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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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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虛摟著暮晚搖, 而哭成淚人的暮晚搖則被嚇到。她憋了這麽久, 不能控制的泣聲被他聽到……他豈不是就知道自己根本離不開他了?

暮晚搖僵硬著, 被郎君摟著背, 她卻想逃離這裏。

然而她想多了。

她只是僵著背希望自己丟臉一幕從未出現時,言尚也不過是虛虛睜眼看了她一眼,就重新閉上了眼。他歪靠著床柱,本就松垮的衣領因這個動作而扯得更開,裏面的紗布繃帶看得分明。

他閉著眼,臉色蒼白,黑發拂面, 手卻撫著她的後背,像安撫一只緊張弓身的貓咪一般,撫慰她:“搖搖別哭,我沒事兒……”

說罷, 他身子竟然順著床柱,向下滑去。

多虧暮晚搖手忙腳亂間, 傾身抱住他。

見是他竟然就這麽昏了過去。

暮晚搖感覺到他臉頰溫度滾燙, 她盯著他額上覆著的紗布, 看到紗布邊緣滲出了一點兒紅色痕跡。她再一次驚恐:“言尚?言尚?”

她淚水再次輕而易舉, 隨著眨睫毛而向下撲簌簌地掉。

窒息感掐住她的喉嚨一般。

暮晚搖急得,啞著聲喊人。她以為她聲音一定很有氣勢,但是她害怕得聲音發抖,顫巍巍的:“醫師呢?醫正呢?侍禦醫呢?隨便來一個啊……你們隨便來一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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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剛受傷接回來,戶部那邊就從太常寺下的太醫署請來了最厲害的醫正來為言二郎看傷。醫正為言尚包紮後, 暮晚搖趕到,而再過了一會兒,公主直接從宮裏請來了尚藥局的侍禦醫。

侍禦醫重新幫言尚看過傷後,安慰公主說之前的醫正已經處理妥當,公主不必著急。

暮晚搖在屏風外和侍禦醫說話,方才醫師重新為言尚包紮時她也看到了。他肩背上被燒的大片大片的紅痕,觸目驚心……嚇得她渾身發冷,又不禁慶幸幸好不是臉被弄傷。

若是臉上因此受傷,他的官運可能都要因此夭折。

暮晚搖仍擔心的:“上過藥後,之後就會好麽?照顧好的話,不會留下疤痕吧?”

侍禦醫:“這個得用昂貴的藥材……”

暮晚搖瞪回去:她像是沒錢的樣子麽?!

侍禦醫本想說言尚身為朝廷命官,他的傷勢頂多由有太醫署的人開藥看傷,不應該歸給皇子公主看病的尚藥局管。而且這看病的藥材,也應該言二郎自己給錢才是。

不過看到公主瞪來的眼睛,侍禦醫頓時明白,丹陽公主這是要自掏腰包給言二郎看病。

暮晚搖:“用最好的藥!用你們平時給我才用的那種藥!不管什麽藥材,但用無妨。他日後要是留下疤痕,我唯你們是問!”

侍禦醫常年被這些皇室子女威脅慣了,便只彎身稱是。

侍禦醫只交代:“二郎晚上睡覺時,需要人看著,不要讓他隨便翻身。但凡痛癢,都不能讓他碰到,以防抓傷。”

暮晚搖點頭記下許多侍禦醫交代的事項。

她蹙眉:“他溫度很燙,是發燒了麽?”

侍禦醫道:“這正是最危險的。燒傷事小,發燒事大。言二郎是否近日公務太忙?氣血心力有虧,此次正遇上這傷,霎時間便病勢洶洶。殿下此夜派人看好二郎,幫他降溫……若是照顧不妥,一直燒下去,把人燒沒了都是正常的。”

暮晚搖被嚇到,臉色發白,又連連點頭,保證一定好好照顧。然後她又不肯放侍禦醫回宮,非要對方今晚住在言府,好有個萬一,侍禦醫及時能夠照顧。

而晚上說要留人照顧言尚,暮晚搖站在廊下,看到言家一排排仆從小廝。她皺著眉,還記恨之前他們有人拿著白色綢緞,把自己嚇得以為言尚過世了。

這種仆從,怎麽能照顧好言尚?

暮晚搖:“留五個人在外設榻,夜裏輪換。裏面我親自照顧,不用你們。”

仆從們皆驚,夏容更是直接道:“殿下,這怎麽行?殿下若是因此累病了怎麽辦?”

暮晚搖本就身體嬌弱,外界輕輕一陣風、哪天多下了一場雨,都容易讓她臥病在床。而多虧暮晚搖是公主,被人悉心照料,才能像如今這般健康。而這樣體質的暮晚搖,又怎能去照顧另一個病人?

夏容現在漸漸比以前膽大,比以前管得多,都敢反駁暮晚搖了。暮晚搖卻是不搭理他們,扭頭就進屋看言尚去了。見公主如此,夏容也只好嘆一口氣,安排著侍女們照顧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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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連續兩日,暮晚搖夜裏都睡在言尚這裏。好在他們兩家離得太近,仆從又都是從公主府出來的,才沒人知道公主的任性妄為。

暮晚搖摟著言尚,悉心又生疏地照顧他。

她知道仆從會比她做得更好,可是他們都不會如她這般用心。

她摟著他,與他貼額,他溫度高一點兒,她就膽戰心驚;而他體溫冰涼,她又惶恐不安。她拉著他的手,不敢讓他夜裏翻身,怕他碰到傷勢。她睡在他旁邊,他氣息稍微有變化,都能將暮晚搖驚醒。

在暮晚搖眼中,言尚不是在朝堂上多麽厲害的官員,他只是一個文弱書生而已。

她是這般好地待他。

她也不求什麽,只要他好起來,她就能放心。

而過了兩夜,言尚終於不發燒了,又在侍女們的下跪勸說下,暮晚搖才回去自己的府邸睡。而即便如此,她仍日日過來這邊,日日盯著人照顧他。

侍女們面面相覷,以前只當殿下有些喜歡二郎;現在才知殿下竟是這般喜歡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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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兩日都是半睡半醒的。

他初時被暮晚搖的哭聲和淚水弄醒,醒過來了一會兒就再次暈倒。而之後的兩日,雖然他一直昏睡著,卻隱約感覺到暮晚搖一直在身邊。她的氣息包圍著他,給他上藥,餵他喝粥。

夜裏時,她又會摟著他,有時不做什麽,有時卻會淅瀝地小聲哭,小聲喊他“言二哥哥”。

言尚心酸無比,心如同泡在澀澀的水中一般,只恨不能快些醒來,讓她不要擔心了。

他睡在夢中,總是覺得氣息潮朝的,好像她一直在哭。可是她只是哭,卻不說話。最開始時她崩潰了的那般“你離開了我怎麽辦”說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沈淡,漠然。然而一直在哭。

為什麽哭?不是說不喜歡哭了麽?不是說再不哭了麽?不是說和他分開了麽?

那為什麽還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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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暮晚搖例行坐在言尚的床榻邊,低頭為他餵藥。餵完藥,她要走的時候,自己的手腕卻被輕輕拉住了。

那力道極輕。

暮晚搖扭頭,看到床上躺著的人,神色憔悴,面容蒼白,卻睜開了一雙秋泓一般溫潤的眼睛,伸手拉住了她。

暮晚搖僵硬的,低頭和他目光對視。

面對一個剛清醒的病人,她的反應太過冷淡,只是低頭看著他,一個驚喜的眼神都沒有。

言尚啞聲:“搖搖……”

他拼命醒來,就是為了跟她說句話,讓她不要擔心了。然而剛剛醒來,聲音喑啞,說不出話來。他便只是費力地對她笑一下,希望她能看懂自己的表情。

暮晚搖將手從他手中拿開,背到她自己身後。

她漠然的:“我不是來照顧你的。我就是當個好鄰居,例行來探望病人。因為大臣們都來,我不來顯得不好看。你不要多想,這不代表什麽。”

言尚說不出話,只怔怔看她。她垂著眼,起身站在床沿後,睫毛濃密,眼中一切神情都被她自己擋住。

好像他的清醒,再一次讓兩人關系恢覆到冰點。

暮晚搖漠聲:“不要叫我‘搖搖’。我們已經分開了,言二郎註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壞我的名聲。我探完病了,之後就不來了,你自己好自為之。”

言尚愕然。

他撐著要坐起,要說話。她卻是一轉身,跟逃跑一般溜走,讓他一句挽留的話都來不及說。而下一刻,外面的仆從們就湧了進來,激動地來伺候言二郎,將言二郎包圍住。

裏面仆從們熱鬧地又哭又笑,又去請醫師。屋外,暮晚搖背靠著墻,平覆自己的心情。

她已經吩咐仆從,兩家仆從都不能說她照顧了他兩天兩夜的事。

她想自己方才一定表現得很好,將分開後的情人探病一幕,表現得非常正常。

她慶幸自己跑得快,不然言尚就要看到她眼眶含淚、淅淅瀝瀝又開始哭的醜態。她慶幸她跑得快,才沒有撲到他懷裏,沒有抱著他哽咽。

多虧她跑得快!

不然她一時一刻都不想離開,每時每刻都想趴在他床邊看著他。

可是她不能這樣。

她是個壞女郎,她已經自私了那麽久,享受言尚的好享受了那麽久。她不能再讓自己沈淪……她好不容易擺脫了他的影響,她不能讓自己再重蹈覆轍!

言尚對她來說,就如罌粟一般。她真的很怕自己就此離不開他,怕自己為他放棄一切,變得孤立無援……那太可怕了。就如同讓她再一次交出她的命運,把她的命運和別人系在一起一般。

她再不想交出自己的命運。

也不想變成壞公主,讓言尚為她犧牲一輩子。

她保守著她的心她的愛,不讓任何人再來傷害她最後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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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暮晚搖魂不守舍。

她有些後悔自己去照顧言尚了。

之前一個月,她不見言尚的時候,真的覺得可以捱過去;而現在,她見過了言尚,她便總是想到他,每次回府,她站在兩道相對的府門前,總是忍不住扭頭,去看言家的門。

這樣下去,暮晚搖都怕自己有一天神志不清地跨入言府的門,站在言尚床榻邊,求他回來。

她覺得自己的人生過得好沒意思。

沒有人總是跟著她,悉心體貼她的一言一行;沒有人在她冷著臉的時候,用清潤的、不緊不慢的聲音來說話逗她開心;沒有人在她撲過去打他時,只是吃痛忍耐,卻從不回手;沒有人被她又親又抱,鬧得大紅臉,卻只是嘆一口氣,就那般默認了。

夜裏,暮晚搖坐在自己府邸的三層閣樓上,看著對面府邸的燈火。

這些天,對面府邸書舍的燈火晚上沒有亮起過,一直是寢舍的燈火亮著。

暮晚搖便想,他的傷有沒有好一些。

他這兩日有回去府衙辦公麽?

那將他推到燈油上的官員,有沒有來看他,向他道歉?

暮晚搖什麽也不知道,也逼著自己不要去問。怕覆水難收,怕一問就停不下來。

她只是長久地坐在黑暗中看著對面府邸的燈火,看薄霧中的那點兒燈火,她常常能這樣坐一整夜,直到睡覺。

然而有一晚,冷不丁,對面府邸寢舍的窗子被打開,一個郎君站在窗前……暮晚搖驚嚇,一下子從藤椅上摔下去,蹲在地上慌張喊人:“把燈滅了!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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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能下了地後,他想到什麽,推開窗向對面府邸看。他才看到對面閣樓的燈亮著,下一刻,燈籠就滅了。

披衣站在窗前的言尚怔一下,又想到了自己病中那兩日,睡夢中總感覺她在抱著他哭。那樣哭得他難受的淚水,依稀又讓他感覺到。

言尚怔立了一會兒,就這般披著衣、提著燈籠出門了。他身上有傷,只能穿這樣寬大的袍子,好不碰到身上的傷。言尚提著燈籠出門時,雲書勸阻,卻沒有勸住。

雲書只好幫忙提著燈籠,陪二郎一同出門,敲隔壁府邸的門。

一會兒,公主府的守門小廝抱歉地來開門:“二郎,我們殿下不讓你登門。且如今天晚了,我們殿下已經睡下了。”

言尚垂著眼,輕聲:“我只是敲門,不曾喊你們去請示她,你們便知道她已經睡了?”

小廝因謊言而漲紅臉。

而言尚自然知道這是誰吩咐的,他只道:“我只是想和她說幾句話,實在不能通融麽?”

小廝:“二郎……我們沒辦法的。”

言尚:“好。”

公主府的小廝以為他要走了,松口氣,卻見府門前的少年郎君俯著眼低聲:“那麻煩郎君告訴殿下一聲,我今夜一直站在這裏等她,除非她肯出來見我一面。”

小廝惶恐,趕緊回去報。

待守門小廝走了,跟著言尚的雲書道:“二郎,如此我們就能見到殿下了麽?見到殿下,二郎放下心後,就能回去歇息了吧?”

言尚卻道:“她不會來見我的。”

雲書愕然。

言尚無奈地:“她狠下心的時候,就是這樣。我只是站一會兒,她會覺得我威脅她,更不會來見我。要不是我有傷在身,她估計直接回派衛士把我打出去吧。”

雲書:“……那我們站在這裏幹什麽?”

言尚輕聲:“一個態度。”

他仰起臉,看著公主府的門匾。他喃聲:“我一定要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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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本來心如死灰,抑郁得自己快要死了一般,這兩日隨著言尚能出門了,她卻要被言尚煩死了。

為了躲他,她現在每日出門,都要偷偷摸摸從公主府的後門出去。方桐已經打聽清楚了春娘的事情,回到了暮晚搖的身邊,而暮晚搖已經沒有心情操心什麽春娘了。

方桐幫著暮晚搖出門,在公主府的後門先探情況,然後才讓戴著幕離的公主悄悄出來,趕緊上馬走人。

方桐:“殿下,我們日後難道都要這樣躲著正門走?”

暮晚搖:“不然呢?言尚那麽聰明,他真想和我們打照面,我們能躲過麽?”

方桐:“可是我們天天從後門走,這個二郎也能猜到吧。”

暮晚搖:“……”

她含糊道:“反正他就一個人,能躲一天算一天。”

方桐:“殿下為什麽這般怕他?只是與他分開了而已,殿下又不欠他什麽,為何這般心虛?”

暮晚搖:“我是怕他一句話,我就忍不住跟他和好!我就答應嫁他,答應放棄權勢利益野心,全都為了他……我不能舍下這些的。我不能失去這些東西……他只是命不好被我看上,可是他也沒那麽愛我,我不要他那種同情一般的好心。”

方桐忍不住為言尚說一句話:“二郎本就是一個冷靜自持的人,從不沖動行事。殿下怎知道二郎只是同情,不是真的下定決心……”

暮晚搖輕聲:“權衡利弊後的心,我才不稀罕。”

可是過了一會兒,騎在馬上的方桐,又隱約聽到公主的低喃:“他不應該斷子絕孫。他應該有更好的人生。”

方桐側頭看去,公主騎著高頭大馬,幕離一徑覆住腳踝、裙裾。那低低一句話,好像是他的幻覺,並不是暮晚搖說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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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宮中見了暮晚搖。

自從上個月太子在這裏戲謔要為暮晚搖指婚,暮晚搖就開始積極拒絕李家和韋家安排的婚事了。只是李家那邊一連重新發了三四封信,最近信件卻斷了,暮晚搖調動南方資源時,開始調不動了。

李家開始施壓了。

皇帝看著座下的幼女,幼女明麗嬌俏,他卻覺得她哀愁難過。皇帝淡聲:“搖搖還在想自己的婚事麽?”

暮晚搖警惕。

她半晌猜不透皇帝的意思,便微微伏地身子,趴在皇帝膝上,撒嬌一般:“父皇,我不想再嫁人了,我想一直陪著父皇。難道父皇就那般希望我再嫁麽?”

皇帝手撫她烏黑長發,她從他膝上擡起黑葡萄一樣的眼睛,妙盈盈地望來,秋波似水。

皇帝神情一時間恍惚,好似看到他的阿暖活過來一般,然後便又一陣地難過。

皇帝緩緩的:“搖搖想不想嫁,想嫁誰,朕都支持。朕如今,只希望你能過得好,過得開心些。”

暮晚搖詫異,呆呆地仰著臉。她本是做戲,卻不想從父皇眼中真的看到了憐惜慈愛的神情……為什麽,他對她這麽好了?

皇帝:“李家是不是在逼你?”

暮晚搖不知道他什麽意思,便不敢回答,她好一會兒才不笑:“父皇在說什麽,沒有的事兒。”

皇帝:“搖搖可要朕出手幫你解決李氏?”

暮晚搖猛驚!第一反應不是皇帝要幫她,而是皇帝要借這個理由,將李氏連根拔起。金陵李氏沒有了,她如何在朝中立足?

暮晚搖:“不!我自己來!父皇、父皇身體不好,該多休養……這點兒小事,不勞父皇操心!父皇不是這兩年都不想出手麽,這一次也讓我自己來吧?我自己可以的。如果我不可以,再求助父皇,父皇難道會不管我麽?”

皇帝從愛女眼中看到惶恐和防備。

他自嘲一笑。

枯瘦的手撫一下她的長發,讓她不必擔心。

皇帝再次重覆:“朕說過,不會再逼迫你。不管你是打算嫁人,還是真的不想再嫁了……朕都不會再逼你。只是搖搖啊,人生一世,遇到一個喜歡的人,不容易。朕也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不要太逼自己了。”

暮晚搖沈默許久。

她疑心皇帝在委婉地提起言尚。

暮晚搖半晌說:“我想去金陵一趟。”

皇帝撫在她發頂的手停住了。

暮晚搖仰頭:“我想去金陵一趟,親自見見外大公他們。阿父不是答應我,我可以自己解決麽?阿父允了我好不好?”

皇帝說:“搖搖,金陵太遠了……”

暮晚搖低下眼,有些難過道:“我知道。父皇,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最近,過得很不開心,經常恍惚。我覺得我再在長安待下去,我會出錯的。我想躲一個人,想忘掉一些事……我想去金陵散散心。我希望我回來的時候,這一切都結束了。”

良久,皇帝才道:“你是朕最喜歡的小女兒,朕豈會不同意?”

暮晚搖含淚道謝,得到允許可以出長安,去金陵。

而金陵一行,放在兩年前,皇帝是絕不會同意的。那時候皇帝警惕暮晚搖和李家走得太近……而今,皇帝好像不那麽在意了。

暮晚搖想,難道他還真的是病得久了,所以病糊塗了,想起來疼愛她這個小女兒了?

她不信。

但不管怎麽說,她總是享受到皇帝現在對自己放開的很多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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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選擇離開長安的日子,挑得非常認真。

畢竟最主要的,是防止言尚知道。

她特意挑言尚回去戶部辦公的日子,還讓朝臣們多找找言尚,拖著言尚。等言尚忙得暈頭轉向,她悄然離開,他自然全然不知了。

公主府如今對言尚隔絕了很多消息,言尚每日晚上來找公主,公主不見,他就回去了。並不知道一墻之隔,公主府的仆從在收拾行裝,準備跟公主去金陵。

言尚最近忙的,是戶部和工部的工作交接。

之前他被燈油燙傷一事,正是工部這邊的官員造成的。晉王得知後,和工部尚書一起來探望道歉,送了不少珍貴藥材。等言尚回去戶部的時候,上面的官員就讓言尚和工部打交道,應付掉工部這一年的要錢。

戶部要言尚減掉一半開支。

言尚在戶部待了一個多月,對戶部的情況已經知道了不少。他低聲:“戶部沒有那般缺錢。”

交代他的官員看他一眼,笑:“言二,第一天當官麽?那些外部都是貪得無厭的,他們要錢,我們給一半就夠了。”

言尚:“工部這一次是為了修大壩,造福民生,有利千秋。如此也要減一半?”

官員不悅道:“等你什麽時候成了戶部侍郎,再操心上面的安排吧。這都是上峰交代的,如果錢全都給了出去,我等的俸祿誰給啊?每日晌午那風聲的膳堂,誰建啊?戶部每月發下的錢財,是旁部的數倍……這些難道都沒到你的手裏過麽?”

言尚:“然而戶部總是跟人說沒錢。這錢,到底都……”

官員打斷:“言二,難道你是想做個大清官麽?”

被對方威脅的眼睛盯著,言尚沈默一會兒,低聲說“怎麽會”,他接過自己該做的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那個官員尤不放心,特意將言尚的言行報告給太子。那邊又觀察了幾天,見言尚只是按部就班地和工部談事情,沒有做什麽多餘的事,才放下心。

連續幾日後,言尚意興闌珊。

他身上的傷沒有完全好,每日辦差事辦得也情緒不高,都想著請假了。

這日清晨,言尚去戶部府衙的時候,迎面在官道上遇到幾個內宦。

為首的內宦面容清俊,身後跟著的小內宦低著頭,小心侍奉。

那內宦向這邊看來,見到言尚,眸子微微一縮。言尚看到他,認出了劉文吉,眼神也微微一動。

他在官道上停下。

劉文吉領著兩個小內宦站在他面前,二人相對,靜立半晌。劉文吉行了個禮,俯眼:“見過這位郎君。”

言尚看得心中難過。

然而他卻不能和劉文吉相認。不管是為了他的官路,還是為了劉文吉在宮中的地位。

言尚只溫聲:“幾位這麽早就來辦公麽?”

劉文吉微微繃著聲音,盡量不讓自己聲音變得像其他內宦那樣有些尖厲。他努力裝作往常的樣子,努力沈著道:“得陛下令,去禁衛軍觀軍容。”

言尚眉毛動一下,想陛下難道要動長安的軍隊?

是針對秦王,還是只是例行的調動?

言尚不多話,和劉文吉對行了一禮,看著那幾個內宦從他面前走過。而待他們走遠了,言尚才攤開手,看著手中卷起的一張字條——是方才借著行禮時,劉文吉悄悄傳給他的。

言尚打開字條,字條上是劉文吉的字跡:“丹陽公主不能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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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一點點將字條撕幹凈,好不留下一點兒痕跡。

暮晚搖不能孕,他早就知道了。

這並不是劉文吉這條字條的價值。劉文吉這條字條的真正價值是——皇帝知道這件事。

劉文吉一定是早就想通知他,但是言尚之前在中書省,劉文吉根本見不到他。之後言尚又病了,不常來府衙。劉文吉就算每天想辦法出宮,來尚書六部前的官道上走一遍,都很難正好碰上言尚。

所以這張字條應該是劉文吉早就想給言尚的,卻到這時才給到。

而言尚已經知道這件事。

劉文吉只能是從皇帝那裏知道的。

皇帝又是從何得知?

……很大的可能,是烏蠻王蒙在石。

言尚閉了目,想到那日在宮中見到皇帝,皇帝和暮晚搖坐在一起喝酒的樣子。

明明是她的父親……她卻不知道,她父親早就知道這一切。

她的大哥算計她,她的父親冷眼旁觀,她的愛人第一時間猶豫……言尚睫毛顫動,忽覺得有些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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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登上了馬車,她最後望一眼長安,望一眼公主府對面的府邸。

夏容問是不是還有什麽沒有帶。

暮晚搖搖了搖頭,坐上車,放下簾子。

就此離開長安,前往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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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府上,晉王在城郊處理一件農事,晉王妃去登山禱告祈求孩子,王府中,留下來的地位最高的,竟然是因為生了長子而被冊封為側王妃的春華。

春華聽到有朝廷官員求見晉王,便讓人去說晉王不在。

來人卻報說這位朝廷官員好似十分急,一定要在府上等晉王回來,想問清楚晉王何時能歸。

來來回回地傳消息不方便,春華便收拾一下儀容,讓人放下屏風隔開,親自去和這位朝廷官員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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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華在晉王府的正廳中,愕然地見到了言尚。

隔著屏風,言尚向她行禮,讓她錯愕。

她一時間,竟弄不清楚言尚是來見晉王的,還是故意找個借口,其實是來見她的。

因為他輕聲:“我想知道,殿下在烏蠻的時候,到底經歷過什麽。我想知道一切……我先前以為不必那麽清楚,想著總會有未來,何必總盯著過去。”

他垂眼而立,在春華眼中,如同日光下的冰涼月光,慘白黯淡。

春華拒絕道:“我不能告訴你。這是公主的過去,與郎君無關。”

言尚聲音極為難過的:“可是我要沒有未來了……我只能求你,告訴我一切。

“她為什麽變成今天的樣子,她為什麽會不能生子。她跟我說,她以前很乖,脾氣很好;可是為什麽我認識的她,卻不是那樣的。她在南山時質問我‘自古紅顏,只能為人所奪麽’的時候,她心裏都在想些什麽。

“我不能再逃避了。我知道她將自己關了起來,我那時候聽到她一直在哭,可是我醒來她就不承認……春華,我想托著她。

他擡一下眼,目中若有淚意,讓已經準備離開的春華停步:“我想暮晚搖能依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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