘴裏塞了一口糖,滿滿一大口,她塞到腮幫子酸疼,牙齒發軟。

以後再也沒人說她吃太多糖,挺好的,沒什麽好難過的。

她想,只要走到忘記的那天,或是走到老去的那天就能見到李恒之,沒必要哭。但心裏還是好遺憾,希望祖上神明保佑,保佑她與李恒之來世早點認識,開開心心,無災無難地相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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