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公子也不是受不得辱之人, 作為一個出身低賤的小倌, 冷嘲熱諷及謾罵輕賤, 才是他日常生活中經歷的最多的。

但不知為何，當給予他侮辱的人變成希瑞爾的時候，他就格外受不了。

即便希瑞爾入宮前的身份再高, 再風光又有什麽用？入了宮，還不是和他這個賤籍出身的男寵一樣，自此只能雌伏他人身下，以色侍人？因他們是男子，懷不了孩子, 一旦容顏逝去, 君恩不覆, 就是徹底沈淪的那一刻。既然如此，他有什麽好驕傲的, 有什麽好瞧不起自己的？誰又比誰高貴？

不得不說, 桃夭公子實在是被希瑞爾, 或者說曾經的衛淩希無意中表現出的態度給刺激到了。當然, 站在衛淩希的角度，這實在是一場無妄之災。

因衛淩希是男子，與楚帝尋常的妃嬪總要避嫌，是以接觸不多；而男寵們多數出身卑微，每日裏想的都是如何往上爬，衛淩希與這樣的人沒什麽好聊的，又不願花費太多精力在後宮之爭上，因此，對桃夭公子的幾番示好都視而不見。

被衛淩希拒絕的也不只是桃夭公子一個人，偏偏，只有桃夭公子一人把這件事記在了心底。桃夭公子認為，衛淩希是因為自己的出身才如此輕賤自己，不把自己當回事兒！越是這樣，他越要在衛淩希的面前爭一口氣，扳回顏面！

自從，衛淩希與桃夭公子的梁子是徹底結下了，當然，這只是桃夭公子單方面的想法，衛淩希對此一無所覺。宮人們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在宮中混跡多年的人，又有哪個不是人精？他們心中自有自己的估量。

那時候，衛妃出身好、父兄得力、備受楚帝重用，自己又爭氣，讓楚帝稀罕得不行。在宮人們眼中，著實是楚帝身邊一等一的人物，自然不是桃夭公子一個才剛入宮、沒什麽根基的尋常男寵能夠比擬的。

桃夭公子越是明裏暗裏的對希瑞爾表露出敵意，宮人們就越是覺得兩人之間關系惡劣，主動挑釁衛妃的桃夭公子，更是自不量力。為了討好衛淩希這個“寵妃”，宮人們給桃夭公子使了不少絆子，好好地教了他在宮裏該如何做人。桃夭公子那段時間被收拾得灰頭土臉的，份例被可口，食物被偷偷換成了殘羹冷炙，病了沒有藥材……

在這冷漠的宮廷中，桃夭公子又重溫了一遍他在小倌館中時的經歷，不，甚至比那時候還遭。至少在宮外，他還可以散些錢銀出去，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一些。到了宮內，他的銀子完全不夠你不說，也沒有多少人願意為了他一個沒名沒分的男寵，去得罪風頭正盛的衛妃。那時候，桃夭公子真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段記憶，也成為了桃夭公子最不願意回憶的過完。

桃夭公子根本不明白，他所受到的一切苦，其實都是自己作出來的，衛淩希對此根本一無所覺。在那需要咬緊牙關才能夠撐過去的艱難日子中，他只能把一切都推到衛淩希的身上，並暗中發誓，他所遭受的恥辱，日後定會一一向衛淩希討回。

若是讓他知道，他所謂的忍辱負重不過是一場笑話，只怕他會直接崩潰吧。

言歸正傳，希瑞爾對於桃夭公子時時不忘挑釁自己，逮著機會就朝自己釋放眼刀的堅持不懈的精神還是很讚同的。為此，他決定給桃夭公子一個獎勵。既然桃夭公子這麽不願意自己被在場諸人所遺忘，他就滿足他的心願好了。想到這裏，希瑞爾開口道：“桃夭公子，你這表情看上去似乎很不甘啊，莫非你是在替韓王鳴不平？”

他的這一句話，雖然輕飄飄的，卻如同一陣驚雷一般，落在了眾人的心間。

桃夭公子心頭一跳，直覺希瑞爾不懷好意，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便對上了楚帝幽暗晦澀的目光，此時，楚帝的眸光中滿是冰冷和猜疑，完全沒有了平時的溫柔。桃夭公子下意識的想為自己分辨，卻得了楚帝的一聲冷笑。他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給攥住了一般，憋得慌。

楚帝原本見不敬自己的韓王失了顏面，心頭正暢快著呢，誰知一轉頭就看到桃夭公子陰沈的一張臉，心中的喜悅頓時淡了幾分，自然不會給桃夭公子什麽好臉色。

桃夭公子近身伺候楚帝已久，又怎麽會看不出楚帝神態上的變化，他當下便心中一凜，心知此條是萬萬不能認下，否則，他辛苦操辦了宴會，只怕非但得不到一句嘉獎，還會落下埋怨。

“衛妃說笑了，阿孺與韓王並不相熟，不似衛妃，自幼便出入韓王家中玩耍。若真有人該為韓王鳴不平，那個人也絕對不會是阿孺。與韓王相交的分明是衛妃自己，衛妃卻口口聲聲說阿孺與韓王思想相近，不知道衛妃這是什麽意思？”

桃夭公子的反應倒是快，利落的重新又將球踢回了希瑞爾處。只可惜，他的反應太迅速了，話語中雖未言明，但隱隱透露出的排斥嫌棄之意又是那樣的明顯，韓王有不是個聾子，豈會聽不出來？

“怎麽，你一個無品無級的男寵，也敢嫌棄本王？”希瑞爾攻擊他也就算了，畢竟是衛家的小公子，雖然立場不同，但對於已故的衛老將軍，他還是有幾分敬重的。辨不過希瑞爾，他雖心中不甘，但到底也能說一聲衛家名副其實，便是自由體弱不能從軍的衛家三少，也有過人之處。

但桃夭公子是個什麽玩意兒？不過是小倌館中一個千人騎，萬人睡的爛貨罷了，若不是足夠幸運，被楚帝帶回宮來，誰認得他是誰？這樣一個賤人，也敢瞧不起他？早在得知這場宮宴是這賤籍之人主辦的後，韓王就已經心有不滿，深覺被怠慢了。如今，他又被桃夭公子當面嫌棄，若是能忍下這口氣，他就不是韓王！

韓王雙眸死死的盯著桃夭公子，渾身上下的氣勢驟然間朝著桃夭公子壓去，桃夭公子腳下一軟，險些直接跌倒在地上。

在巨大的壓力之下，桃夭公子的這一撲毫無美感可言。看在楚帝眼中，桃夭公子雖是受到欺淩的那一方，但由於他的行為舉止畏畏縮縮，楚帝對他沒有任何憐惜，只感覺丟人。

若是桃夭公子能夠與希瑞爾一樣，在不會惹得韓王惱羞成怒的前提下，下一下韓王的面子，楚帝怕是會對桃夭公子另眼相看。畢竟韓王輕慢的態度，讓楚帝也恨得牙癢癢。可惜了，桃夭公子到底沒經歷過這麽大的陣勢，也沒直接與氣勢這麽可怕的人面對面直接交鋒過，一個照面間便敗下陣來。楚帝看著這一幕，自然覺得桃夭公子果然只能做些微末小事，關鍵時刻便拿不上臺面來，與名門之後的衛妃完全不能比。

楚帝雖已對衛妃失去了興致，但經由今天的對比，心中對於衛妃倒是多了不少敬意，認為衛妃是個有本事的人，對他也不再像前一段時間那樣敷衍。楚帝的這種態度，在日後給希瑞爾帶來了不少便利，當然這是後話，現在暫且按下不提。

桃夭公子不知道自己給希瑞爾做了墊腳石，犧牲了自己，成就了希瑞爾在楚帝心中睿智的形象，不過，僅憑著楚帝明面上流露出來的態度，就已經夠讓他糟心的了。

現在的情況是，他得罪韓王，試圖討好楚帝，卻沒成，反被韓王狠狠地將了一軍。他受了這麽大的委屈，在楚帝那兒卻也沒落下好，楚帝只覺得他丟人，冷淡地吩咐他若是沒有什麽事就下去。

在楚帝不耐煩的話語響起的那一刻，桃夭公子就知道他多日以來的籌備都白費了

他方才那糟糕的表現，只怕抵消了所有操辦宴會的功勞。

難怪藤皇貴妃與婉貴妃，甚至希瑞爾都不願意接手此事。做好了，功勞不見得有多大，一旦中間出了什麽岔子，只怕非但不能稱了楚帝的心意，反倒會被楚帝在心中記上一筆。可事到如今，他還有退路麽？

從他接手此事以來，多少人暗地裏羨慕嫉妒他，多少人又等著看他的笑話？

桃夭公子不敢想象，若是此番他就這麽灰溜溜地回去了，同宮的那些人會如何看待他。

宮中從來都是個拜高踩低的地方，身邊的那些人可以在他得寵的時候把他捧上天，也可以在他失寵之後，把他踩進泥裏，一切都是那麽的現實。無論是那些跟他一樣沒名沒分的男寵們，還是底下負責伺候他們的下人們。

不行，他不能就這麽離開。既然現在楚帝滿心滿眼記著的都是他的丟人，那麽他就制造一條更大的信息出來，覆蓋掉這一條信息所帶來的影響。

桃夭公子離開之後，楚帝與韓王又開始了交流。也許是彼此之間已經進行過一輪試探的緣故，楚帝和韓王這時候倒和氣了許多，全然沒有宴會剛開始時那般劍拔弩張的模樣。韓王對楚帝說話時，態度客氣了許多，看上去倒有幾分臣子的樣子了。

可惜，他的目光時不時就往希瑞爾那邊瞄，看得希瑞爾十分不爽。可是韓王又沒做什麽實質性的動作，他不可能像剛才那樣直接懟回去，也只能忍了。

昭王在發現這一點後，一張俊臉看上去似乎比剛來時陰沈了些許。他開始拉著韓王說話喝酒，不給韓王繼續東張西望的機會。

宴會在熱鬧而詭異的氛圍中結束了。作為藩王，韓王和昭王原本應該回他們在京中的府邸居住的。只是，楚帝為了表示自己對兩名藩王的厚愛，大手一揮，直接讓他們暫時留宿宮中，理由是兩位藩王久未歸京，只怕京中的府邸還沒有收拾好，待收拾好了再搬過去也不遲。韓王和昭王住在皇宮裏，也方便楚帝近距離觀察並監視二王。

二王進宮時可沒帶什麽侍衛，府邸中倒是圈養著不少死士。在楚帝看來，與其放他們回去跟手下一起鬧騰，倒不如把他們拘在宮中方便。當然，他能夠想到這個法子，自然是表妹婉貴妃的功勞。

經過先前的一系列事，楚帝雖然對婉貴妃不像從前那般言聽計從，但他對於婉貴妃的信任確是潛意識裏就存在的，且根深蒂固。同樣的事，別也許要花七八分的力道才能夠勸服楚帝，婉貴妃卻只需要花兩三分，這就是婉貴妃的優勢所在。

若讓希瑞爾來評價這個決定，只有兩個字，荒唐。若是兩王單獨來宮中做客，與楚帝徹夜常態或抵足而眠也就罷了，偏偏楚帝絲毫沒有要與他們抵足而眠的意思，也沒有把他們安排在自己寢宮的偏殿中，反而安排他們住到了後宮中。

當然，為了避嫌，韓王與昭王也不能住在離妃嬪們太近的地方。希瑞爾的宮殿與一眾公子所居住的宮殿地理位置就不錯，韓王與昭王的住所，離他們倒是不算太遠，恰好被兩座宮殿夾在中間。

對於這個安排，韓王很滿意，一向頗難討好的昭王看上去也很滿意，不滿意的，恐怕就只有希瑞爾了。

不知是不是他與這兩人住得太近的緣故，只要出了自個兒的宮門，總能碰到這兩人。

希瑞爾厭惡韓王，但對於昭王制造的一次又一次“偶遇”，卻總是難以生出惡感來。

明明那麽一本正經的人，卻要在希瑞爾面前睜著眼睛說瞎話，想盡辦法找各種理由接近希瑞爾，他這笨拙而認真的樣子，讓希瑞爾覺得很可愛。希瑞爾發現，不管昭王是不是他的戀人，他對他都討厭不起來。

平心而論，昭王的樣貌是極為俊美的，他器宇軒昂，生來就註定要成為天之驕子，成為他人敬仰的對象。但在希瑞爾的面前，他所展現的，卻往往是人性化的一面。他與希瑞爾之間，似乎沒有任何的生疏感，直接就從相互認識階段，跳過了彼此熟悉彼此融合階段，到了彼此熟識的密友境界。

希瑞爾對於他人的提防心理雖然不高，但他對絕大部分人的漠然也恰恰說明了想要靠近他的內心有多麽的不容易。昭王居然能夠那麽快的打破希瑞爾在自己和他人之間設立的屏障，並且過程如此順理成章、水到渠成，沒有讓人產生一絲違和感，希瑞爾在心中，已經認定了昭王就是他的戀人。

既然認出了戀人，那麽，對待自家小受的態度，與對待普通的朋友自然要有所不同。

這日，希瑞爾又在自家門前“恰巧”碰到了正在散步的昭王：“好了，以後別再來那一套了。”

昭王聽到這話，先是一怔，而後面色有些不好看，他仔仔細細地觀察著希瑞爾的神色，不確定自己在與希瑞爾相處的時候是否洩露了某些信息，讓希瑞爾看出什麽來。

在他的規劃中，他會這樣一步一步地卸下希瑞爾的心防，最終走進他的心。見希瑞爾，其實是他進京的主要目的之一，重要程度並不下於打探大楚京城的虛實。

當年，在昭王府風雨飄搖，他一個半大少年被底下的人苛待，幾乎要活不下去的時候，是眼前之人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他握住了那只手，活了下來，從此，那只手的主人，便成為他生命中唯一的溫暖。也許對於希瑞爾來說，他只是當年他大發善心之下救助的可憐人之一，可對於他來說，希瑞爾就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時期指引他前行的亮光，也是他少年時代的最後一抹色彩。

得到希瑞爾，已經成為了他的執念。

可難道，他才剛剛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就要功敗垂成了？

“我還什麽都沒說，你怎麽就露出一副便秘的表情？”希瑞爾面無表情地看著昭王，忽然來了這麽一句。“我想跟你說，以後想要見我，直接過來就是了，別再找那麽爛的借口。”

昭王瞪大了眼，顯然沒有想到希瑞爾會說出這麽一番話：“你是說……”

“好話我只說一遍，沒聽到就算了。”

希瑞爾轉身想要離開，昭王的身體反應快過頭腦，先一步握住了希瑞爾的手：“你，願意見我？”這個時候，他看上去傻氣得厲害，完全不像宴會上那個三言兩語為希瑞爾解圍的昭王。

“如果我不願意見你，我現在就應該讓你滾蛋了！”

“我只是……我只是沒想到……”計劃的第一步就這麽輕而易舉的實現了，而且還是在攻略對象已經明白自己攻略意圖的情況下，昭王有些不敢置信。

盡管希瑞爾對這件事表現得毫不抗拒，但昭王仍不會這麽僥幸的覺得希瑞爾是因為愛上了他，才這麽做的。

昭王定了定神，說道：“你是不是還記得當年發生的事？”

“當年？”希瑞爾想了想，他“當年”跟他家小受一起經歷過的事可多了去了：“以前發生過很多事，你是指哪件？”

昭王的眼神黯了黯：“你果然不記得了。”

那份記憶對他而言彌足珍貴，可對於眼前之人而言，卻是可以隨意丟棄的過往。不過不要緊，他會讓他愛上他的。

希瑞爾覺得，他家戀人的狀態有點奇怪。他明明也沒說什麽呀，怎麽他家戀人的情緒就突然間變得這麽低落了，活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似的？

不管怎麽說，眼前這個畢竟是自家媳婦兒，不是旁人，不管他是因為什麽原因才情緒不對的，希瑞爾都準備好好哄哄他。

可在這個時候，偏偏有人就不識相的來做電燈泡了。

韓王信步走來，看著希瑞爾與昭王道：“衛小公子，昭王，真巧啊，沒想到本王隨意來散散步，都能碰到你們。”

希瑞爾：“……”這些話由昭王說來，怎麽聽怎麽可愛，可是由韓王一說……他怎麽就那麽想揍人呢？搭訕也不知道找個好點的借口。

“不知本王有沒有這個榮幸，邀請衛小公子與本王一同在周圍游覽一番？”

見希瑞爾不說話，韓王越發得寸進尺，帶著侵略性的目光在希瑞爾的周圍逡巡了一圈，唇邊咧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這怕是不妥當。”希瑞爾直言了當地拒絕了韓王的提議：“還請韓王記住，我現在已經不是什麽衛小公子了，而是楚國的衛妃。”雖然他對於衛妃這個稱號相當的蛋疼，但是現在卻是拿來拒絕韓王的最佳擋箭牌。

韓王此人心機深沈，又貪婪好色，希瑞爾一點都不想跟他扯上什麽關系。

“話可不是這麽說，剛剛本王看見衛小公子，啊不，衛妃，與昭王聊得可不就很開心？衛妃可以配昭王，怎麽就不可以陪本王呢？”韓王湊近希瑞爾，在他的頸邊哈了一口氣。周圍染上了幾分暧昧的氣氛。

然後，他就被希瑞爾一巴掌甩到了臉上。希瑞爾的動作極其幹凈利索，韓王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究竟是怎麽出的手，左側臉頰上就已經感到了一陣火辣辣的痛。

“你竟敢打本王？”韓王看著希瑞爾的目光中帶著些許戾氣。

“韓王不是知道沒有人會看見這裏發生的事，才會來邀我游園的嗎？”希瑞爾的聲音清清冷冷：“既然這樣，我自然也就不用擔心在這裏打你會被別人發現了。”

“先前在宴會上，我就警告過韓王你，不要隨便招惹我，可你顯然沒有放在心上。”希瑞爾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一種寒涼之意卻順著韓王的脊椎骨蜿蜒而上。他開始意識到，希瑞爾是真的不像他表面上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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