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

屋裏光線晦暗, 雲傾點著蠟燭幫葉遠慕上藥。

他們雖占據上風卻抵不過對方人多，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對方有那麽多手, 稍不註意, 葉遠慕這臉上就被揍了。

好在傷並不嚴重，葉遠慕自己都沒太重視。

當天夜裏休息之前，他在想，若打架一事被夫子發現，或者那幾人前去告狀, 再對他們另加糾纏, 恐怕是非更多。他倒是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雲傾會被欺負。

輾轉反側，他披上衣服推門去，想找雲傾商量……

要不就不去書院了。

或者他們離開這裏也好, 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

王妃出家之後失去了音信, 肯定不會再回來了，這地方於他們沒有什麽值得留戀。

夜風迎面, 他走到雲傾的房門前, 正想伸手敲門, 眼前忽然一黑, “咚”地仰頭倒在了地上。

翌日。

雲傾紅著眼睛，神色憔悴，在嵐嵐的陪伴下出去買藥。

已經請大夫為葉遠慕看過了，大夫說這是新傷引發舊疾, 必須要用一種名為斷魂散的藥, 否則繼續拖下去, 難以治愈。

雲傾去了幾家藥鋪都說沒有這種藥, 像是趕瘟神，頗不耐煩地讓她去別的地方問。

只有一個掌櫃的好心，告訴她說斷魂散是一種他國傳進來的江湖毒物，若好好的人碰了，必將上癮無法戒掉，最終因此而亡，不是什麽好東西，朝廷雖無明令，但也沒有哪家鋪子會擺出來賣。

雲傾說：“可是大夫開了救命的方子，必須要用這種藥才行。”

掌櫃的直擺手：“不可能不可能，我記得保準沒錯，這就是毒物！”

雲傾為難：“可是……”

“這位姑娘！”門口忽然有人叫她。

嵐嵐主動出聲回應：“公子是在叫我們家小姐嗎？”

一身著月白色長袍的公子走進來，彬彬有禮對雲傾作揖：“多有打擾，在下姓唐。方才路過門口聽見二位在討論斷魂散……不巧，唐某是做藥材生意的，城中幾家藥鋪都有我們唐家供貨。這斷魂散唐某略懂一二，想問姑娘要救之人，可是受了內傷？”

雲傾點頭：“是。”

唐公子淡然一笑：“若是受了內傷，這斷魂散的確有奇效，特別是內傷嚴重者，有昏迷暈倒，吐血等癥狀的，用了最好。”

雲傾很驚訝，對方說的正是葉遠慕的癥狀：“此話當真？”

唐公子很肯定：“千真萬確。不信你再問問掌櫃的，他方才定是想錯了。”

掌櫃眼底有絲絲黑霧一閃而過，他一拍腦門，直接改口：“我還真給想錯了，治療內傷時，斷魂散確實有用！我剛才想錯了，姑娘實在對不住啊。”

有了掌櫃的給予的肯定，雲傾終於放下心來，朝唐公子道謝：“多謝。不過，城裏似乎……買不到了，斷魂散。”

“唐某是專門做藥材生意的，區區斷魂散，家裏倒是還有一些，就是拿出來比較麻煩……若姑娘願意賞光，與唐某去茶樓坐坐，我們倒是可以慢慢聊。”

雲傾應下，跟他走到街對面不遠處的迎春茶館。

唐公子想帶她去雅間，嵐嵐死活不同意，緊緊攥著雲傾的手，說就在一樓聊。但一樓人多口雜，來來往往的客人比較亂，唐公子不肯。

雲傾猶疑著說：“還是去樓上吧。”

嵐嵐怕唐公子所圖不軌，一路緊緊跟隨，到了雅間門口，唐公子果然以不放心為由，不準嵐嵐進去。

雲傾執意帶著嵐嵐，唐公子見狀態度大變，不再似方才那般熱情，反而說：“不談就算了吧，耽誤了不少時間了，我還有事去忙。告辭。”

“等等！談，你別走……”雲傾無奈妥協，拍了拍嵐嵐的手，囑咐她，“在這裏等我。”

推門進屋，唐公子又換上了笑臉：“我叫唐願，姑娘可以叫我阿願。”

雲傾跟他沒熟到那份上，開門見山：“斷魂散，怎麽賣？”

“坐，”唐願邀請她，“別著急，來都來了，嘗嘗這茶怎麽樣。”

“我不喝茶。”雲傾拒絕。

“不喝？”唐願放下茶壺，“那你想吃點什麽東西？我去派人點了送過來。”

雲傾蹙眉：“我不吃，謝謝。斷魂散，怎麽賣？”

唐願笑意漸斂：“你還沒介紹你的名字。”

“……葉，葉欣禾。”她猶豫了一下，這個名字說出來，總有人會認得她的。

“葉姑娘名字還是這麽好聽，”唐願隨意誇讚一句，主動說正事，“斷魂散這東西不貴，在我們那兒不貴。哦，忘了說，我來自祥靈國，那裏盛產斷魂散的材料，價格……就跟炎天國的紙差不多。”

雲傾欣喜：“多少錢？我要買！”

唐願想了想：“一兩，我賣給你……一粒。”

一兩根本不是紙的價錢，但救命的東西，雲傾願意接受他擡價：“我買！”

“我說的是一兩……黃金。”

雲傾掏錢的動作頓住。

“黃金？”

“這東西從祥靈國運過來很不容易，我是生意人，來你們這一趟可不是為了做善事的。葉姑娘還買嗎？”

雲傾把錢袋收好。

她倒是想買，可她又沒有黃金，低下頭：“不，不買了……謝謝。”她站起身。

“你不救你弟弟了？”唐願懶懶地掀起眼皮望向她，“別這麽看著我，你是炎天國已故敬元王的養女，為了救你那無能的弟弟，所以出來到處找斷魂散，這不是很難打聽的秘密。”

雲傾心驚，以為他要連番羞辱，推門要走。唐願眼疾手快拉住她，被她一掌打中了手腕。他不惱，還誇她：“身手不錯。”

雲傾緊抿著嘴，那眼神就像生氣的豹子，甩給他三個字：“沒禮貌。”

唐願像個無賴似的，用後背頂在門框上擋住了她的去路：“我們唐家可是祥靈國最大的藥材商，我來炎天國隨意走走就能賺得盆滿缽滿，說實話，真不稀罕你手裏這點銀子。”

“那你想怎樣？”

“我的妻子和你有幾分相似，她去世了，不如你嫁給我。往後唐家的一切包括我……隨你取用。”

……

夜半。

雲傾回家的路上都沒什麽人了，身邊跟著同意眼眶紅紅的嵐嵐。

她嫌那唐公子無禮，打了人家一頓，不料唐公子不會武功，臉腫了不說，還流了鼻血弄臟了衣襟。唐公子出糗，大發雷霆，叫人來圍堵她們，非要她們倆親手把衣服洗幹凈不成。

那衣服上有銀絲暗紋，他不滿意，故意為難，要她們把暗紋也洗去。

最後雲傾和嵐嵐一起哭著洗到了現在，一聲一聲的啜泣終於惹煩了唐公子，便大發慈悲讓她們走了。

走之前他還特意提醒雲傾，嫁給他的要求不是開玩笑。

斷魂散他有的是，且看她要不要得起。

葉府，沒有點燈的院子裏，葉遠慕就坐在石凳上，一見到鬼鬼祟祟的她們倆，直接開口：“回來了。”

突然的聲響嚇了她們倆一跳。葉遠慕起身，單薄的身影融於夜，他的表情讓人看不清晰：“落嵐，去休息吧，小姐我來領著。”

嵐嵐低頭應了一聲，小跑著走了。

雲傾緊張地交纏著手指，這是她打小的習慣。

雖然她現在瘦了，亭亭玉立，也變聰明了，好似和正常人沒太大區別，但她在葉遠慕面前永遠是那個愛撒嬌的笨姐姐，不管做錯了什麽事，只要拉著葉遠慕的衣袖晃一晃，就一定能混過去。

可是現在，葉遠慕不肯過來，也不讓她近身。

他們站在黑夜的兩端，距離不過幾步，卻好像那麽遙遠。

“去哪兒了？”他冷著臉問。

“……去玩。”她撒謊。

“玩到半夜？”葉遠慕眉頭緊擰，“我之前怎麽跟你說的，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家，你怎麽答應我……咳咳咳……”

葉遠慕忽然咳嗽起來，咳彎了腰不說，若不是手撐在了桌子上，差點沒有站穩。

雲傾慌忙上前將他扶著，握著拳頭幫他捶捶胸口。她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麽用，也是看別人的行為學來的。

葉遠慕並不買賬：“不用你管我，你出去玩到半夜都不管我死活。”

雲傾心裏委屈，主動伸手去抱他，勾著他的脖子，慶幸與他身高還沒有差太多，稍微踮起腳就能把臉埋他肩窩。淚水滾進他的領口，滴落後融化，短促而淩亂的氣息伴隨著她抽泣的聲音，聽得葉遠慕心疼。

葉遠慕嘴硬說她：“你不管我了你還哭？該哭的不是我嗎？”雙手卻將她穩穩地抱著，微微朝她俯身，不舍得讓她抱得太辛苦。

“阿聿，阿聿……”她扯著哭腔叫他，“不要生氣。”

他哪裏是在生氣，他是在擔心，在害怕，在痛恨自己的無能。

雲傾帶著一個不會武功的小丫鬟出門，跟大嬸說是去買什麽藥，竟然買到半夜都沒回來，他的腦子裏不知道想了多少種可怕的可能。

好不容易等她回來了，結果又對他撒謊，哭成這樣，肯定不知是遇到了什麽委屈的事。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竟然有自己的小秘密了，以前走路走累了都要找他哭一會兒，現在心裏的委屈卻不再毫無保留地對他坦白。

長臂收緊，他喑啞著嗓子：“我沒生氣。”

雲傾馬上順著他說：“不生氣，不生氣……姐姐會對你好的。”

葉遠慕摸了摸她的發頂：“哭成這樣還要對我好？”

她堅定地點點頭，淚斷如雨。

“我身體沒什麽大礙，沒事的……你別擔心。”

“嗯！……沒事，不擔心。”她無措時就喜歡重覆他的話。

葉遠慕嘆息著將她打橫抱起來，帶回了自己的房間。

幫她擦臉擦手，又洗了腳，再幫她拿來幹凈衣裳，已經是後半夜了。他熄滅蠟燭，和她躺在同一張床上。

他們長大後很少一起睡，但即便同床共枕，也不會做什麽逾矩的舉動。他們對彼此而言是比親人更重要的人，對彼此的感情更是純粹而簡單。

月光從窗欞照進來，今夜的樹影尤為分明。

雲傾忽閃著眼睛，半天都沒有困意，聽他不停地翻身，知道他也沒睡，突然語出驚人：“阿聿，我跟人成親，好不好？”

葉遠慕警醒，睜開眼：“什麽？”

“我想……他們說，女子十三就可以，嫁人，我都十六了……”

“誰跟你說的？”

“好多人……他們都說……”

“不行，”葉遠慕打斷她慢吞吞的表達，“我們沒錢準備嫁妝，你不準跟人成親。”

“哦……”雲傾的語氣有點失落。她還以為只要她一咬牙同意嫁給唐願，把斷魂散拿到手就可以，沒有想過家裏沒錢準備嫁妝的事。

耳邊的寂靜格外刺耳。

葉遠慕沈默半晌，翻身面對著雲傾，肯定地問：“你有喜歡的人了？”

雲傾扭頭看他：“沒，沒有。”

葉遠慕並不滿意：“姐姐說過喜歡我的，姐姐不喜歡我了？”

“不是不是，”雲傾也翻過身來，與他在渾濁夜色裏對望，“姐姐喜歡你。”

葉遠慕抓住她的手：“你要嫁一定要嫁給喜歡的人才行……已經喜歡我就不能喜歡別人了，明白嗎？”

雲傾似懂非懂。

葉遠慕心頭冒起一股無名火，爬起來一通翻找，不知道拿了什麽東西過來，坐在床邊，把那東西塞進了雲傾手中。雲傾握著一個沈重的物件，指尖試探著摸了一下，冷冰冰的，竟然是刀刃！

她倒吸一口涼氣，手一松，刀掉在褥子上。

葉遠慕說：“你若真要嫁給別人，那就在嫁之前用這把刀殺了我。你隨時動手，我絕不反抗。”

雲傾第一次聽他說這種話。以前他偶爾也會故意威脅幾句，更像是在逗她，從沒說過什麽殺不殺死不死的。而今刀刃橫在他們之間，小小的床榻像是被割裂成了地獄的兩邊。

她吞了口唾沫，想要越過那把刀去拉他的手，試探著伸出去又害怕地縮回來。

葉遠慕將她的動作看在眼裏，撿起刀放在一旁，主動握著她的手躺下：“睡覺。”

雲傾往他跟前挪了挪，即便害怕也想依偎在他身邊。

那以後，葉遠慕一直沒再去書院。

他盤算著把手裏兩套宅子賣了，帶雲傾遠走他鄉。

可他身體越來越嚴重，聽說除了大哥葉崇明，其他幾個兄弟情況都不樂觀，有個癱瘓在床上幹脆下不來。他怕自己有朝一日也變成那樣，偷偷出去另找大夫看過，也走了好幾家藥鋪，無疾而終。

他好不容易才長大，還沒有到太過健壯可靠的年紀，為雲傾能做的始終有限，倘若這時倒下，他怎麽能甘心。

又過了一陣，冬雪至。

某日葉遠慕坐在雪中石凳上歇息，不過半盞茶的功夫，腿便僵硬如鐵，站不起來了。

雲傾藏在門後，看著他疼出了滿頭的汗，看著他顫抖著掙紮，又無力地坐下。意氣風發的少年，別說像以前那般瀟灑地用什麽武功，光是行走自如都成了一種奢望。

嵐嵐本想上前幫忙，雲傾一把拉住：“不去。”

“可是公子他都……”

“不去。”雲傾失神地搖搖頭。

就算他們再親近，葉遠慕也有自己的尊嚴，那是他不想被她看到的脆弱。

他已經保護她足夠久了，也為她做了足夠多，反倒是她，明知道救他的方法卻在猶猶豫豫。垂下眼瞼，她下定決心般吩咐嵐嵐：“去找唐公子吧。”

……

從祥靈國到炎天國是很遙遠的，雲傾並不知道自己真實的身份與祥靈國有何幹系。

唐願奔走千裏來到此處，在這裏做起了生意。

他手裏有錢又有貨，為人又張揚，很快唐家就成了小有名氣的藥材商。唐府建得比皇帝賞賜給雲傾他們的府邸還要氣派，光是下人之多，就瞧得雲傾眼花繚亂。

雲傾初來，令唐願雀躍不已，直說她是貴賓，要好好招待。

她局促地坐在屋裏，唐願親自泡茶。嵐嵐照舊被支到了門外，不顧這天寒地凍的，他這人當真沒有半點憐香惜玉的心。

茶水還沒泡好，忽然管家匆匆忙忙進來，在唐願跟前小聲耳語了幾句，似乎是有什麽要事。

唐願不悅地站起身，對雲傾道：“葉姑娘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唐願一走，雲傾先跑到門外去講嵐嵐領進來，就站在門口，捂著她冰涼的手。

嵐嵐凍得鼻尖通紅，不知道勸了雲傾多少遍：“小姐……姓唐的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您可千萬別嫁給他，您千萬別被他給騙了。”

雲傾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等了沒一會兒，唐願沒回來，倒是來了一個女人，穿金戴銀，雍容華貴，她自稱香花。

雲傾將嵐嵐護在身後，怕香花是想來將嵐嵐趕出去。

香花笑了笑，上下打量雲傾：“你長得還是這麽漂亮，和畫上一樣。”

雲傾不明白她的意思。

香花沒有過多解釋這句話，而是又說：“我跟了阿願很久了。他之前娶了祥靈國的公主，當了駙馬，但可惜公主早早地香消玉損，令阿願很是傷心。偶然得知炎天國有一位葉姑娘，模樣與公主幾分相似，我們便啟程過來，找你還費了不少周折。”

雲傾一直以為唐願之前說的什麽妻子是騙她的，沒想到是真的。

問道：“你喜歡，唐公子？”

香花一楞，倏爾又綻開笑容：“當然喜歡。”

“可是你看他，娶別人……”

“是啊，”香花笑得落寞，“我還要看他娶你呢。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誰稀罕跟你們一家人。”嵐嵐在雲傾身後小聲嘟囔。

香花並不介意，親昵地上前來拉住雲傾的手：“葉姑娘，聽說你和你弟弟過得很辛苦，以前我也過得很苦的，是阿願救了我，給了我一切。我很感激他，也很愛他。但是說實話，這樣無盡的日子……我有點過夠了。”

雲傾看著她在極短的時間內上演變臉，不禁毛骨悚然，不安地想抽回手。

她不肯，執意拉著雲傾，神色沈重地警告：“葉姑娘，他是個沒有感情的惡鬼……不要靠近他。”

說完，香花突然松開手轉頭就走了。前後腳的功夫，唐願進門。

唐願馬上又把嵐嵐趕了出去，高興地坐下為雲傾重新泡茶，說了些沒用的廢話。眼看著雲傾失去耐心，他拿出一個盒子，獻寶似的推給她。

“打開看看。”

雲傾接過來一看，裏面竟然裝著十幾顆藥丸：“這是？……”

“斷魂散。你既有心嫁給我，這些你先拿去用，不夠我們家還有。”

雲傾捏緊了盒子：“你不怕我……”

“怕你？悔婚？”唐願笑了，“實話告訴你，這斷魂散的確是毒物，正常人吃了會上癮，會出現快樂的幻覺，甚至最後會死在幻覺裏。可那麽多人對這東西趨之若鶩，明知斷魂也要品嘗，你便應該能明白，它有怎樣的奇效。”

雲傾認真地想了想：“我不明白。”

唐願差點忘了她今生這腦子情況特殊，暗示不管用，無奈對她明說：“想要讓葉遠慕不再痛苦，永遠快樂，這盒子裏的幾粒遠遠不夠，明白了嗎？”

只不過快樂的代價是葉遠慕會成為癮君子，早早地被斷魂散折磨而死罷了。這一點，唐願是萬萬不可能主動告訴她的。

那天雲傾回家，拿著小盒子急沖沖地去找葉遠慕。

葉遠慕不喜她又出去亂跑，而在看到她手裏的盒子時，更是大怒：“誰給你的？”

雲傾說：“是唐公子，他說，給你吃，就不痛了。”

葉遠慕擡手揮掉了盒子，滿盒的斷魂散，小小的，一粒一粒，滾在雪地裏。

雲傾見狀想也不想就蹲下去撿。

葉遠慕把她拉起來：“你知道這是什麽嗎？爹當初是怎麽死的，就是因為它！”

“我不知道！”雲傾紅著眼推開他，一邊掉著淚珠子，一邊徒手去撿，雪染得她細白的手指頓時發紅。

葉遠慕強忍著怒意：“唐公子是什麽人？你從哪兒認識的？帶我去見他。”

雲傾記得唐願特意提醒過，不要把他們之間的事情過多地告訴葉遠慕，否則事不能成，藥也沒了，葉遠慕會死。

於是她把藥丸都撿回了盒子裏，蹲在那不起來，也不回答。

葉遠慕深吸幾口氣，換了稍微溫和些的語氣：“傾傾，我不是在對你發脾氣，這藥真的是毒物，你不……”

“可是！”雲傾悶著頭委屈地打斷他的話，“可是，他們都說，這個可以給你治病。”

“他們是誰？”

雲傾把那個大夫還有藥鋪掌櫃告訴了他。

葉遠慕專門去了一趟，但結果是人家根本不記得雲傾，矢口否認自己曾說過斷魂散能救人的話。

葉遠慕以為雲傾為了掩護那個唐公子有意撒謊，回家之後更加生氣，非要追問唐公子的身份。雲傾閉口不言，葉遠慕更不肯動那盒藥，甩手離去。

雲傾並不清楚敬元王是因為斷魂散而死的。

王妃還在的時候對她寵愛至極，葉遠慕也一直對她小心保護，她很多事都不懂，

印象裏，有一陣子王爺忽然很忙，經常被傳進宮裏去，很少回家，後來突然得到王爺的死訊，他們甚至沒能與之再見一面，只聽說王爺死狀很是醜陋淒慘，王妃看了一眼後大哭了好幾日，辦完喪事立馬就去出家了。

倘若這藥當真害死了王爺，她能理解葉遠慕為何會抗拒。但她無法解釋，明明問了很多人，明明親耳聽見他們說這藥可以救人的，怎麽到頭來反而像是她在說謊。

她不明白一切都是唐願的局，更不明白一向溫柔耐心的葉遠慕為何對她如此緊張，如此敏感，不願意好好跟她談。

她拿著那盒藥，第二天又去了唐府，把藥還給唐願，說不想嫁給他，也不需要這藥了。

唐願早有預料般拿起盒子，掃了一眼，冷哼：“少了。”

“不會的！沒有動，一粒也沒有動。”

“少了就是少了，我給了你滿滿一盒，你只給我帶回來這麽幾粒……你利用完我就想甩開，葉姑娘的算盤打得倒是挺響。”

雲傾跟他解釋不清楚，卻也知道他在胡攪蠻纏：“你想怎樣？”

“我說了，嫁給我。我不缺金銀錢財，我只要你這個人。”

“就因為我，像，像你的妻子？”

“對，”唐願毫不猶豫，“不然呢。”

雲傾別開目光：“我回去，再考慮考慮。”

唐願嘴角泛著冷意：“考慮可以，但若你敢逃走，我便會向官府告發你們騙藥的惡行。堂堂炎天國的公主和王爺做出此等行徑，看客定然不會少。你們有辱皇室尊嚴，朝廷追到天涯海角，也會將你們捉拿歸案。”

雲傾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了很久，沒有回家。

她能考慮的東西本來就很少，唐願有心欺騙，又拿葉遠慕的生死安危做誘餌，她早就沒有回頭路了。倘若這時葉遠慕能在她身邊，像過去一樣將她從混沌中拉出來，或許結果會有所不同，但可惜葉遠慕自顧不暇。

他獨自前去找大哥葉崇明，兄弟幾人中唯有葉崇明被白虎所傷但身體無恙，他想弄清身體的情況，結果反被大哥扣下。

眼睜睜看著一抹白光從大哥身上浮現，緊接著空中竟然幻化出了一只巨大的白虎，朝他撲來……

幾天後，唐府大辦喜事，唐願如願迎娶了這一世的雲傾。

唐願為了幫雲傾尋找青龍箋，割下自己魂魄的碎片，元氣大損，無法再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地附體殺人，每次附體還必須間隔十年以上，否則太容易暴露自己。

他拿香花的魂魄試驗過幾次，試出了能讓旁人跟他一樣通過附體躲避追蹤而續命的方法。他想用這方法為雲傾續命，這樣一來，以後留在他身邊的，就永遠都是這一世的屬於他的雲傾。

他的情絲已經被風瑯連根拔起，失去了愛別人的能力。大婚當日，雲傾獨自穿著喜服，頂著蓋頭，冷得腿都在打顫，鞋面和裙擺都沾濕，卻還是一步一步地踩著厚厚的雪走向他。他無動於衷，心中不生半分疼惜。

他不認為自己喜歡雲傾，只當是心有執念。

既然已經付出了這麽多的代價，以後也願意幫她繼續尋找四冥靈，總不能什麽回報也得不到吧。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何況是他這般自私的惡仙。

當一身黑衣的蒙面劍客闖入喜堂時，雲傾掀開蓋頭，主動擋在了唐願的身前。唐願非常意外，只見雲傾滿臉淚痕，磕磕絆絆一字一頓地解釋：“阿聿！我心悅他，他待我好，我自願，嫁給他。你別不高興。”

明面上是向著唐願，字裏行間都是對葉遠慕的謹慎小心。

葉遠慕心如死灰，將劍柄遞給她：“那你現在殺了我。”

雲傾顫抖著手接過長劍，當著他們的面，割破了自己的手掌。

唐願不悅，看夠了這可笑的熱鬧，“哐”的一聲扔掉她手裏的劍，用衣袖捂住她的傷口：“你瘋了！”

鮮血橫流，洇入她大紅的衣擺，她執著地望著葉遠慕：“我不舍得……阿聿，阿聿不要生氣。”

葉遠慕不忍再看，轉身倉惶離去。

少年的背影蕭瑟孤獨，消失在雪的盡頭。

純白的雪色與喜氣的紅色交織，這明明是大喜的日子。

雲傾崩潰地哭了起來，越哭越收不住淚，哭聲淒厲，混雜在喧天的鑼鼓聲中，那麽諷刺。

唐願本以為自己終於贏了一次，可他聽著雲傾的哭聲，痛苦地捂著自己的心口，只感覺靈魂深處的傷口被生生撕裂，有什麽東西正在紮根。

情絲已經被連根拔起。

根都已經沒了，為何會再生？

“別哭了，”唐願憤憤地拉住雲傾的胳膊，“別哭了！”

雲傾不肯聽，猛地掙脫開他，提著裙擺往外跑。

唐願震怒，吩咐手下：“把她抓回來！”

倒是沒讓他的手下們太為難，雲傾沒跑出多遠去就因為傷心過度暈倒。當夜發高燒，昏迷不醒。而唐願因為情絲再生一事心慌意亂，連夜趕去玉蟬山找風瑯，不知走後唐府起了一場大火。

在漫天飄雪的隆冬裏，唐府的火燒了兩日而不絕。

這並非普通的火，而是香花偷偷從廟裏借來的神火。她知道唐願怕這東西，且隨著火勢的蔓延，他根本無法將其輕易熄滅，哪怕動用自己的靈力。

到最後等唐願趕回來的時候，火已經燒死了三個人。

一個是香花，一個是雲傾，另一個便是守在雲傾身邊的嵐嵐。

如此突然的死亡將唐願打了個措手不及，人已死，他再用什麽邪術也無法給她們強行續命。

雲傾的魂魄出現，擡起手來，指尖落下的雪染上熒熒光亮，接著光亮如水波泛濫，每一片落下的雪都沾染到了她的靈力，漸漸地將火覆蓋。

廢墟與殘雪中。

唐願就站在雲傾身邊。

雲傾回過頭，第一眼看到的卻是他身後的葉遠慕。

永遠如此，她的眼裏和心裏只在乎葉遠慕一人。

葉遠慕被白虎之力所傷，他與葉昌焱等人都不過是炎天皇帝手中用以討好白虎的玩丨物，曾經的敬元王便是白虎箋的上一任主人，而今葉崇明不過是再次被選中。

皇帝從來不在乎什麽兄弟情深，一見敬元王頹廢失意，沾染毒癮，怕影響白虎靈力的純粹，便立刻無情地將敬元王殺掉，取出了白虎箋。

葉遠慕從葉崇明手下逃脫，本就活不久了，想著若雲傾當真能找到一個能疼愛她的人家，倒也是一樁好事。

怎料事與願違，落得如此下場。

雲傾知道香花是為了救她，不希望她的魂魄被唐願永遠控制，可葉遠慕不知道。

葉遠慕只知道雲傾被活活的燒死了。他的親人，他的姐姐，他唯一的依靠，被燒死了……

屍骨無存。

他一聲不吭，緊咬著牙半跪在廢墟中翻找，想要尋出哪怕半點雲傾留下的蹤跡。

一直找到天漸暗，冷風四起，葉遠慕的四肢都凍得僵硬了，動作依然不肯停。

長夜漫漫不見盡頭，他的太陽永遠不會再升起。維持著半跪的姿丨勢，他就這麽被凍死在了此夜之中。

唐願靜靜地站在一旁，跟雲傾的魂魄一道見證著一切的發展。

誰都沒有插手，又或者說，還能做什麽呢。

唐願想起風瑯對他說：“你以前沒有情絲都能生出情絲，何況現在長過一遭，你的心已經明白如何去愛了，情絲再生，意料之內。”

他真的明白如何去愛嗎？

比起今生的葉遠慕，比起阿聿，他自己也承認，他做得並不多。

他不過是貪心，多希望能把過往一切的汙點抹滅掉，換來一個跟雲傾有未來的可能。

“青龍箋我已經幫你找到了。”在阿聿的魂魄出現之前，唐願對雲傾說，“下一世親手還給你。”

話音落，他的魂魄先一步離開這具身體，消失不見。

……

淒白的月色浸染著冷寂如雪的深林，

午時三刻的陽光灼毀了斷頭臺上的鮮血，

燈火輝煌的韶顏樓成了主人最終葬身的墳冢，

龍袍與嫁衣於烈火中相融為一抔骨灰，

淩霄花海永生樓上鎖住了人妖相隔的咫尺天涯，

琴音哀唱相思的鹿原城裏從未出現過一張琴，

長矛刺穿了血骨與破碎飄搖的一生，

滔天不滅的大火燒盡了世間所有的哀喜……

阿聿每次死後，過往的恩怨糾葛都會如此般一一浮現。無窮無盡的遺憾該如何緩解，如何彌補。他沒有答案。

每一世的他都是為了雲傾而生的。

他的所作所為，所有一切，都是希望能為雲傾改變命運。他想給她帶去愛，帶去溫暖，帶去生的希望與可能。

心魔是他執念的化身，亦是他心中難以消解的愛意。

可心魔對於本體而言終究是多出來的存在，再重要也是累贅，時間久了，人類肉丨體丨凡胎無法承受，他早晚會被心魔反噬而死。

尤其是第十二世，作為宋遠慕，他刻苦鉆研修道，法力強盛，修為深厚，心魔隨著魔性的生長幾乎成為了獨立的個體，這讓他的自身變得危險。

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將心魔化解掉。

面對過去，也放下過去。

當心魔聽從了雲傾的選擇，把所承受的一切盡數傾訴，玄武所設的陰陽陣也終於消失。

“哢嚓哢嚓”

恢覆了正常大小的雲傾正側躺在柔軟的細沙上，慢慢睜開眼睛。

“哢嚓”

什麽東西碎了？

“哢嚓”

雲傾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懷裏……

抱著一個蛋。

“哢嚓”

蛋殼終於裂開，縫隙裏面“蹭”地冒出了一條黑蛇。

雙方對視了片刻……

“啊！——”雲傾爬起來就跑，竟然撞進了宋遠慕的懷裏，她激動地指劃著，“蛇蛇！有蛇！啊啊啊啊——”

宋遠慕單臂抱著她，及時捂住她的嘴，低頭在她眼睛上親了一下：“那是龜蛇，玄武。”

——第三卷 完——

作者有話說：

結束啦結束啦，前世全部結束啦！傾傾小宋回來啦！

本章評論區掉落小紅包，慶祝孩子們回家（？）

今天多發點，明天休息一天，我要出去玩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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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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