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遠慕精通法陣, 破陣對他來說並不困難，難的是如何在破陣的同時保證地宮不被摧毀。

這裏本就針對冥靈，一旦毀掉, 就像被連環鉤牽扯著, 會讓他們很難逃脫。

面對著影殺部隊來勢兇猛的糾纏，雲傾獨自對陣，已經被打得滿身傷痕，衣衫破爛，血汙浸染。她忍著疼, 一聲不吭, 怕自己發出的任何一點聲響都會影響其他二人的專註。隨著血腥之氣越來越濃重，空氣中蔓延著絲絲縷縷的血色，幹擾著她的視線。

各方靈力正在交織融合，整個窄小的空間裏一片混沌。

眼看著汙染白虎的兇靈越來越多, 白虎符箋上的光亮也越來越清晰, 情急之下，雲傾使用驅魂煉影, 將自己的三魂七魄分裂幻化出十道光影。

這是雲傾以前在雲天之海的時候常用的招數, 雖然她不愛用靈力拔苗助長, 但偌大的浮空島上那麽多生靈, 若都讓她逐一去照顧也夠累的，於是她偶爾便會偷懶，幻化出多個自己，用以分工合作。

當初青龍教還給她這招, 她總覺得沒用, 覺得太累了, 魂魄分裂對本身的傷害是巨大的, 若她沒有以前那般強大的靈力底蘊支撐，用不了多久就會疲憊到昏厥。可是在此刻，她別無他法。

幻影過處，恍若有風花吹落，招式之間，猶如搭起一道一道無形之墻。

兇靈不管左閃右閃都總是被無形之墻所阻擋，不免有些自亂陣腳。

水流正隨著石墻上的裂隙滲透進來，很快，在宋遠慕破開法陣的一瞬間，沈靈劍劈開厚重石墻，河水奔湧而至，眨眼間將這空間淹沒了大半。即便河水會順著破洞和甬道繼續向石宮其他各處流淌，但短時間此地仍然最為危險。

“快走！”宋遠慕大喊著。得讓他們先出去，再由他將法陣重新補好，這樣才能困住兇靈，否則把兇靈放出去可就亂套了。

青龍反應最快，抓住白虎箋一閃身沒了影子。唐願情況特殊不得見水，撈起葉泛舟緊隨其後，而宋遠慕則留下，擋在出口處阻攔兇靈。

他身上有避水符，不怕水淹，幾乎是整個人都泡在水裏了。引魂燈的光亮在水中變得微弱，沒有他特殊的陣法輔助，起不了太大作用。這裏實在太脆弱，就像搖搖欲墜的高臺，任何多餘的動作都可能造成更多的危險，必須盡快離開。

雲傾撥開水的阻礙朝宋遠慕游過來，身後那些被她的幻影暫時拖住的兇靈正在拼了命地追。

宋遠慕伸長著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將她帶到身邊，小心護著，先讓她出去自己再走。時間不多了，偏偏一只兇靈在此刻冒頭偷襲，一爪劃破了宋遠慕的小腿。

他回頭看向那泡在水中面目變得愈發惡心又醜陋的兇靈，眸中白霧翻湧。

……

石宮外有一條河流，葉泛舟說順著這河可以離開。

玄武現身，將眾人馱在龜殼上，飛快地行進。

雲傾使用驅魂煉影消耗了太多精氣，正無精打采地倚在宋遠慕的懷裏休息。唐願端坐在他們對面，神色古怪地看著宋遠慕將自身的靈力傳入雲傾體內。

他明明是有話要說的，卻好似在忌憚什麽，沒有開口。

離開炎天皇宮的地界後，這河流不知將要流向何方，夕陽遠斜，金光粼粼，所有人都心事重重。

青龍撫摸著手中沾了水的白虎箋，眉頭緊擰：“葉泛舟想讓禪葉永遠沈睡，炎天卻想將他暴力喚醒，雙方爭執不定到頭來只有禪葉自己在受傷，此前雲封皇帝暗中布陣，借主上之力又加重了對他的封印，眼下不管他醒與不醒，情況都不樂觀。”

宋遠慕問：“你有什麽好辦法嗎？”

“沒有辦法。”青龍說，“對我們而言，最好的休養之處莫過於雲天之海，可雲天之海已經沒了。湘湘能及時去映天池凈化邪氣，那是她運氣好，禪葉沒有這種幸運。不過……”

青龍轉頭望向身邊清澈的河水：“我在石宮裏的時候，覺得外面好像有雲天之海的氣息，看到這河水才恍然明白，這水的確是來自雲天之海的。”

宋遠慕和唐願也朝身邊的河水看去。

青龍說：“雲天之海消失了，又沒有消失，或許它跟我們一樣隨主上來到了人間，甚至奔向了六界。六界之中每一條河流都有可能攜帶一部分來自雲天之海的水。”

眾人若有所思。

雲傾一直沒有說話，疲憊地半闔著眼睛。聽了青龍所說，她緩緩伸出手，掌心朝上，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宋遠慕見狀，從一旁的河水裏掬起了一捧，清澈剔透的水在橙紅的夕陽下閃閃發亮，晶瑩而燦爛著，散發著無盡的光輝。水從他指尖滴落，落在她的掌心，像一顆一顆斑斕的寶石，滾下，碰撞，飛濺，流淌。

她握緊了手中的冰涼，濕.潤的手心像是炸開了一朵漂亮的煙花，點點的熒光散發出來，隨著他們的前行，隨著風的拂過，向後飄遠。

熒光猶如蒲公英的種子，飄到水面上，竟瞬間成了一枝荷花，粉嫩的花瓣伸展，荷葉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開一片又一片，像在追逐玄武一般，嬉鬧著，鋪開了很遠。接著，岸邊長出了一朵朵太陽花，似被粉刷一般，顏色各異的花朵頃刻間占據了大片原野。

樹苗破土，一棵接一棵地拔地而起，以一種令人驚愕感嘆的速度蓬勃生長著。聳入雲霄的紅杉木上爬繞著妖嬈的玫瑰藤，香樟，梧桐，海棠還有翠竹的枝葉們甚至在空中交匯，遮蔽了天空。

炎天國如此冷寂的冬日，唯此地春意盎然。綠蔭交錯之下，斑駁的光影如剪碎的金箔，灑落在每一片葉子上。

一路行進，一路翻天覆地。

唐願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情形，種種一切在他雙眸中映照著盛大而壯觀的倒影，恍惚間，他還以為自己已經來到了雲天之海，來到了那座屬於阿傾的浮空島。

雲傾是雲天之海的生機。

青龍說的沒錯，雲天之海的確已經流入了六界各地了。

玄武一直載著他們游了很遠，順著河竟然來到了寒棠山。這裏是葉泛舟和徐惠娘師門所在之處，劍宗老祖沈長姳常居於此。

他們抵達時正直深夜。

雪山中的夜色繚繞嫵媚，每一份撲面的寒意都惹得人後背發涼，衣服仿佛被冰透了似的。

葉泛舟被唐願所救，暫無生命危險，一直處於短暫的昏迷中。宋遠慕抱著昏睡的雲傾往裏走的時候，不忘看唐願一眼，那意思是：葉泛舟你不管誰管？

空手走人的唐願步子頓了頓，回頭卻見朱雀化出人形，主動將葉泛舟抱了起來，路過他時冷哼：“好狗不擋路！”

唐願側身閃開。

朱雀先行，青龍在後，然後是玄武，留唐願在後頭關門。

堂堂惡仙在這群人裏面還真是沒什麽地位。

寒棠山上分外冷清，甚至於他們這門派叫什麽都沒什麽人記得了。沈長姳以熱茶簡單招待了眾人，什麽都沒有多問，帶走了昏迷的葉泛舟，讓他們請便。

宋遠慕將昏睡的雲傾交給青龍，自己匆匆地又走進了黑夜。

唐願立馬跟了出去，發現他故意走遠了去，低頭咳嗽了好半天。待他咳完了，唐願忍不住說：“你這具身體快不能用了。”

宋遠慕十分警惕地回頭，語氣冷硬：“你懂什麽，別亂說話。”

“你這情況我又不是沒經歷過，我如何不懂？肉丨體丨凡胎本就無法頻繁使用過於強大的靈力，而你我又不像公主那般靈力溫和包容。以前我的身體一旦承受不住，不能用了，大不了我就換一具……你呢？”

若不用邪術保全魂魄，那身體壞了之後不就是死路一條麽。

寒棠山的夜裏吸一口氣都能冷到肺裏去，鉆得每一寸皮肉針紮似的疼。宋遠慕想說些什麽，一開口又是忍不住的咳嗽。

唐願回頭看了一眼，裏屋雲傾醒了，冥靈正跟她說話。

“去年你剛跟公主重逢的時候，公主去找方六文算過一卦。算的是她兩年之內，能不能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宋遠慕對雲傾的事總是很好奇，思索片刻，問道，“她那時在心想什麽？總不會是盼著我死，別跟我成親吧？”

“她倒是真想過，不過那次根據方六文的回答，我猜，她心想的應該是自由。今生的她從小就想離開皇宮，擺脫青龍箋，擁有自由，我知道她很辛苦，但也知道那一天不可能到來。今生的結局無外乎兩種，一種是和前世一樣悲慘地死去，另一種是終止一切，從此跳出輪回。沒有第三種可能。”

宋遠慕不想討論這個，而是問：“方六文作何回答？”

“他只告訴公主說‘大破大立，乃吉兆 ’，但我又從他嘴裏多問出了四個字，‘玉石俱焚’。”

宋遠慕不說話了。

“若我沒猜錯，你身上也有屬於公主的靈力，又或者說，當初在雲天之海的每一個生靈都沾染了她的靈力，你與她親近，所以無可避免地分走了太多。倘若你們要把這些靈力歸還給她，按理說得需要完整體現身。四冥靈現身簡單，可你呢？”

凡人之軀永遠無法呈現完整體。

宋遠慕剛才為了離開地宮，破格使用了太多靈力，就像心魔出現時那樣，類似於制造出了一種完整體短暫現身的假象。這種假象可以讓他短時間內無所不能，但同時也會對他的凡人之軀造成巨大傷害。

他和四冥靈身上的確都有雲傾的靈力，所以他們在聞到雲傾的香氣時可以得到平定心安的感覺，但聞得多了會有些不受控制，還會貪婪地繼續吸收她身上所剩不多的靈力，對彼此都不好。

倘若雲傾最後需要他歸還靈力，那他今生是必死無疑的。

他本身的修為不足以成為自然神，而他又是自願進入輪回，若無法修煉得道，那他永遠也離不開人間，要麽反覆沈溺在生與死的過程中，要麽永遠以魂魄的狀態存在。

今生是他得道最好的機會，如果就這麽半途死了，而雲傾卻離開了，來生餘留他自己……一切又是重頭開始。

宋遠慕自嘲地笑了笑：“經歷了這麽多次輪回，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們之間的命運有多坎坷嗎。必有一折也好，玉石俱焚也罷，只要是傾傾需要的，我不畏懼付出。倒是你啊，我竟然不知道你有這麽關心我們，不會真的做好來我們家的準備了吧？”

唐願坦然：“我當然做好了準備。我一定會追隨公主，天涯海角。”

“哪怕她不準？”

“……不準我可以藏起來，不讓她知道。”

宋遠慕有點嫌棄，本想說他變態，可一想他這種惡仙更變態的事都做過，遂作罷。

白虎快醒了。

以這種幾近崩潰的狀態蘇醒絕對會引起混亂。葉桁自負了一輩子，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冥靈的力量。屆時不光他無法得逞，整個炎天國也可能會陷入恐慌之中，那簡直是致命的災難。

而由白虎引發的災難，致使天下動亂，民不聊生，將會推動接下來即將開啟的漫長的戰爭，不光是炎天和雲封，整個人間都沒有誰能自保。

雲傾稍作休息便決定親自來凈化白虎的邪氣，雖然冒險，但好過坐以待斃。

宋遠慕和唐願回屋的時候，雲傾已經闖入了白虎的意識裏。

青龍對宋遠慕說：“主上留話，倘若凈化失敗，一定要在禪葉醒之前壓制住，盡量拖延時間，主上會在最後關頭與之締結新的契約。”

宋遠慕不認同：“她為何會這麽說？她已經有了你，怎能締結兩份契約。冥靈之間屬性相斥，這太危險了！”

“依靠禪葉自己慢慢恢覆已經來不及了，如果不能盡快幫助他凈化邪氣，等他徹底醒來後更加難以控制。你也知道，契約只有三種關系，唯有能讓禪葉臣服的契約方，才能在他性情狂躁之時對他下命令，阻止他釀下大錯。他一向是最不聽管教的，放眼整個六界少有能與他締結第一種契約之人，主上也是無奈之舉。”

除雲傾之外，宋遠慕倒是可以，但他的凡人之軀本就出現了問題，雲傾估計是已經發現了端倪，所以半字沒提，反而趁著他不在擅自做了決定。

看著閉目打坐的雲傾，腿上正放著一閃一閃著發光的白虎箋。

漂亮的小公主如今灰頭土臉，像只可憐小貓，穿著破破爛爛，滿身都是傷，神色如此憔悴，單薄的身板卻挺得筆直。

宋遠慕半跪在她的面前，心疼地抓住她略微發涼的手。

有時候他自私地希望，雲傾可以像她外表所表現的那樣單純柔弱，有什麽事盡管躲在他身後，把他推出去，沒有什麽大不了。可事實上她是個比誰都勇敢又固執的人，她很厲害，有主見，有想法。若非是她，宋遠慕當初也不會在雲天之海尋到可以安心的依靠。

他們之間不需要太多覆雜的表達，簡單的喜歡，鄭重的承諾，就可以支撐著彼此堅定地走下去。

在這漫長的輪回中，無盡的歲月裏，雲傾是他的希望，是他一生所願。他因為相信雲傾而願意去相信未來，相信他們總有一天回到屬於他們的雲天之海。

……

冥靈封印成符箋的時候是如何狀態，除了冥靈本人，雲傾是第一個知道的。

黑暗的世界空曠至極，猶如一座駭人的空城。

寒風天裏，縹緲若無的霧色彌漫著，風穿過她，吹向她身後沒有盡頭的盡頭。踽踽獨行，腳下是沒有方向和軌跡的路，雲傾心裏有一種漸漸失去了自我的飄忽感，一步步邁下去，越走越像孤魂。

眼前的空曠說來也狹窄，無垠之貌終究在遠方收整為茫茫霧粒中的一點，可悲的是現在若回過頭去，所見也是一樣。

孤寂在狂嘯。

她的頭頂好似高懸著一盞不滅的燈，她走，燈也走，她停，燈也停。除此之外，周圍其他的一切都是看不清也弄不明的。

幸好走了不知多久後，身邊出現了幾棵樹當做參照物，像是讓她看見了希望一般，她加快速度往前走著。

但繼續走了一陣子，除了樹沒有再出現別的東西了，她好像一只被丟進迷宮捉弄的老鼠。

她突然停下腳步，原地坐下。

累了……

歇會兒總行吧。

耳邊風依舊不停地吹著，遠方隱約傳來了小獸的哀鳴，她聽不懂，但覺得那聲音好像在哭：我餓了，好餓嗚嗚嗚……

作者有話說：

白虎：媽媽，是你來送飯了嗎？你對我真好。QAQ

傾傾：（摸摸空蕩蕩的口袋，心虛.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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