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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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目緊閉，嬌艷衣著掩蓋不住泛青的臉色。幹枯的雙手緊緊抓住蠶絲錦被，似乎還帶著疼痛和不甘。
陳子揚已經忍不住沖了過去，驚疑地看著阿雪，面色大變，回頭向著俞書道，“俞姑娘，這......”
俞書當然理解他的訝異，那些獻祭者縱然被解釋了許久，一旦回到過去，仍是如在夢中。接著說道，“不必慌張，我們此時已是在尊夫人離世前的時間裏，公子現在是唯一救得她的人。”
陳子揚幾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氣，憑著一點意志一步步向後退去。突然，他一個箭步踏上前去，將食指放在阿雪鼻前，停留數秒，游絲般的氣息於他如同灼熱的火苗，使他向後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俞書上前扶住他，道：“尊夫人現下自然還有氣，但事不宜遲，我們還是快些救她要緊。”
陳子揚死死看著俞書，俊秀的臉上神情不住的跳動，眼角的餘光瞥了瞥床上的阿雪，忽然跳起來向門口跑去，叫道：“奴才們呢？這會兒是死絕了麽？還不快把李大人從東洋船上買來的參湯端進來！”
俞書心中一驚，不知陳子揚是受到了什麽刺激才如此反常。此時的阿雪豈是參湯可以救活的？若是可行，她還會病重不治麽？
正自疑惑，洛銘的指間又是銀光一現。俞書心知他已經扣住了一枚銀針，只是不懂他何必這樣做，心中不由得警戒，右手仍捧住毓梅爐，左手掌心裏握住了一只菱花鏢，只待事情有異，立即出手。畢竟，在毓梅爐構造的故去時光裏，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
作者有話要說：
☆、血祭反目
洛銘忽地轉身對著俞書，道：“今日這事，雖說是救雪兒姑娘，實則關乎你性命是不是？”
俞書視線不敢離開他手上的銀針，反問道：“是又如何？”
洛銘皺眉道：“現在看來，陳子揚這人......”
說話間，一個仆人早已小心翼翼端著一碗暗黑色的汁液戰戰兢兢地走進來。應聲道，“少爺，夫人的參湯在這裏。”
陳子揚望了望俞書和洛銘，狠狠咬牙道：“遞給我。”說罷，接過參湯，端著琉璃花碗坐在阿雪床邊，眼裏幾乎帶著厭惡與驚恐，舀起一勺湯汁，送到阿雪嘴邊。只見暗色的液體從她透出慘白的嘴唇邊一縷縷淌下來，汙了鮮艷的鴛鴦繡花枕巾。
俞書看不過去道，“陳公子，現在夫人命在旦夕，除了毓梅爐，實在回天乏術，你......”
話猶未完，洛銘一步上前將她輕輕護在身後，斂起笑容，朗聲道：“陳公子，你心裏自然很清楚我們為什麽會在這裏。倘若有其他的辦法，我與書兒也不願來貴府上相擾。此時若是憑一碗參湯就可以見效，又何必當初呢？瞧著房內裝飾華美，就足以看出你們夫妻二人和美恩愛，必定有舉案齊眉之好，你如今不過弱冠之年，既是與愛妻心心相映，何必要再遲疑？”
陳子揚霍然回頭看著洛銘，瞳孔跳動，良久，似是定了定神，道：“阿雪與我一月成婚，結發同枕席，始而未為久。當日我與她拜過天地，就已打定主意護得她一世周全，再沒有什麽心思。俞姑娘，請吧。”
這是俞書第一次獨自帶毓梅爐尋找獻祭者，就如此曲折，心裏不禁一聲嘆息。
陳子揚緩緩坐定，接過俞書遞過來的特制的銀妝刀，面色一沈，向腕上劃下一個口子，鮮血霎時順著手腕流淌下來。他的腕下，毓梅爐裏精致嬌媚的梅花仿佛得到犒賞的野獸，不安的顫抖同時大口吮吸一個月來不曾得到的瓊漿。汩汩的血流灑落在紅梅上，不過幾秒就被盡數吸取，留下美艷的花瓣絢麗得聞得見香甜。絨布似的花瓣看起來那樣潔凈，似乎在一剎那凈得泛出了冷冷的劍光......
陳子揚望著爐內的景象，額上冒出了冷汗。
一盞茶的功夫。
毓梅爐裏的鮮血還在翻滾，隨即又被吸入梅花中。
陳子揚臉上的汗珠越滾越快。顫聲問道，“俞姑娘，這......”
俞書懂得他的恐懼，柔聲道，“不會有事的，毓梅爐獲得了十年的血量，就會盈滿，不再吸收。”
陳子揚的手已止不住抖動，幾粒血珠被甩到爐外，沙啞地問道：“可是這麽多的血......俞姑娘......我已經......十年啊......”
俞書還沒答話，陳子揚已經一躍而起，英俊的臉龐沾滿汗水，扭曲得可怕，怒吼道：“我不幹了！我無論如何不能再這樣讓血白白地流去！”
俞書嚇了一跳，捧著毓梅爐的右手不敢緩慢絲毫，緊緊接在陳子揚腕下，道：“陳公子，你冷靜些，不會有事......”
陳子揚雙眼血紅，喝道：“不要你來多管！”沒有刀口的左手早已握拳向俞書胸前打去！
俞書礙著毓梅爐的緣故，幾乎躲閃不及，一聲驚呼還未到嘴邊，就只見寒光一現，陳子揚的左肩上已多了一根灼目的銀針，而整條左臂僵在半空，不能動彈!
房門口的洛銘正色擋在門前，沈聲問道：“陳子揚，你要做什麽！”
陳子揚的汗水涔涔而下，喘息沈重得像受苦役的犯人，嘴角繃起一絲冷笑，道：“如今你們為了一己私利，要逼我救她是不是！”
俞書心底裏已經知道，陳子揚此時已經不是自願獻祭，再苦苦相逼也是無益，這次已經是註定失敗了。於是向洛銘慘然一笑，道：“算了。我們帶他回去吧，不要再問了。”
洛銘定睛看著俞書，又用力在指尖夾住一枚銀針，不甘心道，“我要為你盡全力試一試。”逼上前恨恨看著陳子揚道，“你果真還是不肯麽？”
俞書心下黯然。昨日一見，陳子揚是如何癡情的翩翩少年，十餘年青梅竹馬，而今新婚燕爾，更是訴不盡的恩愛。十年壽命，確實是一個殘忍的選擇，可是為了深愛之人，真的不能一試嗎？自己原來那麽多次同白發老人出行，從未考慮過或白發蒼蒼，或青春正盛的獻祭者為什麽甘願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只認為，那就是不惜一切的愛，當真是這樣嗎？
陳子揚瞪圓雙眼，織錦長衫委頓地搭在垂落的雙肩上，擴大的眸子裏放出獵人般的光彩，低吼道：“我與這個女子無親無故，她的死活和我有什麽關系!她嫁入我陳家是她自願，這兩個月我也不曾虧待過她，況且是她自己不懂馬術，馬匹一受驚，就跌下來。你們只管去左鄰右舍問問，去街上老百姓問問，這三天來我難道不是盡心盡力？銀子流水似的花出去，我哪裏抱怨過一句？論夫妻情分，我自問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要我為這個與我沒有半分血親的女子獻出十年壽命，你們誰都別癡心妄想！她有什麽才能，算哪門子賢德，我倒被這個賤婦拖累了這麽久，若是沒有她，舉國縣丞之女，哪個不是任我挑選的!”一個反身，抓起落在地板上的銀妝刀，拼盡全力向床上的阿雪刺去！
俞書和洛銘都驚得一時沒能回過神來，只看著那把銳利的小刀插入了床上女子的心臟。
作者有話要說：
☆、往昔之往（一）
俞書忍不住尖叫起來。洛銘上前用力將她掩在後面，隔著褂子，俞書可以感受到他後背的緊繃，似已決意在陳子揚一旦失手傷及兩人時痛下殺手。眼前，只見陳子揚雙眼血紅，慘叫一聲，反手拔出小刀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血霧彌漫，一片嫣紅。
俞書忽然間明白了在陳子揚猶疑不決時洛銘話中的深意。一來，寥寥數語就說明了此行的來意：既是為了就雪兒姑娘，就斷斷不能再心猿意馬，無故推遲；二來，極力勾起他對夫妻二人曾經恩愛的回憶，只怕是想要以此打動陳子揚，堅定他的決心。三來，最後安慰陳子揚年方弱冠，十年壽命並非不可承受的代價，以這十年換得愛妻一命，對他來說應該是一個折中的選擇。短短一段話，竟隱藏了三番意思，況且言辭得當，語氣在委婉間又摻入了一種不可抗拒的命令，此時想來，讓俞書不由得暗暗嘆服。
可是陳子揚何必在此刻讓一切功敗垂成呢？市井傳言，夫妻情誼甚篤，昨日一見，又實在情深義重，可是，真的只為這十年光陰的代價化為烏有了嗎？最後那些話著實是恩斷義絕，傷人至深呵！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些永結同心的蜜語算是什麽，經年的情意算是什麽，阿雪這個人於他又算是什麽？
浮華落盡，涼薄如此！
眼淚緩緩地向上湧。
久久無言。洛銘皺眉看著俞書紋絲不動的剪影，終於走上去試了試陳子揚的鼻息，向俞書道，“沒有傷到關鍵，不礙事的，調養月餘自當無事。可書兒，你......”
俞書忙拭去眼角的淚滴，決絕道：“洛銘，毓梅爐吸收了這些鮮血，雖然救不回雪兒姑娘，但只是說明不能支撐她從我們所處的‘過去’到達我們來時的‘現在’，卻足以在此刻延長她片刻生機，我想由此進入她和陳子揚的過去看一看。”
洛銘愕然道：“我們已經身處過去的時光，難道......可以由此再進入一層過去？”
俞書望著他，眼神裏說不出的覆雜，不顧洛銘反對的神色，毅然道：“這並不是不可行的，我一定要親眼去看一看。”
洛銘看著她眼裏閃動的火苗，知道挽不回她的心意，沈聲答道：“好，我還是陪你一起去。”
雪寒重舞，光華醉月。身邊的虛無化沈了更為虛無的東西，纏繞不盡。再次看清眼前的景物時，兩人正站在一片園林裏，水榭亭臺，幽幽裊裊。
盡頭回廊的亭子裏，坐著一位淡紫色衣衫的姑娘，筆墨輕輕凝滯在夜色裏，側臉柔和的弧線在燭火下格外靜謐。這時的阿雪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身旁立著一個神色頑皮卻親密的丫鬟，低聲向阿雪道，“小姐，信寫好了麽？若是實在寫不出來，明天再寫吧。不然明日一早無精打采，老爺夫人見了可怎麽說呢。”
她不甘心地擱下筆，神色間滿是懊惱：“也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麽，怎麽落筆，都是枉然。”
丫鬟輕聲笑著打趣她，“小姐這些天若有所思時，可不是想著陳公子麽？想了這些天，該有多少話呢，怎麽會寫不出來呢？”
她倏然臉頰緋紅，別過臉去，嘴上卻斥道，“別胡說。我這些天哪有想著他，都快一個月沒有見到，早沒有什麽印象了。”
丫鬟仍不肯停口，打趣道，“前些天小姐就為了我從公子那裏拿回的一封信，不知道有多高興，日日夜夜地貼身揣著，怎麽看都看不夠呢。這可不是我胡說了吧。”
她默然不再說話，側身望向遠處的湖面。四面荷花三面柳，一房秋水半房山。嬋娟光華漏過疏疏竹影，落在地面如一地殘雪。她的眸子裏映著月亮的影子，難以言說的柔情漸漸湧了上來，從懷裏又一次取出那份紙卷，指尖凝聚的似乎是無盡的雪花。
他們都喜歡用昂貴華美的卷紙書寫，格外的端正，格外的飄逸。每一次筆鋒的婉轉，似乎都暗藏著不盡的牽掛和纏綿。他關心的人是她，思念的人是她，愛的人也是她——或許不是也無妨。可以看見他的身影，就足夠讓她覺得幸福，幾乎無法承受的，甜蜜到甚至想要躲開的幸福。
第二天早上，她在私塾裏溫書，略得了個間隙，便忍不住地取出收到的卷紙，不顧一同讀書的本家姐妹，一個人大膽卻又小心翼翼地讀，一遍又一遍，一個字又一個字。滿紙都是他親手留下的墨跡，為的只是給她一個人流連。再讀一遍，久久舍不得放開。她的眼神是朦朧的，但充滿笑意，美得讓人舍不得傷害，甚至舍不得打斷，由她獨自醉下去。俞書和洛銘跟上去一起看那封信，沒有稱呼和落款，只有一段雋逸的詞：
疏光霧影，雨雲將霽，怒馬鮮衣。龍泉壁上自警，情浩蕩，正臨洪荒。曾得冰雪著句，疑菡萏，殘荷琉璃。憶不再，夢冷幾般，為爾新添愁如許！
茵蘊綠蠟書猶卷 ，嘆平生，意氣山河前。而今妙筆花落，鴻雁過，彩箋無托。刻骨相思，慘淡經營古墨還滯。更那堪，萬狀留連，尚言無緣去!
很容易認得出是《雨霖鈴》的詞牌。甘甜，清麗。她的指尖柔和地從紙面拂過，仿佛生怕按疼了一個易碎的夢。
正在這時，丫鬟低聲在她耳邊道，“小姐，你看窗外！”
她如夢初醒地擡頭。窗外，他一襲白衣，落在她眼裏恍若謫仙。他正跟著她父親府上的周大人一起去前廳，一路上和遇見的女眷都禮貌地行禮問安。可是這一路上，他一眼都沒有朝她的書房看來，一眼都沒有。她不眨眼地看著他一步步從長廊上走過去，直到素白的衣角消失在轉角的地方。
她嘆氣，大半是失望，竟也有一小半是慶幸。他的身影已經不見，卻留下一片波瀾。撂下書本，不由得暗暗著急。明日就是檢查《大學》的日子，平日裏預備得再好，背得再滾熟，都在這一刻亂了方寸。這一個月她真的把他幾乎淡忘了，淡忘到了心底的最深處，而此時，他又在她的世界外面如此鮮活地一閃而過。她焦急的臉色裏分明是蓋不住的笑意，這些對她來說，都是值得。
俞書身旁的一切景物又一次斑斕旋轉起來。再次歸於平靜，她和洛銘仍舊站在書房裏，而窗外已經由融融夏日變成紅楓滿地。
一個中年男子神色嚴厲地站在阿雪面前，道：“雪兒，不論什麽緣故，都不可以再和陳子揚有絲毫瓜葛。你們的事我這做父親的未必全不知道，但這次你絕不能牽涉進去。”
她垂首，眼眶有些泛紅，拼命咬著下唇。終於明知故問，“為什麽？”
拳頭重重砸在桌上的聲音。
“他前些日子醉在忘仙樓裏被家人帶著銀票去擡回來，你難道不知道麽？”
作者有話要說：
☆、往昔之往（二）
忘仙樓是什麽地方，她心裏自然清楚，但執拗地不肯相信。他親賦的詞還緊緊攥在手心裏，如同溫熱的氣息經久不散。她不在乎他做什麽，他做的每一件事對她都是意義非凡，又都是空無一物。現在回想起來，她記不得他做的許多點滴，只是知道無數時光就在這樣不知所以的溫暖中飄裊而過。他在身邊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像是一張張幹凈沈默的畫卷。不忍心看，卻總別不過眼角的餘熱；不願意聽，卻暗暗祈願他永遠帶著這樣明快的微笑親昵地說下去。
這一定不是他的錯。他不會錯的。她要親耳聽他這樣講。
思源橋上。
“阿雪，你不信我？”
“我信你。”
“你的臉色真不好，看起來像是快哭了。”
“不，我不會哭的。只是心裏難受。”
“你現在太焦燥了，難怪會不舒服。”
“是的，也許我在庸人自擾。”
她絕不肯在他面前流淚。眼淚本來是一種最豐富的感情流露，而恰恰因為過於豐富，反而會被閱讀得很單一。不都是這麽冷漠嗎豐富的感情，在被閱讀時都被看作像是一種誇張的言辭一樣，遭到所謂的精簡與淡化，貶得一文不值。
而此時，我只是在克服內心的不肯妥協的驕傲，換取一寸有你的光陰。
他朝她身邊靠過來，她搭在石欄上的手被他抓在手裏，握了握便輕輕放開，柔聲道：“你冷了。”
她低頭略略勾起了嘴角：“我不想這麽早就回去。”
他望著她，眸子灼燒般明亮，透出壓抑不住的渴望。此刻他若說是愛她的，沒有一個人會懷疑。
他脫下袍子要給她披上，但被她輕巧地躲了過去。固執地，“不要。”語氣那樣柔美嬌羞，令他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扶著她的胳膊，站在橋頭的夜風裏，堅定地說，“我只要你。你等我，我一定娶你。”
縱然蜜甜如毒，這一瞬間她也決意飲鴆止渴。她一直想要的忘記所有冗雜的幸福觸手可及，她瞧著他衣襟的下擺，只是安靜地笑。
俞書和洛銘又一次站在書房窗外。這一次，朱窗緊閉，只能聽見裏面的怒吼。
“你自己看看，這些都是什麽！”
靜默無語。
“我前些日子就和你說過，再不要與他有半分關聯！現在整個潁城都知道他要娶你！且不說你們這些書信一旦被別人拿了去該怎樣處理，就當下滿城都只道是你和他情投意合！你以為是你幾句話就可以解釋得清的麽？還有誰會看得起你這樣沒有規矩心思蕩漾的女子!你以為他當真就非你不要了麽？別再自欺欺人！”
仍是靜默。
“別人只當你有什麽才氣，有什麽志向，如今再不準你和他有任何往來！”
還是靜默。
窗內傳來一聲清脆的耳光聲。
花市，華燈初上，璀璨如晝。
“不管別人說什麽，你不可以放棄，知道嗎？你不能夠不信我。我只有你。”
“我相信你，一直都是。”
“走，我們去前面看看。等會兒我送你回去。”
“不......子揚，我現在要走了，這麽晚了還不回去就真無法交代了。”
“你最近陪我的時間很少了，不覺得嗎？”
“我......回去還有書要看。”
他用力抓住她的肩，“為什麽要這樣，你......難道還在為那件事生我的氣？”
因為我不能原諒這樣的自己。我太在意你的一切，即使其中很多東西你從來不以為意。原諒我，我只是生自己的氣。
“我們不能這樣一走了之......我們......”
“不要再說了。阿雪，我們沒有別的機會。求你理解我的苦衷。”
“可是......”
“你若此時不走，我們以後便再不要見面。”
她一陣顫栗。他根本不明白這是一個多麽可怕的威脅，多麽沈重的籌碼。很早她的心裏就埋下這樣一個念頭，一個人若是不足以讓你為他驕傲，就決不茍且和他在一起。如今她才知道，驕傲不是愛，別的什麽也都不是，只有他是她想要的全部。
“可是......”
他收斂焦躁的語氣。“我明白你擔心的是什麽。你父母那樣疼愛你，怎麽會不諒解你呢？我會一直陪著你，面對一切。”
他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她猶豫著做不出決斷。忽然，他的手微微向後縮去，她一驚，撤回的仿佛是她生命的希望。她緊緊咬牙，扶著他的肩從窗口縱身躍出。他找來接應的馬車就停在街邊。她回頭，臉上晃過一絲憂慮和悔意，但那道十七年來她已經無比熟悉的窗棱就是一條永遠的分割線，再也不可能由她踏回一步。他將她的手攥在掌心，拼盡全力向街上奔去。“阿雪，我會給你幸福，我會讓所有人都看到，我給你的幸福。”
她別過臉不讓他看見滾落的淚滴。父母終究會原諒我的，然而倘若我今晚選擇留下來，子揚永遠不會原諒我，那麽我也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俞書感覺腳下失去了重量，她和洛銘重新站在了陳府偏房裏，陳子揚胸口的鮮血匯在地面，順著木板緩緩滲下去。洛銘緊貼著她站著，小心地留意她的神情。是該回去了。喘息平定，俞書抽出雪寒，攏起地上浸著熱血的五朵梅花，歸回爐內，拿劍的手挽住洛銘。毓梅爐內，冷光重現，四方搖蕩。
俞書感到心裏劃過一股酸澀的滋味。阿雪她......
她也許最終才懂得，只有愛你的人才會，也一定會不計一切地原諒你所有的過失，包容你的一切。陳子揚畢竟沒有想象中那樣愛她，而她又何嘗算得真正愛她自己呢。
作者有話要說：
☆、潁城伏擊
俞書站在正廳裏，左手緩緩放開洛銘，已聽得院子裏兵士嘈雜的聲音。
“叫陳公子出來，大老爺要提了他去審呢。”
接著應答的是一個中年人的聲音，透著官腔，可以想見因為礙著知府的面子卻也頗帶幾分討好的意思，“犬子受了重傷，如今方轉圜回來，尚不便出門，能否求大老爺寬限幾日，到時下官自會親將犬子送去。”
來人中為首的口氣也還緩和，“陳大人，不是我們不行方便，只是這殺妻之罪已經坐實，兼又畏罪自殺，實在不敢再拖延。我們保證好好將令郎送到府裏，再聽候大老爺的意思罷。”
俞書躲在正廳門後，心中實在難以釋懷，說到底雖然不能怪陳子揚什麽，但所做已極，實在讓人寒心。一時間，她竟有幾分羨慕阿雪，最終沒能醒過來，而是永遠地留在了過去的幻夢裏。山水如畫，靜美如詩；詩賦下酒，明月倚樓。或許她的子揚那是還是那麽溫柔，那麽超然。舊年悄然，曾經與過誰在花下歡笑，執誰之手筆落紙簽，都靜靜定格住了。
她沒有得到真正的愛人，但她以為自己從未失去過。她不曾懂得諒解自己，不曾懂得守護幸福。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她再不會活著看到陳子揚的冷淡和鄙夷的神情。南柯一夢，夢得幹凈。
毓梅爐雖然為嗜血而生，卻也為衰弱的生命提供了一線血的轉機。
血，是一種解不開的關聯。
毓梅爐所成的，未必是惡；善惡惟在於心。
多少人僅僅是因為一念之差，親手殺死了過去的自己，乃至未來的自己。
生命或許終有一天毀滅於血，新的生命也是浴血而生！
洛銘淡淡看著她，始終沒有移開目光，“不要再為阿雪難過了。”
俞書擡頭，晶亮的眸子映著他的臉頰，反問道，“你早就看出來陳子揚其實並不想救阿雪，是不是？”
洛銘勉強笑了笑，道：“我只是看出來，他最終必然是做不到的。人性使然，大多如此，我本就沒有指望他能成功。”
俞書不禁接口道，“所以你們都是如此嗎？”話一出口，不由得後悔，試探的意味太過明顯了。
洛銘這次倒真忍不住笑出聲來，眼神熾熱逼人，“何必要把我也說進去呢？”
俞書默默想起那句“我要為你盡全力試一試”，心裏雖然仍是不安，卻驀地一暖，神思蕩漾間，右手已被洛銘緊緊握在手心裏，聽得他柔聲道，“留在此地，終究難以解釋，不如我們趁亂先出去吧。”
偌大潁城，繁華似錦。兩人隨意找了一家酒肆，點了些饅頭牛肉。俞書為著阿雪的事，只暗暗出神，身邊往來的人都不曾留意。洛銘恢覆了本性，自顧自地在一旁殷勤地說笑逗樂，俞書只是不理會他。
洛銘溫言笑道，“我們坐在這裏又不吃東西，帶走路上餓了再吃可好？”
忽聽得身後一個人立起身，一個嬌軟的女孩子的聲音道，“小二，拿你們最好的酒來。”
夥計忙不疊上前陪笑，“這位爺，給您上的就是小店最好的酒了。”
洛銘回頭看去，站著的是一個藍衫的中年人，身旁坐著一個俏生生的姑娘，明眸皓齒，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年紀，聞言隨手將杯中酒潑在地上，重重把酒杯一頓。只在這悶響一聲的功夫，洛銘忽的斂起笑容，一碟豆子挾著內力，向後拋出去！
俞書回過神來，左手略一壓劍柄，右手已按下一只菱花鏢。
大碟的豆子在空中四下散開，再看過去，每顆豆子上竟都被釘上了一只透骨釘！
洛銘臉色一沈，未及碟子落地，已是一個轉身，右手從胸口擎出的，赫然是一只玉笛！
俞書從未見洛銘拿出慣手的兵器，一瞥之下，只見玉笛晶瑩通透，脈絡縱橫，紋路鮮艷，不是浸透了鮮血，又是怎樣？心下一凜，若非是催敵無數，如何得到這樣多鮮血滋養！
不及多想，雪寒早已平起一招，護在面前，中年人身形未動，由得那少女指尖點了點桌子，輕巧地從中年人身後一躍而出，右手從腰間抽出的，竟是一只長鞭！
玉笛與長鞭，都憑借的是內力，長劍雖然遠不如二者招式之險，但同長鞭相較，確是易守難攻！
洛銘一步上前，玉笛末端一挑，劃開鞭梢的攻勢，轉而平鋪一招“推窗望月”，從長鞭空隙中穿插過去。那少女微微咦了一聲，身形一閃，長鞭頓時反卷，直朝俞書這邊甩來。由洛銘方才的阻礙，這一招必定沒有用上十分的力氣，那少女也不慌張，掃到俞書眼前，霍然鞭尾一收，聲勢頓時淩厲異常！俞書退開一丈，一套平湖秋月的劍法斜刺出去，劍花如雨。少女臉色微微吃驚，長鞭反卷，用的腕力非常，既不躲避也不求化解，棄守強攻，確實少見。此時她若不變招式，鞭梢固然可以掃到俞書，但卻也會被雪寒直刺右臂！
洛銘見那少女臉色忽變，知道她被俞書騙過去，心下松了口氣。平湖秋月的招式重在變化巧妙，虛實相生，若論內力，斷斷拼不過這個少女，這劍本來招式平平，意在迷惑敵人，程清虹習得這一套劍法時，糅雜了“浮光躍金，靜影沈璧”的理趣，是以劍雨點點，寒光逼人，雖然前面多是虛招，最後卻都可以將斜刺的劍鋒收斂回來，迸出殺手。
少女略一皺眉，招式不及收回，身子旋開，長鞭在身外劃出一個圓圈，與雪寒硬碰上去，鏗鏘一響，聲如裂帛！
俞書其實哪裏懂得此番平湖秋月的妙處，她多在毓梅爐上動用心思，本不十分擅長劍法，明明已到緊要關頭，還是虛晃一個劍花，所幸這一式熟練巧妙，沒有露出什麽明顯的破綻，不過能逼退那少女，到底僥幸的成分居多。
洛銘長舒一口氣，心知少女下一個招式必定要身形旋轉起來，多半會以鞭風將俞書吸入圈中，非有內力和劍氣兩重支撐，難破這個長鞭陣，俞書不是她的對手。眼下看那少女方旋出一圈，正是讓俞書脫身的好時機，玉笛在手中一滑，本是握著中間音孔，現下已是握住末端，便硬碰硬地去蕩開那少女的長鞭！
砰然有聲，玉笛離長鞭只有兩寸時，竟橫空被一只金環死死鉗住。洛銘額上浮出一層冷汗。不知何時，藍衫的中年人已冷冷站在洛銘和那少女之間，右手上，赫然是一只奪魂金環！
作者有話要說：
☆、奪魂金環
“生死兩難，奪魂金環！”這是上至各大門派，下至三教九流都熟稔於心的一句話。遇到奪魂金環的人極難安然脫身，因為當今世上使用硬兵器的人中，舞得起奪魂金環的人寥寥無幾，一旦練成，必是強手中的強手。金環無鋒，卻在渾圓中暗藏殺機！
死，也是極盡痛苦！
奪命金環最近一次出現算來也是在三十六年前。
洛銘額上的汗珠涔涔而下。
夕陽如血。芳草萋萋。
長江浪湧。殺氣升騰！
年輕人的眸子清冷幹脆，像是要逼落秋風下的殘葉。
落拓的中年人靜靜地站在他對面，指節泛青的右手松松握住一柄青鋼長劍。
一把不能更普通的劍。
年輕人沒有說話，連微微彎曲的指尖也沒有一絲抖動。
中年人站在那裏，靛青長衫被掀起水波般的漣漪。
但他沒有動。
中年人仍是靜靜地站著，他周身似乎都在安適地放松著，但年輕人依舊找不出一處空門。
一片紅楓飄落，在中年人額發上擦過，發出細絲般的聲響。
中年人沒有動手去拂，連目光都沒有轉動一下。
年輕人的眼眸裏劃過一道急切的血光。
年輕人手腕翻動，躍躍欲試。
中年人的神色依舊沒有變化，長劍似是被江風吹動，略略挑起一角。
年輕人面色忽變。
他的第一百十三只金環尚未出手，就已被封在死路！
年輕人終於按捺不住。
這金環之技他已苦修二十年，出手毒辣，不知沾染了多少江湖名士的血!
中年人手上劍光一閃，腳步已驀然退出兩丈。
奪魂金環的一招“鐵馬金戈”已經平推到眼前！
年輕人忽的發力，金環斜斜切削而上。
落拓的中年人鬢角的白發似已揚起！
利落的一個鷂子翻身，金環從中年人青衫的肩部險險掠過。
中年人皺眉，似是感覺到一絲痛楚。
這金環挾風淩厲，與別的兵器並無二致！
中年人眼神沈了下去，身子並未落地，劍尖已從肋下反刺出去！
年輕人眼裏泛起猩紅的血絲。
“長虹貫日”，金環脫手！
這本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使出的必殺絕技。
中年人沒有回避，青鋼長劍鋒芒一轉，從肋下翻卷而起，隨之左手食指在劍身輕輕一彈。
虎嘯龍吟！
那枚金環挾著秋風呼嘯而來，再鈍的兵器，這種聲勢之下，也是銳不可當！
在離中年人面心不過七寸的地方，那金環竟像撞擊在墻面一樣直直折落！
因為稀薄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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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揚已經忍不住沖了過去，驚疑地看著阿雪，面色大變，回頭向著俞書道，“俞姑娘，這......”
俞書當然理解他的訝異，那些獻祭者縱然被解釋了許久，一旦回到過去，仍是如在夢中。接著說道，“不必慌張，我們此時已是在尊夫人離世前的時間裏，公子現在是唯一救得她的人。”
陳子揚幾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氣，憑著一點意志一步步向後退去。突然，他一個箭步踏上前去，將食指放在阿雪鼻前，停留數秒，游絲般的氣息於他如同灼熱的火苗，使他向後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俞書上前扶住他，道：“尊夫人現下自然還有氣，但事不宜遲，我們還是快些救她要緊。”
陳子揚死死看著俞書，俊秀的臉上神情不住的跳動，眼角的餘光瞥了瞥床上的阿雪，忽然跳起來向門口跑去，叫道：“奴才們呢？這會兒是死絕了麽？還不快把李大人從東洋船上買來的參湯端進來！”
俞書心中一驚，不知陳子揚是受到了什麽刺激才如此反常。此時的阿雪豈是參湯可以救活的？若是可行，她還會病重不治麽？
正自疑惑，洛銘的指間又是銀光一現。俞書心知他已經扣住了一枚銀針，只是不懂他何必這樣做，心中不由得警戒，右手仍捧住毓梅爐，左手掌心裏握住了一只菱花鏢，只待事情有異，立即出手。畢竟，在毓梅爐構造的故去時光裏，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
作者有話要說：
☆、血祭反目
洛銘忽地轉身對著俞書，道：“今日這事，雖說是救雪兒姑娘，實則關乎你性命是不是？”
俞書視線不敢離開他手上的銀針，反問道：“是又如何？”
洛銘皺眉道：“現在看來，陳子揚這人......”
說話間，一個仆人早已小心翼翼端著一碗暗黑色的汁液戰戰兢兢地走進來。應聲道，“少爺，夫人的參湯在這裏。”
陳子揚望了望俞書和洛銘，狠狠咬牙道：“遞給我。”說罷，接過參湯，端著琉璃花碗坐在阿雪床邊，眼裏幾乎帶著厭惡與驚恐，舀起一勺湯汁，送到阿雪嘴邊。只見暗色的液體從她透出慘白的嘴唇邊一縷縷淌下來，汙了鮮艷的鴛鴦繡花枕巾。
俞書看不過去道，“陳公子，現在夫人命在旦夕，除了毓梅爐，實在回天乏術，你......”
話猶未完，洛銘一步上前將她輕輕護在身後，斂起笑容，朗聲道：“陳公子，你心裏自然很清楚我們為什麽會在這裏。倘若有其他的辦法，我與書兒也不願來貴府上相擾。此時若是憑一碗參湯就可以見效，又何必當初呢？瞧著房內裝飾華美，就足以看出你們夫妻二人和美恩愛，必定有舉案齊眉之好，你如今不過弱冠之年，既是與愛妻心心相映，何必要再遲疑？”
陳子揚霍然回頭看著洛銘，瞳孔跳動，良久，似是定了定神，道：“阿雪與我一月成婚，結發同枕席，始而未為久。當日我與她拜過天地，就已打定主意護得她一世周全，再沒有什麽心思。俞姑娘，請吧。”
這是俞書第一次獨自帶毓梅爐尋找獻祭者，就如此曲折，心裏不禁一聲嘆息。
陳子揚緩緩坐定，接過俞書遞過來的特制的銀妝刀，面色一沈，向腕上劃下一個口子，鮮血霎時順著手腕流淌下來。他的腕下，毓梅爐裏精致嬌媚的梅花仿佛得到犒賞的野獸，不安的顫抖同時大口吮吸一個月來不曾得到的瓊漿。汩汩的血流灑落在紅梅上，不過幾秒就被盡數吸取，留下美艷的花瓣絢麗得聞得見香甜。絨布似的花瓣看起來那樣潔凈，似乎在一剎那凈得泛出了冷冷的劍光......
陳子揚望著爐內的景象，額上冒出了冷汗。
一盞茶的功夫。
毓梅爐裏的鮮血還在翻滾，隨即又被吸入梅花中。
陳子揚臉上的汗珠越滾越快。顫聲問道，“俞姑娘，這......”
俞書懂得他的恐懼，柔聲道，“不會有事的，毓梅爐獲得了十年的血量，就會盈滿，不再吸收。”
陳子揚的手已止不住抖動，幾粒血珠被甩到爐外，沙啞地問道：“可是這麽多的血......俞姑娘......我已經......十年啊......”
俞書還沒答話，陳子揚已經一躍而起，英俊的臉龐沾滿汗水，扭曲得可怕，怒吼道：“我不幹了！我無論如何不能再這樣讓血白白地流去！”
俞書嚇了一跳，捧著毓梅爐的右手不敢緩慢絲毫，緊緊接在陳子揚腕下，道：“陳公子，你冷靜些，不會有事......”
陳子揚雙眼血紅，喝道：“不要你來多管！”沒有刀口的左手早已握拳向俞書胸前打去！
俞書礙著毓梅爐的緣故，幾乎躲閃不及，一聲驚呼還未到嘴邊，就只見寒光一現，陳子揚的左肩上已多了一根灼目的銀針，而整條左臂僵在半空，不能動彈!
房門口的洛銘正色擋在門前，沈聲問道：“陳子揚，你要做什麽！”
陳子揚的汗水涔涔而下，喘息沈重得像受苦役的犯人，嘴角繃起一絲冷笑，道：“如今你們為了一己私利，要逼我救她是不是！”
俞書心底裏已經知道，陳子揚此時已經不是自願獻祭，再苦苦相逼也是無益，這次已經是註定失敗了。於是向洛銘慘然一笑，道：“算了。我們帶他回去吧，不要再問了。”
洛銘定睛看著俞書，又用力在指尖夾住一枚銀針，不甘心道，“我要為你盡全力試一試。”逼上前恨恨看著陳子揚道，“你果真還是不肯麽？”
俞書心下黯然。昨日一見，陳子揚是如何癡情的翩翩少年，十餘年青梅竹馬，而今新婚燕爾，更是訴不盡的恩愛。十年壽命，確實是一個殘忍的選擇，可是為了深愛之人，真的不能一試嗎？自己原來那麽多次同白發老人出行，從未考慮過或白發蒼蒼，或青春正盛的獻祭者為什麽甘願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只認為，那就是不惜一切的愛，當真是這樣嗎？
陳子揚瞪圓雙眼，織錦長衫委頓地搭在垂落的雙肩上，擴大的眸子裏放出獵人般的光彩，低吼道：“我與這個女子無親無故，她的死活和我有什麽關系!她嫁入我陳家是她自願，這兩個月我也不曾虧待過她，況且是她自己不懂馬術，馬匹一受驚，就跌下來。你們只管去左鄰右舍問問，去街上老百姓問問，這三天來我難道不是盡心盡力？銀子流水似的花出去，我哪裏抱怨過一句？論夫妻情分，我自問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要我為這個與我沒有半分血親的女子獻出十年壽命，你們誰都別癡心妄想！她有什麽才能，算哪門子賢德，我倒被這個賤婦拖累了這麽久，若是沒有她，舉國縣丞之女，哪個不是任我挑選的!”一個反身，抓起落在地板上的銀妝刀，拼盡全力向床上的阿雪刺去！
俞書和洛銘都驚得一時沒能回過神來，只看著那把銳利的小刀插入了床上女子的心臟。
作者有話要說：
☆、往昔之往（一）
俞書忍不住尖叫起來。洛銘上前用力將她掩在後面，隔著褂子，俞書可以感受到他後背的緊繃，似已決意在陳子揚一旦失手傷及兩人時痛下殺手。眼前，只見陳子揚雙眼血紅，慘叫一聲，反手拔出小刀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血霧彌漫，一片嫣紅。
俞書忽然間明白了在陳子揚猶疑不決時洛銘話中的深意。一來，寥寥數語就說明了此行的來意：既是為了就雪兒姑娘，就斷斷不能再心猿意馬，無故推遲；二來，極力勾起他對夫妻二人曾經恩愛的回憶，只怕是想要以此打動陳子揚，堅定他的決心。三來，最後安慰陳子揚年方弱冠，十年壽命並非不可承受的代價，以這十年換得愛妻一命，對他來說應該是一個折中的選擇。短短一段話，竟隱藏了三番意思，況且言辭得當，語氣在委婉間又摻入了一種不可抗拒的命令，此時想來，讓俞書不由得暗暗嘆服。
可是陳子揚何必在此刻讓一切功敗垂成呢？市井傳言，夫妻情誼甚篤，昨日一見，又實在情深義重，可是，真的只為這十年光陰的代價化為烏有了嗎？最後那些話著實是恩斷義絕，傷人至深呵！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些永結同心的蜜語算是什麽，經年的情意算是什麽，阿雪這個人於他又算是什麽？
浮華落盡，涼薄如此！
眼淚緩緩地向上湧。
久久無言。洛銘皺眉看著俞書紋絲不動的剪影，終於走上去試了試陳子揚的鼻息，向俞書道，“沒有傷到關鍵，不礙事的，調養月餘自當無事。可書兒，你......”
俞書忙拭去眼角的淚滴，決絕道：“洛銘，毓梅爐吸收了這些鮮血，雖然救不回雪兒姑娘，但只是說明不能支撐她從我們所處的‘過去’到達我們來時的‘現在’，卻足以在此刻延長她片刻生機，我想由此進入她和陳子揚的過去看一看。”
洛銘愕然道：“我們已經身處過去的時光，難道......可以由此再進入一層過去？”
俞書望著他，眼神裏說不出的覆雜，不顧洛銘反對的神色，毅然道：“這並不是不可行的，我一定要親眼去看一看。”
洛銘看著她眼裏閃動的火苗，知道挽不回她的心意，沈聲答道：“好，我還是陪你一起去。”
雪寒重舞，光華醉月。身邊的虛無化沈了更為虛無的東西，纏繞不盡。再次看清眼前的景物時，兩人正站在一片園林裏，水榭亭臺，幽幽裊裊。
盡頭回廊的亭子裏，坐著一位淡紫色衣衫的姑娘，筆墨輕輕凝滯在夜色裏，側臉柔和的弧線在燭火下格外靜謐。這時的阿雪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身旁立著一個神色頑皮卻親密的丫鬟，低聲向阿雪道，“小姐，信寫好了麽？若是實在寫不出來，明天再寫吧。不然明日一早無精打采，老爺夫人見了可怎麽說呢。”
她不甘心地擱下筆，神色間滿是懊惱：“也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麽，怎麽落筆，都是枉然。”
丫鬟輕聲笑著打趣她，“小姐這些天若有所思時，可不是想著陳公子麽？想了這些天，該有多少話呢，怎麽會寫不出來呢？”
她倏然臉頰緋紅，別過臉去，嘴上卻斥道，“別胡說。我這些天哪有想著他，都快一個月沒有見到，早沒有什麽印象了。”
丫鬟仍不肯停口，打趣道，“前些天小姐就為了我從公子那裏拿回的一封信，不知道有多高興，日日夜夜地貼身揣著，怎麽看都看不夠呢。這可不是我胡說了吧。”
她默然不再說話，側身望向遠處的湖面。四面荷花三面柳，一房秋水半房山。嬋娟光華漏過疏疏竹影，落在地面如一地殘雪。她的眸子裏映著月亮的影子，難以言說的柔情漸漸湧了上來，從懷裏又一次取出那份紙卷，指尖凝聚的似乎是無盡的雪花。
他們都喜歡用昂貴華美的卷紙書寫，格外的端正，格外的飄逸。每一次筆鋒的婉轉，似乎都暗藏著不盡的牽掛和纏綿。他關心的人是她，思念的人是她，愛的人也是她——或許不是也無妨。可以看見他的身影，就足夠讓她覺得幸福，幾乎無法承受的，甜蜜到甚至想要躲開的幸福。
第二天早上，她在私塾裏溫書，略得了個間隙，便忍不住地取出收到的卷紙，不顧一同讀書的本家姐妹，一個人大膽卻又小心翼翼地讀，一遍又一遍，一個字又一個字。滿紙都是他親手留下的墨跡，為的只是給她一個人流連。再讀一遍，久久舍不得放開。她的眼神是朦朧的，但充滿笑意，美得讓人舍不得傷害，甚至舍不得打斷，由她獨自醉下去。俞書和洛銘跟上去一起看那封信，沒有稱呼和落款，只有一段雋逸的詞：
疏光霧影，雨雲將霽，怒馬鮮衣。龍泉壁上自警，情浩蕩，正臨洪荒。曾得冰雪著句，疑菡萏，殘荷琉璃。憶不再，夢冷幾般，為爾新添愁如許！
茵蘊綠蠟書猶卷 ，嘆平生，意氣山河前。而今妙筆花落，鴻雁過，彩箋無托。刻骨相思，慘淡經營古墨還滯。更那堪，萬狀留連，尚言無緣去!
很容易認得出是《雨霖鈴》的詞牌。甘甜，清麗。她的指尖柔和地從紙面拂過，仿佛生怕按疼了一個易碎的夢。
正在這時，丫鬟低聲在她耳邊道，“小姐，你看窗外！”
她如夢初醒地擡頭。窗外，他一襲白衣，落在她眼裏恍若謫仙。他正跟著她父親府上的周大人一起去前廳，一路上和遇見的女眷都禮貌地行禮問安。可是這一路上，他一眼都沒有朝她的書房看來，一眼都沒有。她不眨眼地看著他一步步從長廊上走過去，直到素白的衣角消失在轉角的地方。
她嘆氣，大半是失望，竟也有一小半是慶幸。他的身影已經不見，卻留下一片波瀾。撂下書本，不由得暗暗著急。明日就是檢查《大學》的日子，平日裏預備得再好，背得再滾熟，都在這一刻亂了方寸。這一個月她真的把他幾乎淡忘了，淡忘到了心底的最深處，而此時，他又在她的世界外面如此鮮活地一閃而過。她焦急的臉色裏分明是蓋不住的笑意，這些對她來說，都是值得。
俞書身旁的一切景物又一次斑斕旋轉起來。再次歸於平靜，她和洛銘仍舊站在書房裏，而窗外已經由融融夏日變成紅楓滿地。
一個中年男子神色嚴厲地站在阿雪面前，道：“雪兒，不論什麽緣故，都不可以再和陳子揚有絲毫瓜葛。你們的事我這做父親的未必全不知道，但這次你絕不能牽涉進去。”
她垂首，眼眶有些泛紅，拼命咬著下唇。終於明知故問，“為什麽？”
拳頭重重砸在桌上的聲音。
“他前些日子醉在忘仙樓裏被家人帶著銀票去擡回來，你難道不知道麽？”
作者有話要說：
☆、往昔之往（二）
忘仙樓是什麽地方，她心裏自然清楚，但執拗地不肯相信。他親賦的詞還緊緊攥在手心裏，如同溫熱的氣息經久不散。她不在乎他做什麽，他做的每一件事對她都是意義非凡，又都是空無一物。現在回想起來，她記不得他做的許多點滴，只是知道無數時光就在這樣不知所以的溫暖中飄裊而過。他在身邊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像是一張張幹凈沈默的畫卷。不忍心看，卻總別不過眼角的餘熱；不願意聽，卻暗暗祈願他永遠帶著這樣明快的微笑親昵地說下去。
這一定不是他的錯。他不會錯的。她要親耳聽他這樣講。
思源橋上。
“阿雪，你不信我？”
“我信你。”
“你的臉色真不好，看起來像是快哭了。”
“不，我不會哭的。只是心裏難受。”
“你現在太焦燥了，難怪會不舒服。”
“是的，也許我在庸人自擾。”
她絕不肯在他面前流淚。眼淚本來是一種最豐富的感情流露，而恰恰因為過於豐富，反而會被閱讀得很單一。不都是這麽冷漠嗎豐富的感情，在被閱讀時都被看作像是一種誇張的言辭一樣，遭到所謂的精簡與淡化，貶得一文不值。
而此時，我只是在克服內心的不肯妥協的驕傲，換取一寸有你的光陰。
他朝她身邊靠過來，她搭在石欄上的手被他抓在手裏，握了握便輕輕放開，柔聲道：“你冷了。”
她低頭略略勾起了嘴角：“我不想這麽早就回去。”
他望著她，眸子灼燒般明亮，透出壓抑不住的渴望。此刻他若說是愛她的，沒有一個人會懷疑。
他脫下袍子要給她披上，但被她輕巧地躲了過去。固執地，“不要。”語氣那樣柔美嬌羞，令他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扶著她的胳膊，站在橋頭的夜風裏，堅定地說，“我只要你。你等我，我一定娶你。”
縱然蜜甜如毒，這一瞬間她也決意飲鴆止渴。她一直想要的忘記所有冗雜的幸福觸手可及，她瞧著他衣襟的下擺，只是安靜地笑。
俞書和洛銘又一次站在書房窗外。這一次，朱窗緊閉，只能聽見裏面的怒吼。
“你自己看看，這些都是什麽！”
靜默無語。
“我前些日子就和你說過，再不要與他有半分關聯！現在整個潁城都知道他要娶你！且不說你們這些書信一旦被別人拿了去該怎樣處理，就當下滿城都只道是你和他情投意合！你以為是你幾句話就可以解釋得清的麽？還有誰會看得起你這樣沒有規矩心思蕩漾的女子!你以為他當真就非你不要了麽？別再自欺欺人！”
仍是靜默。
“別人只當你有什麽才氣，有什麽志向，如今再不準你和他有任何往來！”
還是靜默。
窗內傳來一聲清脆的耳光聲。
花市，華燈初上，璀璨如晝。
“不管別人說什麽，你不可以放棄，知道嗎？你不能夠不信我。我只有你。”
“我相信你，一直都是。”
“走，我們去前面看看。等會兒我送你回去。”
“不......子揚，我現在要走了，這麽晚了還不回去就真無法交代了。”
“你最近陪我的時間很少了，不覺得嗎？”
“我......回去還有書要看。”
他用力抓住她的肩，“為什麽要這樣，你......難道還在為那件事生我的氣？”
因為我不能原諒這樣的自己。我太在意你的一切，即使其中很多東西你從來不以為意。原諒我，我只是生自己的氣。
“我們不能這樣一走了之......我們......”
“不要再說了。阿雪，我們沒有別的機會。求你理解我的苦衷。”
“可是......”
“你若此時不走，我們以後便再不要見面。”
她一陣顫栗。他根本不明白這是一個多麽可怕的威脅，多麽沈重的籌碼。很早她的心裏就埋下這樣一個念頭，一個人若是不足以讓你為他驕傲，就決不茍且和他在一起。如今她才知道，驕傲不是愛，別的什麽也都不是，只有他是她想要的全部。
“可是......”
他收斂焦躁的語氣。“我明白你擔心的是什麽。你父母那樣疼愛你，怎麽會不諒解你呢？我會一直陪著你，面對一切。”
他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她猶豫著做不出決斷。忽然，他的手微微向後縮去，她一驚，撤回的仿佛是她生命的希望。她緊緊咬牙，扶著他的肩從窗口縱身躍出。他找來接應的馬車就停在街邊。她回頭，臉上晃過一絲憂慮和悔意，但那道十七年來她已經無比熟悉的窗棱就是一條永遠的分割線，再也不可能由她踏回一步。他將她的手攥在掌心，拼盡全力向街上奔去。“阿雪，我會給你幸福，我會讓所有人都看到，我給你的幸福。”
她別過臉不讓他看見滾落的淚滴。父母終究會原諒我的，然而倘若我今晚選擇留下來，子揚永遠不會原諒我，那麽我也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俞書感覺腳下失去了重量，她和洛銘重新站在了陳府偏房裏，陳子揚胸口的鮮血匯在地面，順著木板緩緩滲下去。洛銘緊貼著她站著，小心地留意她的神情。是該回去了。喘息平定，俞書抽出雪寒，攏起地上浸著熱血的五朵梅花，歸回爐內，拿劍的手挽住洛銘。毓梅爐內，冷光重現，四方搖蕩。
俞書感到心裏劃過一股酸澀的滋味。阿雪她......
她也許最終才懂得，只有愛你的人才會，也一定會不計一切地原諒你所有的過失，包容你的一切。陳子揚畢竟沒有想象中那樣愛她，而她又何嘗算得真正愛她自己呢。
作者有話要說：
☆、潁城伏擊
俞書站在正廳裏，左手緩緩放開洛銘，已聽得院子裏兵士嘈雜的聲音。
“叫陳公子出來，大老爺要提了他去審呢。”
接著應答的是一個中年人的聲音，透著官腔，可以想見因為礙著知府的面子卻也頗帶幾分討好的意思，“犬子受了重傷，如今方轉圜回來，尚不便出門，能否求大老爺寬限幾日，到時下官自會親將犬子送去。”
來人中為首的口氣也還緩和，“陳大人，不是我們不行方便，只是這殺妻之罪已經坐實，兼又畏罪自殺，實在不敢再拖延。我們保證好好將令郎送到府裏，再聽候大老爺的意思罷。”
俞書躲在正廳門後，心中實在難以釋懷，說到底雖然不能怪陳子揚什麽，但所做已極，實在讓人寒心。一時間，她竟有幾分羨慕阿雪，最終沒能醒過來，而是永遠地留在了過去的幻夢裏。山水如畫，靜美如詩；詩賦下酒，明月倚樓。或許她的子揚那是還是那麽溫柔，那麽超然。舊年悄然，曾經與過誰在花下歡笑，執誰之手筆落紙簽，都靜靜定格住了。
她沒有得到真正的愛人，但她以為自己從未失去過。她不曾懂得諒解自己，不曾懂得守護幸福。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她再不會活著看到陳子揚的冷淡和鄙夷的神情。南柯一夢，夢得幹凈。
毓梅爐雖然為嗜血而生，卻也為衰弱的生命提供了一線血的轉機。
血，是一種解不開的關聯。
毓梅爐所成的，未必是惡；善惡惟在於心。
多少人僅僅是因為一念之差，親手殺死了過去的自己，乃至未來的自己。
生命或許終有一天毀滅於血，新的生命也是浴血而生！
洛銘淡淡看著她，始終沒有移開目光，“不要再為阿雪難過了。”
俞書擡頭，晶亮的眸子映著他的臉頰，反問道，“你早就看出來陳子揚其實並不想救阿雪，是不是？”
洛銘勉強笑了笑，道：“我只是看出來，他最終必然是做不到的。人性使然，大多如此，我本就沒有指望他能成功。”
俞書不禁接口道，“所以你們都是如此嗎？”話一出口，不由得後悔，試探的意味太過明顯了。
洛銘這次倒真忍不住笑出聲來，眼神熾熱逼人，“何必要把我也說進去呢？”
俞書默默想起那句“我要為你盡全力試一試”，心裏雖然仍是不安，卻驀地一暖，神思蕩漾間，右手已被洛銘緊緊握在手心裏，聽得他柔聲道，“留在此地，終究難以解釋，不如我們趁亂先出去吧。”
偌大潁城，繁華似錦。兩人隨意找了一家酒肆，點了些饅頭牛肉。俞書為著阿雪的事，只暗暗出神，身邊往來的人都不曾留意。洛銘恢覆了本性，自顧自地在一旁殷勤地說笑逗樂，俞書只是不理會他。
洛銘溫言笑道，“我們坐在這裏又不吃東西，帶走路上餓了再吃可好？”
忽聽得身後一個人立起身，一個嬌軟的女孩子的聲音道，“小二，拿你們最好的酒來。”
夥計忙不疊上前陪笑，“這位爺，給您上的就是小店最好的酒了。”
洛銘回頭看去，站著的是一個藍衫的中年人，身旁坐著一個俏生生的姑娘，明眸皓齒，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年紀，聞言隨手將杯中酒潑在地上，重重把酒杯一頓。只在這悶響一聲的功夫，洛銘忽的斂起笑容，一碟豆子挾著內力，向後拋出去！
俞書回過神來，左手略一壓劍柄，右手已按下一只菱花鏢。
大碟的豆子在空中四下散開，再看過去，每顆豆子上竟都被釘上了一只透骨釘！
洛銘臉色一沈，未及碟子落地，已是一個轉身，右手從胸口擎出的，赫然是一只玉笛！
俞書從未見洛銘拿出慣手的兵器，一瞥之下，只見玉笛晶瑩通透，脈絡縱橫，紋路鮮艷，不是浸透了鮮血，又是怎樣？心下一凜，若非是催敵無數，如何得到這樣多鮮血滋養！
不及多想，雪寒早已平起一招，護在面前，中年人身形未動，由得那少女指尖點了點桌子，輕巧地從中年人身後一躍而出，右手從腰間抽出的，竟是一只長鞭！
玉笛與長鞭，都憑借的是內力，長劍雖然遠不如二者招式之險，但同長鞭相較，確是易守難攻！
洛銘一步上前，玉笛末端一挑，劃開鞭梢的攻勢，轉而平鋪一招“推窗望月”，從長鞭空隙中穿插過去。那少女微微咦了一聲，身形一閃，長鞭頓時反卷，直朝俞書這邊甩來。由洛銘方才的阻礙，這一招必定沒有用上十分的力氣，那少女也不慌張，掃到俞書眼前，霍然鞭尾一收，聲勢頓時淩厲異常！俞書退開一丈，一套平湖秋月的劍法斜刺出去，劍花如雨。少女臉色微微吃驚，長鞭反卷，用的腕力非常，既不躲避也不求化解，棄守強攻，確實少見。此時她若不變招式，鞭梢固然可以掃到俞書，但卻也會被雪寒直刺右臂！
洛銘見那少女臉色忽變，知道她被俞書騙過去，心下松了口氣。平湖秋月的招式重在變化巧妙，虛實相生，若論內力，斷斷拼不過這個少女，這劍本來招式平平，意在迷惑敵人，程清虹習得這一套劍法時，糅雜了“浮光躍金，靜影沈璧”的理趣，是以劍雨點點，寒光逼人，雖然前面多是虛招，最後卻都可以將斜刺的劍鋒收斂回來，迸出殺手。
少女略一皺眉，招式不及收回，身子旋開，長鞭在身外劃出一個圓圈，與雪寒硬碰上去，鏗鏘一響，聲如裂帛！
俞書其實哪裏懂得此番平湖秋月的妙處，她多在毓梅爐上動用心思，本不十分擅長劍法，明明已到緊要關頭，還是虛晃一個劍花，所幸這一式熟練巧妙，沒有露出什麽明顯的破綻，不過能逼退那少女，到底僥幸的成分居多。
洛銘長舒一口氣，心知少女下一個招式必定要身形旋轉起來，多半會以鞭風將俞書吸入圈中，非有內力和劍氣兩重支撐，難破這個長鞭陣，俞書不是她的對手。眼下看那少女方旋出一圈，正是讓俞書脫身的好時機，玉笛在手中一滑，本是握著中間音孔，現下已是握住末端，便硬碰硬地去蕩開那少女的長鞭！
砰然有聲，玉笛離長鞭只有兩寸時，竟橫空被一只金環死死鉗住。洛銘額上浮出一層冷汗。不知何時，藍衫的中年人已冷冷站在洛銘和那少女之間，右手上，赫然是一只奪魂金環！
作者有話要說：
☆、奪魂金環
“生死兩難，奪魂金環！”這是上至各大門派，下至三教九流都熟稔於心的一句話。遇到奪魂金環的人極難安然脫身，因為當今世上使用硬兵器的人中，舞得起奪魂金環的人寥寥無幾，一旦練成，必是強手中的強手。金環無鋒，卻在渾圓中暗藏殺機！
死，也是極盡痛苦！
奪命金環最近一次出現算來也是在三十六年前。
洛銘額上的汗珠涔涔而下。
夕陽如血。芳草萋萋。
長江浪湧。殺氣升騰！
年輕人的眸子清冷幹脆，像是要逼落秋風下的殘葉。
落拓的中年人靜靜地站在他對面，指節泛青的右手松松握住一柄青鋼長劍。
一把不能更普通的劍。
年輕人沒有說話，連微微彎曲的指尖也沒有一絲抖動。
中年人站在那裏，靛青長衫被掀起水波般的漣漪。
但他沒有動。
中年人仍是靜靜地站著，他周身似乎都在安適地放松著，但年輕人依舊找不出一處空門。
一片紅楓飄落，在中年人額發上擦過，發出細絲般的聲響。
中年人沒有動手去拂，連目光都沒有轉動一下。
年輕人的眼眸裏劃過一道急切的血光。
年輕人手腕翻動，躍躍欲試。
中年人的神色依舊沒有變化，長劍似是被江風吹動，略略挑起一角。
年輕人面色忽變。
他的第一百十三只金環尚未出手，就已被封在死路！
年輕人終於按捺不住。
這金環之技他已苦修二十年，出手毒辣，不知沾染了多少江湖名士的血!
中年人手上劍光一閃，腳步已驀然退出兩丈。
奪魂金環的一招“鐵馬金戈”已經平推到眼前！
年輕人忽的發力，金環斜斜切削而上。
落拓的中年人鬢角的白發似已揚起！
利落的一個鷂子翻身，金環從中年人青衫的肩部險險掠過。
中年人皺眉，似是感覺到一絲痛楚。
這金環挾風淩厲，與別的兵器並無二致！
中年人眼神沈了下去，身子並未落地，劍尖已從肋下反刺出去！
年輕人眼裏泛起猩紅的血絲。
“長虹貫日”，金環脫手！
這本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使出的必殺絕技。
中年人沒有回避，青鋼長劍鋒芒一轉，從肋下翻卷而起，隨之左手食指在劍身輕輕一彈。
虎嘯龍吟！
那枚金環挾著秋風呼嘯而來，再鈍的兵器，這種聲勢之下，也是銳不可當！
在離中年人面心不過七寸的地方，那金環竟像撞擊在墻面一樣直直折落！
因為稀薄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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