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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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來辯駁。她想過他的挽勸，他的怒火，甚至是他的恨意，但萬萬沒有料到他竟是這個樣子。他曾與她提及的西南用兵之事，假使她還存著一分意氣用事的驕傲與後悔，現下一切榮耀與決心已被他剝奪殆盡。她曾是那樣明媚，那樣驕傲，傲到冷漠與超然，傲到孤寂與飛升，但終究一顆心卻為了他沈到泥土裏，開出花來。今天，他還是踏碎了她心上最後的鼓點。因他而卸下的那些依靠，如今再也找不回來，而他，明明是她唯一的盔甲和軟肋，卻定要將她折磨得遍體鱗傷。
他看著她的淚眼，瞳仁裏沒有水，只有火，轉身剛硬而決絕。
作者有話要說：
☆、愛恨難渝（五）
那些宣之於口的愛意或許就像是一瓶香水，在不經意間被時光一日日帶走傾心的氣息，最終淺淡的如同君子之交，默默流淌在歲月的車轍下，隨著滾輪掀起薄薄的霧氣，為曾經化不開的香甜做一份似是而非的證明；另一些或許還等不及那一天，就已被滿盞地碰倒，難以辨別往昔勾兌了多少水，卻已然打翻了深情的味道，散得一地狼籍。
之後的一切極為簡單。
六月，許炎迎娶越州城門看守之女吳氏為側室，不出數周，禮成，婚後不理事務，與吳氏寸步不離，同僚中議論頗多。
七月，吳氏回門，染重疾，許炎焦躁，竭力醫治，終日陪伴左右，不聽母勸，終被傳染，氣力衰弱。
同月，吳氏卒，年十七，許炎大慟，不再服藥，病情本不容樂觀，終於不治。
這便是許炎過去的全部故事。
洛銘伴著俞書站在許炎床前，許炎之母許氏坐在床邊，右手緊緊握著帳角一束薄紗，哀哀向俞書道，“姑娘既已看了事情始末，可願意搭救我孩兒麽？我死不足惜，只是炎兒尚年輕，不更世事，我甘願拿餘生來做交換，懇請姑娘救他一救吧！”
俞書冷眼瞧著眼前擱著一件心甘情願的上好生意，毓梅爐的事情本就刻不容緩，哪裏還顧得收取鮮血後面的事情呢？只是不知為什麽，腦海中竟一幕幕浮現起第一次毓梅爐失敗的時候，老婦人看著床上孫兒時貪婪而焦急的眼神，手腕上那道深深的、幹涸的傷口，遍布皺紋的臉上不甘和驚恐的眼神，一幕幕閃過腦海，心中不由得一凜，明知不是優柔仁慈的時候，仍忍不住道，“許公子向來與老夫人不很親密，又屢次不聽勸告，一意孤行，沈屙難愈，也怪不得別人。老夫人執意要我醫治他，我自然會遂老夫人的心願，只是，一來十年光陰對你已是寶貴，風險頗高；二來即便救回許公子，他也需要靜養好些時日，倘若仍一味尋死覓活，還是性命不保。你若是真的有把握救他，再給我一個答覆。”
洛銘起初愕然，終於沒有出言阻止俞書，只是默默牽緊她的手。
許母起身向俞書行了大禮，淚如雨下，道：“俞姑娘好心提醒，是怕我白白喪命。只是如今炎兒已命在旦夕，並無兄弟子息，他如果有個好歹，我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呢？索性心頭連個依靠都沒了。我不求他醒來如何感激我，只想最後盡一盡母親的心意。果真救得炎兒性命，我便死得值得；若仍救不得，只當姑娘成全了我，讓我們母子黃泉路上有個依靠罷了！”
俞書側過身去望著洛銘，只見他堅定地點了點頭，便嘆了口氣道：“老夫人，我自當竭盡全力。”
雪寒出鞘，燦若琉璃。許母眼睜睜看著，俞書和洛銘進許府來，第一次見她嘴角掛上淡淡的笑容，裏面滿滿是不盡的期許。細看她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卻因著這幾日的憂思，眼角的皺紋細密沈重，臉色也萎頓不堪，只是借著這次出現的一線生機，才勉強打起精神，整個人竟容光煥發，仿佛孩子看見心愛的糖果一般熱烈。
洛銘手持玉笛守在門口，許母顫抖地從俞書手中接過銀妝刀，捋了捋腕上的玉鐲，劃下一個深深的口子。
鮮血噴流，滿爐梅花沸騰般翻湧。
兩柱香的時間，腕上傷口周邊的血痂越積越厚，粘稠的液體粘連不斷，像是割不開的暗紅的線，細股滑落在刺眼的花瓣上，最終粘粘的停在半空，不再落下。
許母不假思索，咬牙狠狠在舊傷口上補了一刀。
鮮血流註。凝滯。
重是一刀。
鮮血滴落。凝滯。
俞書心中暗暗焦急，眼見毓梅爐將滿，很快就能救得許炎性命，只是再沒有半滴血落下來。難道又是那次老婦人境遇的重演麽？
許母神情似已要崩潰，哭道：“俞姑娘，你看還差多少？”
俞書心知血終命盡，終是救不得許炎，反而搭上了許母的性命，黯然道：“差得不多，只是......”
汗水和淚水交替著從她額角滑落，她歇斯底裏的神色忽地緩和下來，嘴邊竟噙了初時的一絲笑意，輕輕向俞書道：“我二十餘年身在府裏，沒什麽見識。如能救回我兒，煩請姑娘轉告他，母親知道這些年他對我的不滿，但求他千萬好好活下去。”
她站起身，窗外夕照，勾得她身影柔和堅毅，光彩照人。“炎兒很小就失了父親，我這做母親的不足之處太多，改正不及了。”她轉向俞書，手裏的銀妝刀口還帶著先時的血痕，淺淺的不很顯眼。“炎兒他父親曾說過斬敵首級，鮮血噴湧。我原來只是一味害怕，如今真的用上了。”話音方落，橫手一抹，鋒利的刀刃直直割破咽喉。
鮮血噴湧，濺得滿地。
毓梅爐終於盛滿了最後的血液，斂起了噬人的光芒。
作者有話要說：
☆、愛恨難渝（六）
她終究沒有嫁給王公子。
青兒來報的時候，他正跪坐在母親的靈柩前，看到她的墨跡，不顧俞書與洛銘詫異的眼神，當即奔往舍身崖。
他的腳步逡巡不前，終於在她身邊默然停了下來。他看著她慘白的臉，不知道怎麽收起冷漠的表情。眼前已是絕路，他們倆誰也無路可逃。峭壁上的青松在灼灼的日光下蒼翠挺立，剛毅中透出的是絲絲孤高傲世的冷淡。那樣的伸展與蔥蘢，似乎要把他們壓碎在腳下。眼前的一切靜默地矗立著，以一種他們不了解的姿勢，以一種他們不知名的歡愉，漠視著他們的苦痛，仿佛在刻薄地宣告：它們對這場催人心肝的悲劇不負責任。
他俯下身，顫抖地伸出一只手挽過她的肩頭，就像以往他們無數次在一起時那樣，但不同的是，他的臉離她散淡的目光遠了許多，似乎不願意靠近。這樣一來，她眼底裏那些失望、疼痛，都離他渺遠了。他應該是不愛她，也不再關心她，可是他仍舊做不到把她和戰場上死在他長槍之下的那些生命等同起來。眼下她的唇在翕動，左手軟軟地搭在他的膝上。
他突然覺得一陣惡心，他想就此放開她，站到離她遠些的地方去，他甚至想就此從山崖上縱身躍下。他瘋了一樣想遠離這具軀體，縱然從前那樣多次他都只是想緊緊把她擁在懷裏。
遠處是楊府的人追來的聲音。他們別無退路。
他現在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流星錘擊中後腦的劇痛，母親溫熱的血濺了滿地，她帶著覆雜的神情決然地離去，而現在，他終將在這裏失去最後的生命，這個很久以前似乎就不屬於他的東西。
她靜靜地倚在他的臂彎，似乎終於調勻了一絲氣息，但他心裏明白，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任憑心裏一次次湧起厭惡的浪潮，聽憑腦海中一遍遍告訴自己，懷中的只是一個不幹凈的軀殼，但卻始終無法放開手去。他的心底裏到底殘存著多少對她的熱忱？
她失神的眼睛終於閃亮起來，註視得讓他不安，她擡起放在他膝上的手，艱難地指向斷崖的後方那片茂密的叢林。
刺眼的光暈下，是一片華美的曼珠沙華。光滑的莖稈上開出的是朵朵鮮艷如血的幻夢。舒展的花蕊像是蜿蜒曲折的血管，展向碧藍的夏空。妖艷的花瓣如同被割成細絲的紅綢，在熏熏暖風裏飄擺。
曼珠沙華，花開彼岸，花葉永不相見，是異域而來徘徊在黃泉路上的溫柔。他原本也像曼珠沙華的葉子一樣，再不曾想可以見到她，但今天，他們偏偏相逢絕路。
她忍著痛喘息道：“這花開滿陰間，我們今日一別，不期再能相會，只求像這花葉一樣，黃泉路上，各走一邊。”
他沒有放開手，語氣裏是不是煩厭與焦躁，只有他自己知道，“你還是嘴上不肯服軟。”
這話他曾說過，她也不敢忘記。她只是劇烈地咳嗽，鮮血從嘴裏汩汩而出。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的呼吸已變得急促，“許炎，我恨你。”
他看著紅色漫過她身上銀絲廣袖薄紗長裙，咬緊牙關，“是麽？”
她的眼圈發紅，收回的左手死命攥住他的衣衫：“既然人生在世總歸是要有一個最厭恨一個人，憑什麽不能就是你呢？”
他的眼神雜亂。
半晌，他語氣異樣，低聲道，“我娶你只因為我要的就是你，你拒絕向你父親提及我的事也是怕我命喪沙場。我們都沒有想別的什麽。”
他僵硬地把臉頰向她靠近，甚至來不及細想這樣做是否違背自己的心意，只是覺得冥冥中有種力量把他推過去。她口中是毒藥醉人的味道。斷腸草熬制成的汁液，終究是在一點點帶走她最後的生命。
她像是不想看見他，緊閉雙眼，嘶聲道，“何必這樣欺騙你自己，你娶我終是為了你重返疆場的大業，我不肯幫你也是因為我恨自己白白被你利用，不甘心而已。許炎，你說你愛我，你究竟有幾分真心？”
他的手臂發冷：“蘊兒，你只是活得太過聰明。”
她用盡力氣，道：“我不聰明，我若是聰明就該知道，你我本就是萍水之客，就該知道，世人肯給你一個好聽的名頭，就該好好接受，何苦非要摒棄最珍貴的糖衣去一遍遍舔舐裏面的毒藥。許炎，我從沒愛過你，我是真的恨你。”
她的肩隨著語音的落下軟了下去，卻又被不自然的痙攣牽扯起來，大口的鮮血嘔出，一身白衣浸得透濕，仿佛衣襟上開滿蔥郁鮮艷的花叢。
衣冠初勝雪，不覆憶來人。
他的眼底映著那片殷紅，手在瑟瑟顫抖，一刻比一刻厲害。身後楊府兵士的身影已經逼近，楊大人親自趕在最前面，大聲喚著女兒的名字。
他輕輕把她放下，但膝蓋癱軟地動彈不得。而楊大人在看見她的一剎那，永遠泛著笑意的臉頓時漲得通紅，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地哀嚎。
許久，他聽見這樣一句語音沙啞的怒吼：“許炎，原來我女兒就是為了你才會這樣，我絕不會放過你。”
他的目光仍舊無法從那片鮮艷的紅色上撕扯開，但嘴角勾了一絲蒼涼的笑意。曾經給他無盡慰藉和歡愉的少女靜臥在他身邊，其他的人怎麽會明白，她多麽恨他，和他的想法真是不謀而合。
他蓄著最後一分力氣別過臉去，眸中流轉著那叢曼珠沙華的光影，卻忽地失去了知覺。
作者有話要說：
☆、愛恨難渝（七）
毓梅爐得到了應有的滋養，收藏的梅花花瓣終於又顯示出了誘惑的酡紅。這一次的獻祭算得是格外成功，就像俞書以往和白發老人一起做的每一次一樣。但現在，她必須要承受這些她永遠不想看見的故事，聽到那些她祈願從不曾說出口的話。原來對於毓梅爐，最難的不是尋找一個心甘情願的獻祭者，而是強迫自己看完每一個獻祭者背後的故事。在故事裏，悲喜愛恨永遠無法在一架天平上得到平衡。
其實，許炎的事還沒有終結，俞書和洛銘也都還沒有急著離開。
許炎被毓梅爐救回三天後，一紙詔書將他重新喚回了沙場。有朝野流言說，正是楊大人上書請求主上恩準許炎沖鋒陷陣，為國效力。
這些話是真是假，無人知曉。
傳言楊大人在女兒的枕下發現了一封血書，懇求父親竭盡全力，讓許炎得償夙願。
這些話是真是假，更無人知。
俞書更願意相信這些傳聞都是真實的。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晰地看到了事情的經過。她和洛銘或許都不能解釋蘊兒為什麽要這樣做，但有一種感覺一直在指引著，這才是蘊兒真正會做的事情。
也許她還是那樣愛著他，她用死作為最後的代價證明了尊嚴，也為他留下了她十九歲生命裏最後一份饋贈。
也許她真的像她臨終在許炎懷裏說過的那般，她從未愛過他，她只是恨他。那紙血書或許就是一篇最絕望的報覆。
沒有人知道，俞書也並沒有再做揣測。
又三天後，許炎離去。
其實他那日暈倒在斷崖前，本就疑點頗多。旁人都無從知曉，他是因為她的逝去而心痛，還是僅僅因為那一襟鮮血而發自內心的恐懼。
無論是因為什麽，都有足夠的理由擔心一月以後，他是否會從疆場回來。
但也無論是什麽理由，都不及母親生命的代價來得震懾人心。
十六天後，他被送回城中府宅，淋漓的鮮血順著額頭緩緩淌下來，一縷縷流過已經結痂的黑色血塊，滑落到鴛鴦枕上，粘連滾落無人打掃的枕巾上原本薄薄的一層積灰。
一幕。
“炎本是個武夫，不曾在辭藻上動什麽心思，還是請各位見諒。”
“蘊兒倒覺得，武將的心境，未必不是一首詞可以涵括的。誰說不能以詞得一知音呢？不若寫出一觀，也讓我們有些管中窺豹的趣味。”
“獻醜了。”
“我就陪你一錯到底，你看看合不合你的心意。”
錦水常在，湯湯與君絕。那首他們初見時填出的《一剪梅》 ，原來早已布下了解不開的讖語。起初他最喜歡句子是“龍吟鋒冷歸無處”，如今才發覺，整首詞都歸結到最末一句：一世繁華苦相逼，悲喜賓客，陌路無求。
蘊兒，蘊兒。
另一幕。
他頹然仰臥在床上。母親守在他的身邊，“去接她回來吧，我們許家的人，怎麽好讓她流落在外面。雖說是娘家，終究也是客人了。”
他緊閉著眼睛，“她回不來了。她已經被許配給了王公子。”
一聲嘆息。
“炎兒，其實那日你們兩個都太沖動了些。”
他的聲音生硬起來，“母親，你出去讓我靜靜。”
“炎兒，我想考你一個問題。人什麽時候可以擁有兩顆心臟？”
夠了，真的夠了，他已經失去了蘊兒，難道母親一定要在這時揭這道傷疤嗎？從小的生疏與嚴苛，給他帶來的痛苦還不夠嗎？他一直忍著，今天，他不想再忍下去了。他以為得到了蘊兒的心，卻終還是落得如此下場。失望，疼痛，憤怒，同時湧上心頭。“出去！你這些年一直喜怒無常地用這些愚蠢的問題折磨我，如今我想靜一靜，也不行嗎？”
母親身子晃了晃，起身為他攏好被子。“炎兒，我想告訴你，人一生中只有一種情形擁有兩顆心臟，那就是她即將要做母親的時候啊。”
這些是俞書按照他的心願看到的最後一段故事。他的氣息已起伏不定，只向俞書用盡最後的力氣道，“俞姑娘，你可否......用我的血......救救她。”
俞書不知道他口中要救的人是誰，但也知道以他現在懸於一線的生命救不了任何人。
他這一生虧負的“她”有三個人，其中兩個他都用死作了償還，另一個，他用死作了最後的背叛。
這是俞書見到的最淒涼的一個故事，也是毓梅爐盛裝的最沈重的一份鮮血。
多少愛變成了傷害，多少傷害假愛之名。
作者有話要說：
☆、雪雕飛書
許炎的事情了卻後，俞書對這次供養毓梅爐再沒有什麽牽掛，同時感到體內血氣翻湧，兩頰也一陣溫暖，心知這次獻祭算得是結束得圓滿，眼下一月之內克制住血咒應該不成問題。現在最擔心的，自然還是昭懷山的師傅和一眾師兄弟們。聽俞夕的口氣，昭懷只怕遇上了勁敵，而且曠日持久，未能分出勝負。俞書默默回憶，自十六年前師傅擊潰淩嘯莊主後，尚未遇到如何難解的對決，看來是來者不善。當下拿定主意，無論如何，要即刻回昭懷看看，而洛銘並非昭懷門下的弟子，這一戰昭懷似乎還處在下風，斷沒有拉他涉險的道理，更不願被他仗著俞夕的一句托付而阻攔，留下一封短信略作解釋，便趁一天午時獨自上路。
兩日兼程，俞書方到昭懷山下，匆匆奔入山門，眼前院內一草一木，都沒有半分被劍氣摧折的跡象，轉過拭劍亭，便看見俞天師兄正帶著師兄弟們演習劍法，風神瀟灑，鎮定自若。俞天遠遠看見俞書，笑著收回平刺的劍鋒，一個挽花利落地插入鞘去，躍上前來微笑道，“師妹，你可總算回來了，師傅這大半個月都擔心得不得了呢。”
俞書暗暗覺得事情怪異，不由得接口問道：“怎麽，山上這些天沒有出事麽？”
俞天忍不住笑出來，沖俞書眨眨眼睛：“師傅和師兄弟們好得很，我們都最為擔心你，唯恐你下山生出什麽亂子，惹到什麽麻煩，不料倒叫你反過來擔驚受怕，真是過意不去。”
被他這樣一說，俞書倒是真有些糊塗，正要回問，卻見大殿上走出一位老者，金冠束發，氣宇軒昂，手中一柄殘淵許是有些時日沒有血氣滋養，劍鋒卻也少了些許殷殷的渾濁，劍光粼粼，清輝蕩漾，不是程清虹又是誰？俞書自然歡喜得雀躍，上前叫道：“師傅，弟子回來了。”
程清虹見俞書氣色甚好，知道毓梅爐的事已是成功，只當著師兄弟的面不便說破，含笑道：“回來就好。”
俞書仍念著方才的問題，急急問道：“弟子本想事成之後再過些日子回來，只是在路上受到......”奪魂金環四個字尚未出口，眼前一晃，竟是一只雪白的大雕撲棱棱地飛下，恰恰停在俞書的手腕上，雪雕左腿上系著的，赫然是一卷書信。
俞書初見眼前雪雕落下，本已經將三只菱花鏢凝在指尖，只待受到撲擊就出手傷它要害，如今見它溫馴停在腕上不動，又被馴得如同信鴿一般靈巧穩便，心裏生出幾分歡喜來，隨手將信從雪雕腿上解下來。師兄弟們竟都不曾見過雪雕送信的，都好奇地圍了一圈，眼見俞書解下信紙，那只雪雕不作停留，振翅飛起遠去了。
程清虹微微皺眉，望著那封信件道：“書兒，你可知道是誰給你的信？”
俞書瞧著那個紙卷，輕輕解開蜀錦絲帶，展開來只有寥寥兩句話：贈林姑娘，廿載離別意，琴瑟共流年。
俞書反過紙卷，背面未留一字，只看得出紙張潔白華美，字跡雖沒有十分力透紙背的遒勁，卻也墨浸入裏，帶著一些灑脫飄逸的味道。若是給自己的，便只會是......洛銘？只是他如何稱呼自己林姑娘，又實在沒什麽道理。當即答道：“紙上並沒有明寫是誰寄出的信，或許是有人錯寄了也未可知。”
程清虹凝視著紙卷，搖頭道，“雪雕本事戈壁大漠之物，得到已實屬不易，馴服更是困難。況且雪雕送信，認錯人的概率很低。一方面是因為雪雕靈性遠勝其他飛禽，另一方面是因為能用雪雕送信的人多半身份不凡，一只雪雕必是經過積年的訓練才可放出來使用，每次送信都頗為貴重。這份紙卷既已送到你手上，多半含有深意。”
俞書心裏知道雪雕送信本該是送信中最萬無一失的法子，這封信既然到得自己手上，只怕送信的人為的就是要她親啟。只是信中並未附上什麽重要的東西，兩句詩又令人不解其意，林姑娘所指是誰更無從知曉。
俞天身後小師弟俞真已湊上來插嘴道：“俞書師姐把信給師傅看看，師傅或許就知道呢？”
俞書心下本想著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洛銘寄來的紙卷，那兩句詩雖然淺顯卻看得出有著絲絲纏綿，終於好奇勝過了羞赧，橫下心想想多半也和洛銘沒什麽關系，便將紅緞帶和紙卷一齊遞到程清虹手上。
程清虹接過紙卷和緞帶的手忽地頓了頓，揚起眉毛向俞書問道：“書兒，你可知道這是什麽料子？”
俞書略怔了一下，知道定有不尋常的地方，凝神看了看答道：“只看得出用料整潔華美，看起來送信人身份不凡，若非財勢雄厚，便是對這封信極為看重。”
程清虹頷首道：“這紅緞帶用的是蜀錦，想必你看得出來，這料子雖是一匹十金，但倘使出個價錢，終是可以在尋常市集上買到。而這份紙卷用的紙，卻是蠶繭紙，比起普通宣紙，紋理清明，整齊潔白。這卷紙比起一般蠶繭紙，似是更要勝出幾分，非高山之上精心飼養的家蠶不可得。這番功夫，卻只卷做一個紙卷，更叫人不敢掉以輕心。”
俞書轉身同俞天換了個眼色，程清虹已展開紙卷，不料只瞧了一眼，頓時臉色大變。
作者有話要說：
☆、魔琴聖手（一）
俞書看師傅臉色不對，心下也不由得緊了一緊，這封紙卷明明是寫給一個林姑娘，又只有一句情詩，何以讓師傅如此不安呢？信中的林姑娘若非是個借用的假名，必定就是師傅的舊識。倘若自己這趟沒有及時趕回昭懷，這封信中的深意只怕就無人能解了。按理說，送信人應該是故意讓師傅看到的，然而紙卷卻又偏偏是被交到自己手中啊。
正自百思不得其解，聽到程清虹沈聲問道：“書兒，這一路你可見到了什麽奇怪的人或事情？”
這樣一問，俞書倒是想起了方才被雪雕打斷的話頭，忙接著道：“弟子在路上受到兩個人的攻擊，一個藍衫的中年人，另一個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中年人用的是一只奪魂金環。”程清虹面色又是倏然一變。俞書續道，“少女所用是一只長鞭。弟子此次和洛銘同行，兩人本已經招架不住，多虧俞夕師兄出手相助，才安然脫險。”不料話音甫落，不但是程清虹，俞天的臉色也是剎那慘白，她看不到的是，身後幾位師兄弟都面露驚恐之色。
俞真已經嚇得緊緊拉住俞天的袍角，失聲道：“師......師姐，俞夕師兄早已死了啊！”
昭懷山，正殿。只有程清虹和俞書二人。
“你既然說那個扮作俞夕的人替你和洛銘擋住了奪魂金環，想必你們並沒有受藍衫人的傷。只是那人既然以此使你們放松了警惕，又告訴你昭懷有難，必定是另有謀劃。”
“連藍衫人都要對那人退讓幾分，他若是真想取弟子性命，其實易如反掌。”
“但他沒有這樣做。”
“弟子揣度，他或許是要將弟子騙回昭懷，才能方便雪雕送信。現在所有弟子齊聚昭懷門內，他若有什麽一網打盡的計劃，動手就方便得多。”
程清虹手上定窯青花白瓷杯停在唇邊，搖頭道，“雪雕送的紙卷，昭懷門內非我無人懂得。即令你沒有回來，他也大可將信直接寄到我手上。而若是要對我昭懷不利，妄圖滅我滿門，也大可先對你下殺手，在來昭懷山對付我一眾門人。但有兩點，其一，無論是什麽人或是什麽門派，想要對付我和十八位弟子，都絕非易事；其二，書兒，你要知道，在這十八人裏，唯有你最為特殊，兼有毓梅爐這樣的法器。我擔心的是，有人針對你心懷不軌。”
俞書聽到“十八位弟子”幾個字，黯黯紅了眼圈。這麽多年，昭懷十八弟子已成了師傅口頭上一句話，只是大師兄半個月前就辭世了，而現下為了與淩嘯、九恒的紛爭不落下風，甚至不敢以一場葬禮發送，亦沒有人敢換上孝服。終究是這樣是十幾年同門手足之情。還記得臨走時，俞夕剛學得一套新的劍法，師傅沒傳第二個人，那時，他捧著一碟芙蓉糕，對她說，劍法的事不用擔心，他都會教她......
然而程清虹的聲音靜得像一汪潭水。“生死兩難，奪魂金環。書兒，你既然看見了它，我便該原原本本地向你講清楚你祖父，我與九恒之間三十六年前的故事。”
三十六年前，亂世。皇帝熱河狩獵為西北土司親兵劫殺，朝野震動。彼時太子即位掌權，然性仁厚溫宛，十三皇子趁機謀反，籌謀縝密，攜五百鐵騎深夜逼宮，密通樞密使周武溫，兼之勾結兵部侍郎陳鏡，得以一朝黃袍加身。篡位即成，欽點兵部尚書，參知政事，鐵腕攝權，培植黨羽。一旬之內，太子太保力挽殘局未果，車裂，株連九族；門下侍郎楊永死諫，觸柱而亡；禮部尚書席少青眼見朝綱大亂，聯名禦史臺上書，為十三皇子腰斬於市，三十四位上書之人，無一幸免。江湖有志之士心憂其國，以山東豪俠為首，揭竿為旗，欲行天道，皆喪命於十三皇子府中殺手兵刃之下。
十三皇子性情乖戾，謀慮深遠，早年間已在五湖之中廣覓能人異士，是以劍客奇俠，不計其數。然而其中兩人尤為出眾，一位姓秦名少巖，一柄滄霞劍舞得潑水難入，即是當今淩嘯掌門；另一位成名雖晚，但所向披靡，江湖人稱魔琴聖手。這兩人被網羅到十三皇子府中三年，敗在他二人手下的江湖名士已不計其數。滄霞劍聖秦少巖，魔琴聖手趙如溪，並著玄龍刀主李喬羽，鐵骨折扇柳以天，共稱饕餮、混沌、梼杌、窮奇四大兇獸，其中更以滄霞劍聖與魔琴聖手武功見長，折在他們手上的人，屍骨堆疊如山，是而為十三皇子登基殺出了一條血路。
最奇的莫過於那位魔琴聖手，成名方不過七載，可嘆自古英雄出少年，二十四歲上便將一張焦尾魔琴演出三十六律，律律皆是暗藏殺機，音韻曲折，幻境萬千。第一律上，琴聲蕭瑟，寒意襲人，直至三十六律，渾厚鏗鏘中似又淒厲哀絕，淒愴摧心。滄霞劍、玄龍刀、鐵骨折扇皆為近身攻襲的兵器，而這一尾魔琴卻不染一絲血跡而屈人之兵，因而許多人談之色變。魔琴聖手在十三皇子府上三年間，明攻暗襲的強手如雲，皆無人聽得到第三十律，便沈溺於魔琴幻境，力竭身亡。自第十五律起，“魔音千韻，亂世離殤”，無人能抵。
焦尾魔琴自從出道，將近十載不曾失手！
直到敗在殘淵劍下。
白衣拂卻身後塵埃千裏，江山倥傯幾曾趁人意。英傑埋骨，血染荒草，終是為了有朝一日夜盡天明。
作者有話要說：
☆、魔琴聖手（二）
他的右手急如閃電撥上一個音，左手指尖已同時在琴弦上緩緩按了下去，琴音顫抖不休，仿佛有一只即將血肉幹枯的魔爪從地獄裏伸向前來。中年人略皺了皺眉頭，凝神細聽那殘破的音韻，不敢有絲毫的馬虎。魔琴千韻，殺機暗伏，愈是細微的花腔愈是離魂走心之曲的精華，有絲毫的松懈便被捕入“亂世離殤”的幻境。
手中的殘淵暗暗換了招式，握劍的五指蓄了十分的力量。
忽地魔音變換，聲如裂帛！
中年人手上的青筋似已突出，但臉上卻帶起笑容。一直靜滯未舞殘淵動若脫兔，淩厲破風。
魔琴前，他的眼神已由幻境的散亂變得凝聚如墨。
兩人皆是兵不血刃，然而每一式都可謂是一場實實在在的拼殺。
他的指尖不曾離弦，但沿著臉頰流淌到下頜的汗珠似也開始顫抖。
第三十四律，他還沒能結束這場惡鬥。秋風蕭索，那中年人像是不知道恐懼和疲倦，靛青色的長衫在風中游動，衣帶如練。
他心裏的焦急難以言喻。只有兩律，若還不能將那個中年人帶入幻境，他勢必會喪命在那柄殘淵之下。
然而，怎樣才能將中年人引入幻境呢？中年人的每一個招式，都恰恰封死了自己最致命的入口。他要讓自己能夠淩駕於幻境之上，而又無限接近那個不能回頭的入口，親自將自己的獵物送進去。
現在，兩者他都做不到。
每一個魔音都被劍風死死撕碎！
而他的眼神聚地沈如深潭，早已不是臨近幻境時散如薄霧。
他已在集中全部的內力抵禦。
第三十五律也已逼近尾聲。
他的口角亦在顫抖。
魔音苦寒，驚若哀鴻，透骨苦恨，皆入眉梢眼底。
中年人的握劍的左手沒有變，右手輕輕從劍身上拭過，似是不為所動。
第三十六律即將告罄。
他的牙關已是緊咬，拼勁一身內力，左手之下琴音不絕，右手食指已拂上第十六弦。
劍火如星！
他的食指堪堪落上，殘淵已倒轉從中年人肋下挑起，聲動金石，第十六弦已然截斷。
金絲琴弦從他眼下翻卷！
他不服。
魔琴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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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她的淚眼，瞳仁裏沒有水，只有火，轉身剛硬而決絕。
作者有話要說：
☆、愛恨難渝（五）
那些宣之於口的愛意或許就像是一瓶香水，在不經意間被時光一日日帶走傾心的氣息，最終淺淡的如同君子之交，默默流淌在歲月的車轍下，隨著滾輪掀起薄薄的霧氣，為曾經化不開的香甜做一份似是而非的證明；另一些或許還等不及那一天，就已被滿盞地碰倒，難以辨別往昔勾兌了多少水，卻已然打翻了深情的味道，散得一地狼籍。
之後的一切極為簡單。
六月，許炎迎娶越州城門看守之女吳氏為側室，不出數周，禮成，婚後不理事務，與吳氏寸步不離，同僚中議論頗多。
七月，吳氏回門，染重疾，許炎焦躁，竭力醫治，終日陪伴左右，不聽母勸，終被傳染，氣力衰弱。
同月，吳氏卒，年十七，許炎大慟，不再服藥，病情本不容樂觀，終於不治。
這便是許炎過去的全部故事。
洛銘伴著俞書站在許炎床前，許炎之母許氏坐在床邊，右手緊緊握著帳角一束薄紗，哀哀向俞書道，“姑娘既已看了事情始末，可願意搭救我孩兒麽？我死不足惜，只是炎兒尚年輕，不更世事，我甘願拿餘生來做交換，懇請姑娘救他一救吧！”
俞書冷眼瞧著眼前擱著一件心甘情願的上好生意，毓梅爐的事情本就刻不容緩，哪裏還顧得收取鮮血後面的事情呢？只是不知為什麽，腦海中竟一幕幕浮現起第一次毓梅爐失敗的時候，老婦人看著床上孫兒時貪婪而焦急的眼神，手腕上那道深深的、幹涸的傷口，遍布皺紋的臉上不甘和驚恐的眼神，一幕幕閃過腦海，心中不由得一凜，明知不是優柔仁慈的時候，仍忍不住道，“許公子向來與老夫人不很親密，又屢次不聽勸告，一意孤行，沈屙難愈，也怪不得別人。老夫人執意要我醫治他，我自然會遂老夫人的心願，只是，一來十年光陰對你已是寶貴，風險頗高；二來即便救回許公子，他也需要靜養好些時日，倘若仍一味尋死覓活，還是性命不保。你若是真的有把握救他，再給我一個答覆。”
洛銘起初愕然，終於沒有出言阻止俞書，只是默默牽緊她的手。
許母起身向俞書行了大禮，淚如雨下，道：“俞姑娘好心提醒，是怕我白白喪命。只是如今炎兒已命在旦夕，並無兄弟子息，他如果有個好歹，我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呢？索性心頭連個依靠都沒了。我不求他醒來如何感激我，只想最後盡一盡母親的心意。果真救得炎兒性命，我便死得值得；若仍救不得，只當姑娘成全了我，讓我們母子黃泉路上有個依靠罷了！”
俞書側過身去望著洛銘，只見他堅定地點了點頭，便嘆了口氣道：“老夫人，我自當竭盡全力。”
雪寒出鞘，燦若琉璃。許母眼睜睜看著，俞書和洛銘進許府來，第一次見她嘴角掛上淡淡的笑容，裏面滿滿是不盡的期許。細看她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卻因著這幾日的憂思，眼角的皺紋細密沈重，臉色也萎頓不堪，只是借著這次出現的一線生機，才勉強打起精神，整個人竟容光煥發，仿佛孩子看見心愛的糖果一般熱烈。
洛銘手持玉笛守在門口，許母顫抖地從俞書手中接過銀妝刀，捋了捋腕上的玉鐲，劃下一個深深的口子。
鮮血噴流，滿爐梅花沸騰般翻湧。
兩柱香的時間，腕上傷口周邊的血痂越積越厚，粘稠的液體粘連不斷，像是割不開的暗紅的線，細股滑落在刺眼的花瓣上，最終粘粘的停在半空，不再落下。
許母不假思索，咬牙狠狠在舊傷口上補了一刀。
鮮血流註。凝滯。
重是一刀。
鮮血滴落。凝滯。
俞書心中暗暗焦急，眼見毓梅爐將滿，很快就能救得許炎性命，只是再沒有半滴血落下來。難道又是那次老婦人境遇的重演麽？
許母神情似已要崩潰，哭道：“俞姑娘，你看還差多少？”
俞書心知血終命盡，終是救不得許炎，反而搭上了許母的性命，黯然道：“差得不多，只是......”
汗水和淚水交替著從她額角滑落，她歇斯底裏的神色忽地緩和下來，嘴邊竟噙了初時的一絲笑意，輕輕向俞書道：“我二十餘年身在府裏，沒什麽見識。如能救回我兒，煩請姑娘轉告他，母親知道這些年他對我的不滿，但求他千萬好好活下去。”
她站起身，窗外夕照，勾得她身影柔和堅毅，光彩照人。“炎兒很小就失了父親，我這做母親的不足之處太多，改正不及了。”她轉向俞書，手裏的銀妝刀口還帶著先時的血痕，淺淺的不很顯眼。“炎兒他父親曾說過斬敵首級，鮮血噴湧。我原來只是一味害怕，如今真的用上了。”話音方落，橫手一抹，鋒利的刀刃直直割破咽喉。
鮮血噴湧，濺得滿地。
毓梅爐終於盛滿了最後的血液，斂起了噬人的光芒。
作者有話要說：
☆、愛恨難渝（六）
她終究沒有嫁給王公子。
青兒來報的時候，他正跪坐在母親的靈柩前，看到她的墨跡，不顧俞書與洛銘詫異的眼神，當即奔往舍身崖。
他的腳步逡巡不前，終於在她身邊默然停了下來。他看著她慘白的臉，不知道怎麽收起冷漠的表情。眼前已是絕路，他們倆誰也無路可逃。峭壁上的青松在灼灼的日光下蒼翠挺立，剛毅中透出的是絲絲孤高傲世的冷淡。那樣的伸展與蔥蘢，似乎要把他們壓碎在腳下。眼前的一切靜默地矗立著，以一種他們不了解的姿勢，以一種他們不知名的歡愉，漠視著他們的苦痛，仿佛在刻薄地宣告：它們對這場催人心肝的悲劇不負責任。
他俯下身，顫抖地伸出一只手挽過她的肩頭，就像以往他們無數次在一起時那樣，但不同的是，他的臉離她散淡的目光遠了許多，似乎不願意靠近。這樣一來，她眼底裏那些失望、疼痛，都離他渺遠了。他應該是不愛她，也不再關心她，可是他仍舊做不到把她和戰場上死在他長槍之下的那些生命等同起來。眼下她的唇在翕動，左手軟軟地搭在他的膝上。
他突然覺得一陣惡心，他想就此放開她，站到離她遠些的地方去，他甚至想就此從山崖上縱身躍下。他瘋了一樣想遠離這具軀體，縱然從前那樣多次他都只是想緊緊把她擁在懷裏。
遠處是楊府的人追來的聲音。他們別無退路。
他現在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流星錘擊中後腦的劇痛，母親溫熱的血濺了滿地，她帶著覆雜的神情決然地離去，而現在，他終將在這裏失去最後的生命，這個很久以前似乎就不屬於他的東西。
她靜靜地倚在他的臂彎，似乎終於調勻了一絲氣息，但他心裏明白，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任憑心裏一次次湧起厭惡的浪潮，聽憑腦海中一遍遍告訴自己，懷中的只是一個不幹凈的軀殼，但卻始終無法放開手去。他的心底裏到底殘存著多少對她的熱忱？
她失神的眼睛終於閃亮起來，註視得讓他不安，她擡起放在他膝上的手，艱難地指向斷崖的後方那片茂密的叢林。
刺眼的光暈下，是一片華美的曼珠沙華。光滑的莖稈上開出的是朵朵鮮艷如血的幻夢。舒展的花蕊像是蜿蜒曲折的血管，展向碧藍的夏空。妖艷的花瓣如同被割成細絲的紅綢，在熏熏暖風裏飄擺。
曼珠沙華，花開彼岸，花葉永不相見，是異域而來徘徊在黃泉路上的溫柔。他原本也像曼珠沙華的葉子一樣，再不曾想可以見到她，但今天，他們偏偏相逢絕路。
她忍著痛喘息道：“這花開滿陰間，我們今日一別，不期再能相會，只求像這花葉一樣，黃泉路上，各走一邊。”
他沒有放開手，語氣裏是不是煩厭與焦躁，只有他自己知道，“你還是嘴上不肯服軟。”
這話他曾說過，她也不敢忘記。她只是劇烈地咳嗽，鮮血從嘴裏汩汩而出。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的呼吸已變得急促，“許炎，我恨你。”
他看著紅色漫過她身上銀絲廣袖薄紗長裙，咬緊牙關，“是麽？”
她的眼圈發紅，收回的左手死命攥住他的衣衫：“既然人生在世總歸是要有一個最厭恨一個人，憑什麽不能就是你呢？”
他的眼神雜亂。
半晌，他語氣異樣，低聲道，“我娶你只因為我要的就是你，你拒絕向你父親提及我的事也是怕我命喪沙場。我們都沒有想別的什麽。”
他僵硬地把臉頰向她靠近，甚至來不及細想這樣做是否違背自己的心意，只是覺得冥冥中有種力量把他推過去。她口中是毒藥醉人的味道。斷腸草熬制成的汁液，終究是在一點點帶走她最後的生命。
她像是不想看見他，緊閉雙眼，嘶聲道，“何必這樣欺騙你自己，你娶我終是為了你重返疆場的大業，我不肯幫你也是因為我恨自己白白被你利用，不甘心而已。許炎，你說你愛我，你究竟有幾分真心？”
他的手臂發冷：“蘊兒，你只是活得太過聰明。”
她用盡力氣，道：“我不聰明，我若是聰明就該知道，你我本就是萍水之客，就該知道，世人肯給你一個好聽的名頭，就該好好接受，何苦非要摒棄最珍貴的糖衣去一遍遍舔舐裏面的毒藥。許炎，我從沒愛過你，我是真的恨你。”
她的肩隨著語音的落下軟了下去，卻又被不自然的痙攣牽扯起來，大口的鮮血嘔出，一身白衣浸得透濕，仿佛衣襟上開滿蔥郁鮮艷的花叢。
衣冠初勝雪，不覆憶來人。
他的眼底映著那片殷紅，手在瑟瑟顫抖，一刻比一刻厲害。身後楊府兵士的身影已經逼近，楊大人親自趕在最前面，大聲喚著女兒的名字。
他輕輕把她放下，但膝蓋癱軟地動彈不得。而楊大人在看見她的一剎那，永遠泛著笑意的臉頓時漲得通紅，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地哀嚎。
許久，他聽見這樣一句語音沙啞的怒吼：“許炎，原來我女兒就是為了你才會這樣，我絕不會放過你。”
他的目光仍舊無法從那片鮮艷的紅色上撕扯開，但嘴角勾了一絲蒼涼的笑意。曾經給他無盡慰藉和歡愉的少女靜臥在他身邊，其他的人怎麽會明白，她多麽恨他，和他的想法真是不謀而合。
他蓄著最後一分力氣別過臉去，眸中流轉著那叢曼珠沙華的光影，卻忽地失去了知覺。
作者有話要說：
☆、愛恨難渝（七）
毓梅爐得到了應有的滋養，收藏的梅花花瓣終於又顯示出了誘惑的酡紅。這一次的獻祭算得是格外成功，就像俞書以往和白發老人一起做的每一次一樣。但現在，她必須要承受這些她永遠不想看見的故事，聽到那些她祈願從不曾說出口的話。原來對於毓梅爐，最難的不是尋找一個心甘情願的獻祭者，而是強迫自己看完每一個獻祭者背後的故事。在故事裏，悲喜愛恨永遠無法在一架天平上得到平衡。
其實，許炎的事還沒有終結，俞書和洛銘也都還沒有急著離開。
許炎被毓梅爐救回三天後，一紙詔書將他重新喚回了沙場。有朝野流言說，正是楊大人上書請求主上恩準許炎沖鋒陷陣，為國效力。
這些話是真是假，無人知曉。
傳言楊大人在女兒的枕下發現了一封血書，懇求父親竭盡全力，讓許炎得償夙願。
這些話是真是假，更無人知。
俞書更願意相信這些傳聞都是真實的。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晰地看到了事情的經過。她和洛銘或許都不能解釋蘊兒為什麽要這樣做，但有一種感覺一直在指引著，這才是蘊兒真正會做的事情。
也許她還是那樣愛著他，她用死作為最後的代價證明了尊嚴，也為他留下了她十九歲生命裏最後一份饋贈。
也許她真的像她臨終在許炎懷裏說過的那般，她從未愛過他，她只是恨他。那紙血書或許就是一篇最絕望的報覆。
沒有人知道，俞書也並沒有再做揣測。
又三天後，許炎離去。
其實他那日暈倒在斷崖前，本就疑點頗多。旁人都無從知曉，他是因為她的逝去而心痛，還是僅僅因為那一襟鮮血而發自內心的恐懼。
無論是因為什麽，都有足夠的理由擔心一月以後，他是否會從疆場回來。
但也無論是什麽理由，都不及母親生命的代價來得震懾人心。
十六天後，他被送回城中府宅，淋漓的鮮血順著額頭緩緩淌下來，一縷縷流過已經結痂的黑色血塊，滑落到鴛鴦枕上，粘連滾落無人打掃的枕巾上原本薄薄的一層積灰。
一幕。
“炎本是個武夫，不曾在辭藻上動什麽心思，還是請各位見諒。”
“蘊兒倒覺得，武將的心境，未必不是一首詞可以涵括的。誰說不能以詞得一知音呢？不若寫出一觀，也讓我們有些管中窺豹的趣味。”
“獻醜了。”
“我就陪你一錯到底，你看看合不合你的心意。”
錦水常在，湯湯與君絕。那首他們初見時填出的《一剪梅》 ，原來早已布下了解不開的讖語。起初他最喜歡句子是“龍吟鋒冷歸無處”，如今才發覺，整首詞都歸結到最末一句：一世繁華苦相逼，悲喜賓客，陌路無求。
蘊兒，蘊兒。
另一幕。
他頹然仰臥在床上。母親守在他的身邊，“去接她回來吧，我們許家的人，怎麽好讓她流落在外面。雖說是娘家，終究也是客人了。”
他緊閉著眼睛，“她回不來了。她已經被許配給了王公子。”
一聲嘆息。
“炎兒，其實那日你們兩個都太沖動了些。”
他的聲音生硬起來，“母親，你出去讓我靜靜。”
“炎兒，我想考你一個問題。人什麽時候可以擁有兩顆心臟？”
夠了，真的夠了，他已經失去了蘊兒，難道母親一定要在這時揭這道傷疤嗎？從小的生疏與嚴苛，給他帶來的痛苦還不夠嗎？他一直忍著，今天，他不想再忍下去了。他以為得到了蘊兒的心，卻終還是落得如此下場。失望，疼痛，憤怒，同時湧上心頭。“出去！你這些年一直喜怒無常地用這些愚蠢的問題折磨我，如今我想靜一靜，也不行嗎？”
母親身子晃了晃，起身為他攏好被子。“炎兒，我想告訴你，人一生中只有一種情形擁有兩顆心臟，那就是她即將要做母親的時候啊。”
這些是俞書按照他的心願看到的最後一段故事。他的氣息已起伏不定，只向俞書用盡最後的力氣道，“俞姑娘，你可否......用我的血......救救她。”
俞書不知道他口中要救的人是誰，但也知道以他現在懸於一線的生命救不了任何人。
他這一生虧負的“她”有三個人，其中兩個他都用死作了償還，另一個，他用死作了最後的背叛。
這是俞書見到的最淒涼的一個故事，也是毓梅爐盛裝的最沈重的一份鮮血。
多少愛變成了傷害，多少傷害假愛之名。
作者有話要說：
☆、雪雕飛書
許炎的事情了卻後，俞書對這次供養毓梅爐再沒有什麽牽掛，同時感到體內血氣翻湧，兩頰也一陣溫暖，心知這次獻祭算得是結束得圓滿，眼下一月之內克制住血咒應該不成問題。現在最擔心的，自然還是昭懷山的師傅和一眾師兄弟們。聽俞夕的口氣，昭懷只怕遇上了勁敵，而且曠日持久，未能分出勝負。俞書默默回憶，自十六年前師傅擊潰淩嘯莊主後，尚未遇到如何難解的對決，看來是來者不善。當下拿定主意，無論如何，要即刻回昭懷看看，而洛銘並非昭懷門下的弟子，這一戰昭懷似乎還處在下風，斷沒有拉他涉險的道理，更不願被他仗著俞夕的一句托付而阻攔，留下一封短信略作解釋，便趁一天午時獨自上路。
兩日兼程，俞書方到昭懷山下，匆匆奔入山門，眼前院內一草一木，都沒有半分被劍氣摧折的跡象，轉過拭劍亭，便看見俞天師兄正帶著師兄弟們演習劍法，風神瀟灑，鎮定自若。俞天遠遠看見俞書，笑著收回平刺的劍鋒，一個挽花利落地插入鞘去，躍上前來微笑道，“師妹，你可總算回來了，師傅這大半個月都擔心得不得了呢。”
俞書暗暗覺得事情怪異，不由得接口問道：“怎麽，山上這些天沒有出事麽？”
俞天忍不住笑出來，沖俞書眨眨眼睛：“師傅和師兄弟們好得很，我們都最為擔心你，唯恐你下山生出什麽亂子，惹到什麽麻煩，不料倒叫你反過來擔驚受怕，真是過意不去。”
被他這樣一說，俞書倒是真有些糊塗，正要回問，卻見大殿上走出一位老者，金冠束發，氣宇軒昂，手中一柄殘淵許是有些時日沒有血氣滋養，劍鋒卻也少了些許殷殷的渾濁，劍光粼粼，清輝蕩漾，不是程清虹又是誰？俞書自然歡喜得雀躍，上前叫道：“師傅，弟子回來了。”
程清虹見俞書氣色甚好，知道毓梅爐的事已是成功，只當著師兄弟的面不便說破，含笑道：“回來就好。”
俞書仍念著方才的問題，急急問道：“弟子本想事成之後再過些日子回來，只是在路上受到......”奪魂金環四個字尚未出口，眼前一晃，竟是一只雪白的大雕撲棱棱地飛下，恰恰停在俞書的手腕上，雪雕左腿上系著的，赫然是一卷書信。
俞書初見眼前雪雕落下，本已經將三只菱花鏢凝在指尖，只待受到撲擊就出手傷它要害，如今見它溫馴停在腕上不動，又被馴得如同信鴿一般靈巧穩便，心裏生出幾分歡喜來，隨手將信從雪雕腿上解下來。師兄弟們竟都不曾見過雪雕送信的，都好奇地圍了一圈，眼見俞書解下信紙，那只雪雕不作停留，振翅飛起遠去了。
程清虹微微皺眉，望著那封信件道：“書兒，你可知道是誰給你的信？”
俞書瞧著那個紙卷，輕輕解開蜀錦絲帶，展開來只有寥寥兩句話：贈林姑娘，廿載離別意，琴瑟共流年。
俞書反過紙卷，背面未留一字，只看得出紙張潔白華美，字跡雖沒有十分力透紙背的遒勁，卻也墨浸入裏，帶著一些灑脫飄逸的味道。若是給自己的，便只會是......洛銘？只是他如何稱呼自己林姑娘，又實在沒什麽道理。當即答道：“紙上並沒有明寫是誰寄出的信，或許是有人錯寄了也未可知。”
程清虹凝視著紙卷，搖頭道，“雪雕本事戈壁大漠之物，得到已實屬不易，馴服更是困難。況且雪雕送信，認錯人的概率很低。一方面是因為雪雕靈性遠勝其他飛禽，另一方面是因為能用雪雕送信的人多半身份不凡，一只雪雕必是經過積年的訓練才可放出來使用，每次送信都頗為貴重。這份紙卷既已送到你手上，多半含有深意。”
俞書心裏知道雪雕送信本該是送信中最萬無一失的法子，這封信既然到得自己手上，只怕送信的人為的就是要她親啟。只是信中並未附上什麽重要的東西，兩句詩又令人不解其意，林姑娘所指是誰更無從知曉。
俞天身後小師弟俞真已湊上來插嘴道：“俞書師姐把信給師傅看看，師傅或許就知道呢？”
俞書心下本想著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洛銘寄來的紙卷，那兩句詩雖然淺顯卻看得出有著絲絲纏綿，終於好奇勝過了羞赧，橫下心想想多半也和洛銘沒什麽關系，便將紅緞帶和紙卷一齊遞到程清虹手上。
程清虹接過紙卷和緞帶的手忽地頓了頓，揚起眉毛向俞書問道：“書兒，你可知道這是什麽料子？”
俞書略怔了一下，知道定有不尋常的地方，凝神看了看答道：“只看得出用料整潔華美，看起來送信人身份不凡，若非財勢雄厚，便是對這封信極為看重。”
程清虹頷首道：“這紅緞帶用的是蜀錦，想必你看得出來，這料子雖是一匹十金，但倘使出個價錢，終是可以在尋常市集上買到。而這份紙卷用的紙，卻是蠶繭紙，比起普通宣紙，紋理清明，整齊潔白。這卷紙比起一般蠶繭紙，似是更要勝出幾分，非高山之上精心飼養的家蠶不可得。這番功夫，卻只卷做一個紙卷，更叫人不敢掉以輕心。”
俞書轉身同俞天換了個眼色，程清虹已展開紙卷，不料只瞧了一眼，頓時臉色大變。
作者有話要說：
☆、魔琴聖手（一）
俞書看師傅臉色不對，心下也不由得緊了一緊，這封紙卷明明是寫給一個林姑娘，又只有一句情詩，何以讓師傅如此不安呢？信中的林姑娘若非是個借用的假名，必定就是師傅的舊識。倘若自己這趟沒有及時趕回昭懷，這封信中的深意只怕就無人能解了。按理說，送信人應該是故意讓師傅看到的，然而紙卷卻又偏偏是被交到自己手中啊。
正自百思不得其解，聽到程清虹沈聲問道：“書兒，這一路你可見到了什麽奇怪的人或事情？”
這樣一問，俞書倒是想起了方才被雪雕打斷的話頭，忙接著道：“弟子在路上受到兩個人的攻擊，一個藍衫的中年人，另一個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中年人用的是一只奪魂金環。”程清虹面色又是倏然一變。俞書續道，“少女所用是一只長鞭。弟子此次和洛銘同行，兩人本已經招架不住，多虧俞夕師兄出手相助，才安然脫險。”不料話音甫落，不但是程清虹，俞天的臉色也是剎那慘白，她看不到的是，身後幾位師兄弟都面露驚恐之色。
俞真已經嚇得緊緊拉住俞天的袍角，失聲道：“師......師姐，俞夕師兄早已死了啊！”
昭懷山，正殿。只有程清虹和俞書二人。
“你既然說那個扮作俞夕的人替你和洛銘擋住了奪魂金環，想必你們並沒有受藍衫人的傷。只是那人既然以此使你們放松了警惕，又告訴你昭懷有難，必定是另有謀劃。”
“連藍衫人都要對那人退讓幾分，他若是真想取弟子性命，其實易如反掌。”
“但他沒有這樣做。”
“弟子揣度，他或許是要將弟子騙回昭懷，才能方便雪雕送信。現在所有弟子齊聚昭懷門內，他若有什麽一網打盡的計劃，動手就方便得多。”
程清虹手上定窯青花白瓷杯停在唇邊，搖頭道，“雪雕送的紙卷，昭懷門內非我無人懂得。即令你沒有回來，他也大可將信直接寄到我手上。而若是要對我昭懷不利，妄圖滅我滿門，也大可先對你下殺手，在來昭懷山對付我一眾門人。但有兩點，其一，無論是什麽人或是什麽門派，想要對付我和十八位弟子，都絕非易事；其二，書兒，你要知道，在這十八人裏，唯有你最為特殊，兼有毓梅爐這樣的法器。我擔心的是，有人針對你心懷不軌。”
俞書聽到“十八位弟子”幾個字，黯黯紅了眼圈。這麽多年，昭懷十八弟子已成了師傅口頭上一句話，只是大師兄半個月前就辭世了，而現下為了與淩嘯、九恒的紛爭不落下風，甚至不敢以一場葬禮發送，亦沒有人敢換上孝服。終究是這樣是十幾年同門手足之情。還記得臨走時，俞夕剛學得一套新的劍法，師傅沒傳第二個人，那時，他捧著一碟芙蓉糕，對她說，劍法的事不用擔心，他都會教她......
然而程清虹的聲音靜得像一汪潭水。“生死兩難，奪魂金環。書兒，你既然看見了它，我便該原原本本地向你講清楚你祖父，我與九恒之間三十六年前的故事。”
三十六年前，亂世。皇帝熱河狩獵為西北土司親兵劫殺，朝野震動。彼時太子即位掌權，然性仁厚溫宛，十三皇子趁機謀反，籌謀縝密，攜五百鐵騎深夜逼宮，密通樞密使周武溫，兼之勾結兵部侍郎陳鏡，得以一朝黃袍加身。篡位即成，欽點兵部尚書，參知政事，鐵腕攝權，培植黨羽。一旬之內，太子太保力挽殘局未果，車裂，株連九族；門下侍郎楊永死諫，觸柱而亡；禮部尚書席少青眼見朝綱大亂，聯名禦史臺上書，為十三皇子腰斬於市，三十四位上書之人，無一幸免。江湖有志之士心憂其國，以山東豪俠為首，揭竿為旗，欲行天道，皆喪命於十三皇子府中殺手兵刃之下。
十三皇子性情乖戾，謀慮深遠，早年間已在五湖之中廣覓能人異士，是以劍客奇俠，不計其數。然而其中兩人尤為出眾，一位姓秦名少巖，一柄滄霞劍舞得潑水難入，即是當今淩嘯掌門；另一位成名雖晚，但所向披靡，江湖人稱魔琴聖手。這兩人被網羅到十三皇子府中三年，敗在他二人手下的江湖名士已不計其數。滄霞劍聖秦少巖，魔琴聖手趙如溪，並著玄龍刀主李喬羽，鐵骨折扇柳以天，共稱饕餮、混沌、梼杌、窮奇四大兇獸，其中更以滄霞劍聖與魔琴聖手武功見長，折在他們手上的人，屍骨堆疊如山，是而為十三皇子登基殺出了一條血路。
最奇的莫過於那位魔琴聖手，成名方不過七載，可嘆自古英雄出少年，二十四歲上便將一張焦尾魔琴演出三十六律，律律皆是暗藏殺機，音韻曲折，幻境萬千。第一律上，琴聲蕭瑟，寒意襲人，直至三十六律，渾厚鏗鏘中似又淒厲哀絕，淒愴摧心。滄霞劍、玄龍刀、鐵骨折扇皆為近身攻襲的兵器，而這一尾魔琴卻不染一絲血跡而屈人之兵，因而許多人談之色變。魔琴聖手在十三皇子府上三年間，明攻暗襲的強手如雲，皆無人聽得到第三十律，便沈溺於魔琴幻境，力竭身亡。自第十五律起，“魔音千韻，亂世離殤”，無人能抵。
焦尾魔琴自從出道，將近十載不曾失手！
直到敗在殘淵劍下。
白衣拂卻身後塵埃千裏，江山倥傯幾曾趁人意。英傑埋骨，血染荒草，終是為了有朝一日夜盡天明。
作者有話要說：
☆、魔琴聖手（二）
他的右手急如閃電撥上一個音，左手指尖已同時在琴弦上緩緩按了下去，琴音顫抖不休，仿佛有一只即將血肉幹枯的魔爪從地獄裏伸向前來。中年人略皺了皺眉頭，凝神細聽那殘破的音韻，不敢有絲毫的馬虎。魔琴千韻，殺機暗伏，愈是細微的花腔愈是離魂走心之曲的精華，有絲毫的松懈便被捕入“亂世離殤”的幻境。
手中的殘淵暗暗換了招式，握劍的五指蓄了十分的力量。
忽地魔音變換，聲如裂帛！
中年人手上的青筋似已突出，但臉上卻帶起笑容。一直靜滯未舞殘淵動若脫兔，淩厲破風。
魔琴前，他的眼神已由幻境的散亂變得凝聚如墨。
兩人皆是兵不血刃，然而每一式都可謂是一場實實在在的拼殺。
他的指尖不曾離弦，但沿著臉頰流淌到下頜的汗珠似也開始顫抖。
第三十四律，他還沒能結束這場惡鬥。秋風蕭索，那中年人像是不知道恐懼和疲倦，靛青色的長衫在風中游動，衣帶如練。
他心裏的焦急難以言喻。只有兩律，若還不能將那個中年人帶入幻境，他勢必會喪命在那柄殘淵之下。
然而，怎樣才能將中年人引入幻境呢？中年人的每一個招式，都恰恰封死了自己最致命的入口。他要讓自己能夠淩駕於幻境之上，而又無限接近那個不能回頭的入口，親自將自己的獵物送進去。
現在，兩者他都做不到。
每一個魔音都被劍風死死撕碎！
而他的眼神聚地沈如深潭，早已不是臨近幻境時散如薄霧。
他已在集中全部的內力抵禦。
第三十五律也已逼近尾聲。
他的口角亦在顫抖。
魔音苦寒，驚若哀鴻，透骨苦恨，皆入眉梢眼底。
中年人的握劍的左手沒有變，右手輕輕從劍身上拭過，似是不為所動。
第三十六律即將告罄。
他的牙關已是緊咬，拼勁一身內力，左手之下琴音不絕，右手食指已拂上第十六弦。
劍火如星！
他的食指堪堪落上，殘淵已倒轉從中年人肋下挑起，聲動金石，第十六弦已然截斷。
金絲琴弦從他眼下翻卷！
他不服。
魔琴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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