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身體取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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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國雖然不大, 但對女人比較友善，這裏推崇一夫一妻，女人的地位並不卑微, 不僅可以隨意外出, 也可以自己選擇婚嫁。雪國的女人是很自由的。
除了雪國唯一的公主，雲傾。
雲傾十三年來每天都快樂地生活在雪國。她平日裏時常會出宮去做善事，救濟貧苦百姓，很多人即便不知道她是誰，也都親切地喚她一聲玉姑娘。
這一世她名叫淩玉, 性格溫柔可愛, 單純善良，非常討人喜歡。許多叔叔嬸嬸都說要給她說親，說誰家娶了她這麽好的媳婦，一定是祖上積德。直到邊疆戰事打響, 三大強國混戰, 雪國夾在中間受到牽連。
有大臣提議，向最為強盛的姜國示好, 可換取和平。
但如何示好才能表達誠心, 成了一大難題。
雪國並不富裕, 也沒什麽太昂貴的奇珍異寶, 比起強盛的姜國，他們進貢些什麽仿佛都沒作用。而這時，有人提出了和親，認為只要把雪國唯一的公主嫁過去, 就一定能表達誠心。
於是, 雲傾在秋日的某天, 被告知自己十四歲生辰過後, 會被送去遙遠的他鄉，嫁給姜國的大皇子，做他的不知道第多少位侍妾。
雪國每個姑娘都有戀愛的自由，可這種自由，要拿她的自由去換。
她當然不情願，但也無法拒絕。只是她再也不想去做什麽善事了，偶爾出宮，也是戴著面罩四處轉轉，聽見那些待她和善的百姓提起她這個公主的婚事，仿佛事不關己一般，一致認為這是她應該做的。
一字一句，簡直像在往她肩上疊堆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責任。
這是什麽可笑的東西。
“是你。”
忽然的一聲叫住了雲傾，雲傾怔然回頭，瞧見了一個狼狽的叫花子。
叫花子臉色蠟黃，穿著破爛，正倚在墻角坐著，渾身是傷。
雲傾下意識想給他些銀子，但又想到自己暗自發過誓，再也不想管別人的閑事了，遂作罷。她朝對方點頭示意，算作打招呼，然後便要走。
“等等！”叫花子的臟手拉住了她的裙擺。
雲傾嚇了一跳：“你這是做什麽？”想著還是把錢給他算了。
他忽然古怪地笑了笑：“聽說你要去和親？”
雲傾沒想到自己會被認出來，死不承認：“……什麽和親，你認錯人了。”
叫花子攥著她的裙擺不肯松手，明明是從低處仰望她，眼裏卻滿是位高者獨有的戲謔：“我怎麽可能認錯人，我差點死在你心上人的手裏，這仇我早晚會報。你的心上人呢？不會還沒見面吧。”
“……你真的認錯人了，我不懂你在說什麽，我也沒有心上人。”雲傾把銀子拿出來，輕輕放進他的破碗中，“這些銀子你拿著，去買點吃的吧。”
叫花子無比震驚：“你！你竟然拿錢打發我！你把我當什麽人？”
雲傾不解：“……你不想要錢嗎？”
叫花子一腳踢翻了裝著錢的破碗，知道她今生不記得前世，所以故意誤導她：“你以前欠我一條命，別想拿錢打發我。”
“我何時欠你命了，都說了你認錯人了。”
“我認不錯！我知道你是雪國唯一的公主，你叫淩玉，你小名……叫阿傾。你以前親口告訴我的。”
雲傾楞住。
就算她公主的身份暴露，她的小名也不可能被隨隨便便的人知道：“我為何會親口告訴你這些？”
“因為你欠我的！你怕自己以後不認賬，所以專門告訴我，好讓我來找你。”叫花子說著謊話面不改色，如此不要臉，當然就是那個被六界通緝的惡仙唐願無他。
他來雪國是追著雲傾來的，想要在暗中尋找青龍箋的蹤跡，本沒打算找雲傾見面。他的魂魄被那個魔族的阿聿重傷，現在跟個廢人無異，他寧願低調些，養精蓄銳，也不敢再隨意招搖惹事。
雲傾這一世性子單純，果然被他給唬住了，緩緩蹲下：“你能不能跟我說說，我是怎麽欠你一條命？我可能真的忘記了。”
唐願勾起嘴角，不懷好意：“你以前外出遇到刺客，逃跑時滾下了馬車，跌入山崖，差點被雪埋了給凍死，後來又被人抓走賣掉，多虧了我救你，你才得了一命。哪成想你好了就把以前的事全忘了。”
雲傾完全沒有印象，蹙眉糾結：“……是這樣嗎？”
“當然！”唐願強調，“不然你以為自己為什麽有個小名叫阿傾，就是因為我為了救你差點傾家蕩產。”
雲傾還真不知道自己這小名打哪兒來的，只知道連皇帝和皇後都很少這麽叫她。
她半信半疑：“如果真是這樣……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忘記的，是不是那時候我太小了？可能還不記事。”
唐願順著她說：“哼，少說以前了，現在你別想再抵賴，你得對我負責，你得報恩！”
報恩……
雲傾若有所思，這次從懷裏直接拿出幾張銀票：“我今天就帶了這麽多，你先拿著。”
唐願氣不打一處來：“我說了我不要錢！”
雲傾茫然：“那你要什麽？”
唐願忽然扯住她的衣領，將她拉近，蠻橫又無禮地要求：“我要你的誠心！我要你每天都出來找我，伺候我吃喝，當我的奴隸，直到我滿意為止。”
雲傾不喜歡他靠得這麽近，下意識揮開他，不料他身體脆弱至極，竟然被她一揮便搖晃著朝後倒去，接著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雲傾見他咳出了血，頓時心驚，又上前去扶他，“你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唐願擰眉，心裏恨意倍增。這都是阿聿帶給他的痛苦，眼前這個女人也不無辜，他掛著嘴邊的血跡，恨恨地說：“不用說這些好聽的話，你巴不得把我弄死就不用管我了吧。”
“我沒有這個意思，真的！要不這樣，我先給你安排個住處，你身體似乎不太好，若繼續在外風吹日曬怕是很難養。先找大夫看看吧，好嗎？”
唐願只是暫時藏在這個叫花子的身體裏，並不在乎叫花子的死活。但他沒有拒絕雲傾的提議，而是任由她去找來幫手，雇來轎子，把他送進了一座大宅子。
雲傾把那些他不要的銀票用來付賬，還給他請了大夫。忙活一通天色將晚，她匆匆告辭，讓他在此處好好休息，說會再來看他。
唐願理都不理，仰躺在躺椅上，閉目養神聽小曲兒，旁邊還有奴才專門給他餵水果。
他以為自己已經輕松地拿捏了這一世愚蠢的雲傾，可第二天，雲傾並沒有出現。
甚至第三天，第四天，雲傾也都沒有來。
一個月後，宅子裏的奴才們因為領不到工錢相繼離去，偌大的宅子空空蕩蕩，只剩下了唐願一個人。再沒有人伺候他，也沒有人給他唱曲兒了，無聊的日子很是煩悶，他又想起了不聽話的雲傾。
他以魂魄進入皇宮，打算去裝神弄鬼嚇唬她一番，提醒她老老實實地出來。
尋到雲傾的寢宮，他大搖大擺地闖進去，看見地上跪著好幾個老頭，看起來似是太醫。而一旁穿著龍袍的男人大發雷霆，聽著好像是雲傾出了什麽事。
生病了？
唐願穿過他們，來到雲傾的床邊，果不其然看見雲傾慘白著小臉，躺在那半死不活。
他無情地嘲笑道：“廢物，聽說你上輩子兩歲就死了，這輩子不會又是個短命鬼吧？”
雲傾明明不可能聽見他的聲音，但在此刻卻睜開了眼睛。
漂亮的眸子變得黯然，盈著一層灰蒙蒙的水光，不顯靈動，只讓人覺得虛弱，覺得單薄，覺得她好像一塊易碎的珠寶，讓人多瞧一眼就心生忐忑惶恐。
怎麽能有這麽可憐兮兮的人呢。
也真是夠倒黴的，明明能每次都投胎成公主，本體應該是個很有地位，或者功德無量的大善人才對吧。
為何每次都這麽慘。
唐願倒是沒有什麽同情心，他只是很好奇。於是轉身附體在其中一個太醫身上，不顧皇帝還在發火，他忽然起身，重新走向雲傾。
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撩開了簾子，來到了雲傾的床邊。太醫給公主看病是不得如此沒規矩的，更何況雲傾此刻還躺在床上。他直接執起雲傾的手腕把脈，很快便發現了問題所在：“你中毒了。”
頓了頓，他又說：“天驕。”
皇帝大驚。
“天驕”兩個字是禁忌的秘密，乃是殉葬的妃子才會服下的奇毒，世間無解。雲傾之所以會有這種毒，是因為她的生母並非當今皇後，而是一位太妃……
皇帝年輕時做了此等荒唐事，讓太妃為他生下了女兒，從此皇室仿佛陷入詛咒般，只生兒子，再也沒有一位小公主了。
雲傾的身世是見不得光的，豈能外傳。
皇帝正欲將這個無禮的太醫抓起來砍了，卻聽他又說：“天驕並非不能解，只要用一種血做藥即可。”
皇帝警惕地望著他：“什麽血？”
“那是個奇特的部落，他們族人的血可以驅邪祟，解百毒。”唐願坦然地胡謅，“不過這個部落很是神秘，行蹤不定，只有一個跑出來的人，我記得叫……阿聿。找到他即可。”
當夜，皇帝下命全國搜尋叫阿聿的人，並且連夜將那個太醫砍了頭。
太醫不幸身死，唐願的魂魄撇下這具無用的屍體跑沒了影。
幾日後，雪國上下雖然沒有找到阿聿，但雲傾的情況漸漸有所好轉。她的毒來自於生母，並不劇烈，不至於讓她立即死亡，只是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毒性覆發，而每次發作的時間越來越長，總有一天會無法治愈。
她轉好之後，距離她的十四歲生辰也越來越近了。
天寒地凍，她出宮去了那座租給唐願的宅子，裏面空無一人。她以為唐願病好了，離開了，結果出門走了沒多遠，在街邊又發現了他。
唐願又穿上了破爛的衣裳，坐在角落裏，正被四五個小孩圍著欺負。
雲傾的角度看不到他眼底的狠絕，更不會知道這些孩子活不過今夜，她的肉眼只能看到可憐無助的叫花子被□□打腳踢，脆弱得猶如一根孤獨的蘆葦，隨風欲折。
其實她一直都沒太相信唐願是她救命恩人的事，她願意上這個當，只是有心想幫幫這個可憐人罷了。
她上前去趕走了那些孩子，其中一個小孩臨走前抓起一把混著雪的濕泥巴丟在她身上，將她幹凈的裙子染上了臟汙。她無暇顧及，來到唐願跟前查看他的情況：“你沒事吧？”
“你來幹什麽？”唐願無力地撐坐在那兒，擡起一雙銳利的眸子，語氣不善。
“我剛才看到那些小孩在……”
“用不著你說！”唐願猛地推開她，將她推倒，然後自己踉蹌著站了起來，“沒有你我照樣能解決那些雜碎！你就這麽喜歡多管閑事？你以為會有人對你感恩戴德嗎？你能有今天的命運，足以見得你就是個十足的蠢貨！”
雲傾楞住了。
細皮嫩肉的手撞在地上，擦破了皮，洇出了血。她跌坐在地，擡頭望著他，仿佛初見那天的身份調換了過來，她才是那個令人嫌惡的乞丐。
唐願看著她茫然無辜的眼神，還有她裙子上的泥巴，慢慢捏緊了手。
心中煩躁愈演愈烈。
他想，要不殺了她算了，反正阿聿又不在，殺她輕而易舉。
阿聿的身份顯然是很特殊的，雪國找不到阿聿，說明他根本不在這裏。阿聿是沒有命簿的人，已然脫離了六界。而眼前這個女人更像是個戴罪之身，反反覆覆地踏入輪回，投胎成公主，然後慘死。
悲劇是她命運的終點，殺意自唐願眼底浮現。
雲傾不知他想法，睫毛忽閃，垂下又擡起，爾後又蕩起輕顫的漣漪，小聲說：“……我剛才只是擔心你身體不太好。”
就說了一句，她沒再說別的了。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手上的擦傷沾著臟兮兮的泥沙，在她瓷白色的肌膚上顯得那麽醜陋。裙子也徹底臟了，狼狽不堪。
唐願皺緊眉頭：“你懂什麽？我用得著你擔心？你最好少說些蠢話，你都不知道你現在有多無知！”
因為一次投胎轉世，所以忘記了前塵的仇與恨。
因為今生性格純良，所以無論遭受什麽都生不出一絲鋒芒。
唐願覺得自己面對她的時候，就像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根本沒有得到任何滿意的快丨感，反而越來越氣憤。
雲傾委屈地撇嘴，更小聲地嘟囔：“都說了是剛才在擔心的……以後不擔心你了還不行。”說完她轉身就走，步子邁得又急又快，就跟逃似的。
她走後，唐願終於支撐不住再次跪倒在地，吐出血來。
他的魂魄修覆很緩慢，不然也不會讓那幾個孩子騎到他頭上來撒野。要是以前，那些小孩一冒出來，什麽都不必做，就會被他給毫不猶豫地殺掉。他向來隨心所欲，尤其是在殺人這方面。
以手背擦去嘴邊的血跡，他擡頭望向雲傾離去的方向，眸色覆雜。
夜裏，唐願再次來到皇宮。
雲傾的寢宮裏很安靜，只有門口有守衛，裏頭連宮女都沒幾個，裏屋更是只有她一人。她坐在桌邊，點著蠟燭，正在給自己的手掌上藥。黛眉輕蹙，眼眶紅紅，咬著下唇。手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害怕，一直不停地哆嗦。
她是個被嬌慣著長大的小公主，但她並不習慣於隨意地使喚下人。不光如此，她還很喜歡做善事，好像對誰都能有一片溫柔憐愛之心。
唐願最討厭的就是她這樣的人。
虛偽！
他忽然很想把前世的經歷告訴她，告訴她自己就是她的仇人，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麽反應。
隨手推倒了桌上的蠟燭，燭火燒著了桌上的紙張。雲傾嚇了一跳，慌忙站起來，拿茶水來澆滅。失去光亮，留下一隅黑暗。她把藥放下，想重新將蠟燭擺好點燃，忽然間，她動作頓住，像是被點了穴道，整個人僵硬地站在那裏，雙眼失去焦點。
“哐啷”
挺直倒地。
唐願闖入了她的身體，但並沒有著急殺死她的魂魄，而是強行拉扯著她的意識來面對自己。
這是雲傾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唐願的真容，是個很陌生的模樣，她並不認識。
“你是誰？”她環顧四周，一片漆黑，有些可怕，“這，這是哪裏？”
唐願走近她：“我們在你的身體裏。我是你的仇人。”
“仇人？什麽仇？”
“那可太多了，”唐願認真地想了想，“我前世殺了你兩次，殺了你心上人一次，哦對了，還殺了你爹一次。”
“……我不太懂你在說什麽。”
唐願不耐煩擒住她的手腕：“我說我前世殺了你，前世，你懂嗎？你是我被給弄死的，聽得明白嗎？”
雲傾看看他，再看看自己被捏得發疼的手腕：“你為什麽要殺我？”
“因為你讓人討厭。”
“……那你這次又是來殺我的嗎？”
“對。”
“……哦。”
哦？
這什麽反應？
唐願更用力地捏著她：“我說了我是你的仇人，我殺死過你！你不想報仇嗎？”
雲傾聲音不自覺染上哭腔：“我又打不過你，那我怎麽辦嘛……你能不能快點殺，我手腕好疼……”
“你！”唐願被氣到無語。他能感受到她的靈力也是很強的，但她的魂魄之上有一道神界封印的束縛，所以她沒辦法像阿聿那般可以用靈力為所欲為。
什麽蠢貨，竟然被神界如此愚弄。
唐願被她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自在，突然甩開她：“不如這樣，如果你滿足能我一個條件，我就不殺你了。”
“什麽條件？”
“你去找到阿聿，然後殺了他。”讓他們自相殘殺，應該會更有趣。
“阿聿？”雲傾記得之前太醫也提到過這個人，“我找不到他。”
“你會找到的，你們早晚會見面。只要你殺了他，用他的血就能解你的毒，而我也會放你一馬。”
雲傾聽著唐願有意的蠱惑，清澈的眸子眨了眨，卻說：“那你還是殺了我吧，我不想傷害無辜的人，也不想為了自己活命去喝別人的血。”
唐願一聽，心裏的火“蹭”地又冒了起來，大手暴躁地掐住她的脖子：“不想殺人是吧？那我呢？我殺過你，我不無辜，你想不想殺了我？”
雲傾被他掐得登時臉色發紅，可惜卻無力掙紮。只以一雙淚眼望著他，眼裏那情緒說不清也道不明，淡淡的，如風吹皺了池水，攪得他心底發慌。
當淚珠從她眼角滾落，灼丨燙地濺在他的手上，他一怔，竟松手放開了她。
他看過無數人臨死前的眼淚。
那些人裏，運氣好的還能對他哭著求饒，運氣不好的，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就已經命喪黃泉了。雲傾和那些人有什麽不同呢？
如果非說有的話，或許是她太過平靜，淡然，就像明通仙人一樣。
她當然是不想死的，也當然是會害怕的，可她的眼底，她的靈魂中有著一種強大的，恐怖的，讓人畏懼的包容，讓唐願忽然覺得自己渺小又可笑。也是第一次，唐願因為她而回想起了過去那些無辜者的淚眼。
尤其是明通仙人，被他活活分屍，死前一直在望著他，
一直……
唐願失神地後退幾步，看著雲傾捂著脖子，跪在地上不停地咳嗽。
唐願認為雲傾是因為投胎而變得無知，所以才總是把自己最簡單純良的本性呈現出來。其實他不知道，雲傾的本性並非如此，她不是好人。如果真的是雲傾的本性，絕對不會聽他說這麽多廢話，也不會任他糾纏。
眼下雲傾所呈現的，只是這一世意外形成的性格。他以為的真，實則是她的假。
唐願神色不明：“你不是喜歡做善事嗎？我是被六界通緝的惡人，給你個機會殺了我怎麽樣？”
雲傾咳嗽了半天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很不解地問他：“你為什麽總是把‘殺’掛在嘴邊上，不是要殺人，就是要別人殺你……就不能不殺嗎？大家都活著不好嗎？”
“不好！”唐願不滿意這個答案，喚出自己的武器丟在她面前，像個變態一樣在她面前蹲下，要求她，“你殺了我，現在！你現在動手！”
雲傾猶疑著，伸手，將那武器拿起來。
唐願激動且譏諷地笑她：“你看！你果然還是想殺了我的！對吧？”
他只是想找個理由。
只要別人對他有了惡念，哪怕只有一丁點，不論出發點是好是壞，他都可以無情地殺掉對方。
可是他沒料到雲傾拿著那把沈重的武器，竟然放在了自己身後：“你這把劍看起來好像很鋒利，我……先替你保管。你別用它殺人了。”
唐願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擊，百思莫解：“你為什麽不殺我？”
“……因為我不想殺人，”她反問，“你呢？你為什麽非要殺人不可？”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唐願天生就是壞的，冥頑不靈，不通人性。他以殺人為樂，傷害別人，看著別人垂死掙紮，看著別人想殺他而不能，會讓他感到暢快。而在他眼裏，每個人都和他是一樣的，即便是對他諄諄教導的明通仙人，他也相信一定有某一個時刻，明通仙人是想殺了他的。
他一度以為雲傾也是同類，接近她之後卻發現……並非如此。
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既是十惡不赦的戴罪之身，又不沾染一絲惡念。在她的面前，他醜陋的心思仿佛無處遁形。
唐願忽然起身，張開手，武器聽話地從雲傾的背後回到了他手裏。
看著雲傾明顯驚恐的眼神，他沒有半點好心情：“等你死後，我一定會好好看清楚你的真實身份。不過到那時，你估計會跟你那心上人一起來殺我，我絕不會對你們留情。”
唐願走了。
叫花子死在了寒冷的街頭。
雲傾是唯一一個被惡仙附體後的幸存者。
……
兩年後，姜國。
離皇宮不遠處有一片迷宮森林，其中有一花叢環繞的院子，門口牌匾上書：空明院。
傳說中這裏面存放著皇室的珍寶，但裏面沒有任何守衛，來此處的小賊甚至無法穿過迷宮森林就會被機關給殺死，更別提想要進入空明院了。
前不久，姜國二皇子秦遠慕無意間發現大哥的影衛頻頻來到此處，進去後很快又出來，不知道做了什麽。
皇帝尚未立下太子，他猜測大哥是不是想進空明院尋什麽傳說中的皇室珍寶，好去皇帝面前邀功。他自知大哥比他更有可能成為太子，可皇帝誰不想當呢，他憑什麽要拱手讓人。
於是他觀察過影衛的行動軌跡後，特意挑了個日子，親自跟蹤影衛，想要一探究竟。
跟進去沒多久，他看到影衛在河邊的幾艘小木舟上各自放下了一個盒子。木舟順水下流，影衛只遠遠地望了一會兒便走了。
秦遠慕覺得奇怪，並未隨影衛一同離開，而是隨意跟上了其中的一艘木舟，一路前行……
傍晚時，夕陽正盛。
空明院的小河邊，雲傾像往常一樣來找木舟，沒想到木舟旁邊竟然躺著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
雲傾頭一次碰見有人闖進來，萬分驚訝。心砰砰跳著，先緊張地四處看了看，沒發現其他什麽動靜。小心地把木舟上的盒子放到一旁，然後謹慎地拖著男人上岸。
男人身上只是些皮外傷，看著血多，其實不嚴重，他真正的問題在於腿，膝蓋和小腿肚上各自中了一枚暗器，暗器上有毒。
雲傾力氣小，就這麽拖著男人回到住處並不現實，她住的離這裏不近不遠，總之是不太好走。沒辦法，雲傾只能把人暫時拖到附近廢棄的祠堂裏。
祠堂不太幹凈，沒有床榻，也沒有爐子，只能找些柴火來燒。雲傾點燃了火堆取暖，然後又獨自跑回住處拿來藥箱，給他處理腿上的傷口。
她已經被關在這裏快兩年了。
兩年前她剛過十四歲生辰，被送來姜國和親。可是大皇子身邊有很多女人，各國為了討好姜國送來的女人更是無數，就算雪國直接把唯一的公主送來，也依然不會得到什麽重視。
大皇子似乎是信什麽教，他認為女人都身懷汙穢，需要經過歷練與洗滌才配和他見面。於是女人們被秘密地分批送進了空明院，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每人都有三年的存活時間。
三年後，活下來的女人可以出去，並且嫁給他。
雲傾覺得他好像有病。
好像誰真心稀罕嫁給他似的。
在這兩年裏，雲傾見證了許多人的死亡，或是郁郁寡歡發瘋而死，或是重病得不到救治活活病死，也有自殺的，有相互殘殺的，還有想逃跑卻死在迷宮森林的機關之下的。總之事到如今，和雲傾一批來到這裏的女人全死了，只剩下了她。
空明院是很大的，裏面隔著大大小小的院子恐怕有幾十處。她知道在別的地方肯定還有活著的人，但她不敢去找。
幾個月前，當她把身邊最後一個女人的屍體安葬，覺得自己離瘋也差不了多少了。直到今天，她在河邊撿到了這個男人，再次為她帶來了希望。
迷宮森林屬於皇室，其中機關和構造只有皇室清楚。
這男人一定是皇家的什麽人，否則不可能活著進來。她天真地想，如果她救了他，能不能被他帶出去呢？反正這裏面人都死光了，就當她也死了，給她自由又如何。
姜國本就寒冷，眼下又是隆冬。雲傾跑了好幾趟，搬來了被子給他蓋上。他的狀態看起來不太妙，時而又忽冷忽熱，待會兒怕是要發燒。
雲傾給他熬了藥，餵他服下之後，已經是半夜。
男人始終昏迷不醒，雲傾也有些困了，她不敢走遠，怕他會突然出什麽事，只能在旁邊守著，守著……然後困得躺在了他身邊。
她給他在地上鋪了厚厚的褥子，那麽寬敞，讓她占一個小角落應該可以吧？
雲傾心安理得地想著，漸漸陷入沈睡。
夜半風寒，她冷得縮成一團，感受著身後人持續散發著的暖意，迷迷糊糊地轉過身去，鉆進了他的被子裏。
這被子本來就是她的，是她親手洗的，上面還有她喜歡的清新的香味。被困在這裏的兩年，她為了生存學會了很多東西，細白的小手變糙了，餓得也比以前更瘦了。無聊的每一天，她都會望著天空發呆，期待自己會突然長出翅膀來，飛出這片森林。
而如今，她雖然沒有長出翅膀，上天卻給她送來了一個“會飛”的男人。
她做了一個美夢，夢到自己被這個男人抱起來飛到了天上去，飛得很高。男人緊緊地摟著她，說可以帶她去她向往的任何地方。
她高興地回抱著他，嘴角染上滿足的笑意。
夜深時，屋外下起了雪，雪花從門縫不停地飄進來。火堆已經熄滅了。她與他相擁在一個被窩裏，用身體取暖。
……
次日，雲傾在溫暖中醒來。暖得就像回到了雪國的寢宮裏，被窩柔軟又美好。
難得一覺睡到大天亮，睡得又很踏實，她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回頭一看，驚覺身後的男人已經醒了，且正在盯著她。
四目相對。
她伸懶腰的動作僵住，默默地把伸長的胳膊縮了回來。
這場面著實有一點尷尬。
她本想先起來，但對方的腿一直搭在她小腿上，好像還正好是那條傷了的腿，不太方便動。而自己的腦袋枕著人家的胳膊，也不知道給人家壓麻了沒有。更關鍵的是，她還感覺到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正印在她後腰處。
反應了片刻，她忽然跳起來，不顧他腿傷，連滾帶爬撤開老遠，大罵一聲：“流氓！”
對方腿疼得頓時冒出冷汗，血從白色的布條上洇了出來，他趕緊順勢坐起來，捂住傷痛的邊緣處，祈求能緩解痛苦。眼裏有些無辜，又有些不好意思，瞪她一眼：“你一驚一乍的幹什麽，男人早上這樣是很正常的好不好……又不是我要抱你的。”
正常？
雲傾目光迷惑地下移，多虧被子攔住了她的視線。
對方連忙把被子拉緊一些：“餵，你才是流氓吧？看什麽！”
雲傾昨晚是穿著衣服睡覺的，突然失去被子感覺有點冷，抱著胳膊搓了搓：“你，你的傷好些了嗎？沒事了吧？”
疼成這樣，還出了血，怎麽可能沒事。對方微微蹙眉：“你動了我的腿？”
“你中了暗器，暗器上有毒，我給你敷了藥，不知道有沒有效果。”
“你懂醫術？”
“……不太懂。”
對方驚愕：“不太懂那你給我敷的什麽藥？”
“隨便用了幾種藥試了試，”雲傾也有點慫，“所以我才問你好了沒有啊，要是不好，可以再試試別的。我這裏還有好多藥。”
“……”
男人忽然覺得自己不死真是命大。
嘆了口氣，他盤起腿閉上眼睛，打坐調息。
雲傾戳了戳火堆，再次將火點燃，火苗起初很微弱，在這屋裏也起不了太大作用。男人淡淡地瞥她一眼：“你就這麽生火，屋裏也不通風，不怕熏死？”
雲傾一楞。
熏是有點熏，但是這兩年的冬天她都是這麽過來的。誰說她沒通風，這屋裏到處都是縫隙，冷風呼啦啦地往裏灌，那還不叫通風？
“……若你不喜歡可以滅掉。天亮了，不會像昨晚那麽冷了。”她說這話有點討好的意思，她想跟他拉近點關系，好讓他帶她走。
男人看起來不是很好相處，眼神環顧四周後主動問她：“這是什麽地方？”
“空明院。”
“我在空明院裏面？”他有些驚訝。
“對。”
“你住在這裏？”
“……嗯。”
男人很不理解。
這裏的迷宮森林那麽危險，怎麽能住人呢。想到大皇子的影衛經常來這，估計是在用木舟給住在裏面的人送補給。他並不知道雲傾是大皇子未過門的妻子，只當這女人或許有什麽秘密，總之一定不簡單。
說不定拿捏了她，就能拿捏大皇子。
“你叫什麽？”他問。
“傾傾。”她只說了小名，“你呢？”
“阿聿。”
雲傾頓時瞪大眼睛：“阿聿？”
“你認得我？”
“不，不認得……”雲傾搖頭，“方便問一下是哪個‘聿’嗎？”
“歲聿雲暮。”
雲傾捏緊了雙手。
整個雪國都沒有誰叫阿聿，怎麽她在這裏上來就碰到了一個阿聿。要不要這麽巧。
空氣陷入了安靜，兩人各有心思，誰都沒再說話。
過了不多會兒，差不多是晌午時分了。雲傾起身出去，半天之後回來，端來了一些吃的。她把吃的放在阿聿身邊，但他並沒有理，仍是閉目打坐。
傍晚時，雲傾拿走吃的去熱了熱，重新端回來，他也只是看了一眼，沒有要動的意思。
“你不餓嗎？”她終於又開口打破了沈默。
他睜開眼睛：“我怕你下毒。”這話說得未免過於直白。
“我不會給你下毒的，若我要下毒，何必救你。”
“你連醫術都不懂就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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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雪國唯一的公主，雲傾。
雲傾十三年來每天都快樂地生活在雪國。她平日裏時常會出宮去做善事，救濟貧苦百姓，很多人即便不知道她是誰，也都親切地喚她一聲玉姑娘。
這一世她名叫淩玉, 性格溫柔可愛, 單純善良，非常討人喜歡。許多叔叔嬸嬸都說要給她說親，說誰家娶了她這麽好的媳婦，一定是祖上積德。直到邊疆戰事打響, 三大強國混戰, 雪國夾在中間受到牽連。
有大臣提議，向最為強盛的姜國示好, 可換取和平。
但如何示好才能表達誠心, 成了一大難題。
雪國並不富裕, 也沒什麽太昂貴的奇珍異寶, 比起強盛的姜國，他們進貢些什麽仿佛都沒作用。而這時，有人提出了和親，認為只要把雪國唯一的公主嫁過去, 就一定能表達誠心。
於是, 雲傾在秋日的某天, 被告知自己十四歲生辰過後, 會被送去遙遠的他鄉，嫁給姜國的大皇子，做他的不知道第多少位侍妾。
雪國每個姑娘都有戀愛的自由，可這種自由，要拿她的自由去換。
她當然不情願，但也無法拒絕。只是她再也不想去做什麽善事了，偶爾出宮，也是戴著面罩四處轉轉，聽見那些待她和善的百姓提起她這個公主的婚事，仿佛事不關己一般，一致認為這是她應該做的。
一字一句，簡直像在往她肩上疊堆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責任。
這是什麽可笑的東西。
“是你。”
忽然的一聲叫住了雲傾，雲傾怔然回頭，瞧見了一個狼狽的叫花子。
叫花子臉色蠟黃，穿著破爛，正倚在墻角坐著，渾身是傷。
雲傾下意識想給他些銀子，但又想到自己暗自發過誓，再也不想管別人的閑事了，遂作罷。她朝對方點頭示意，算作打招呼，然後便要走。
“等等！”叫花子的臟手拉住了她的裙擺。
雲傾嚇了一跳：“你這是做什麽？”想著還是把錢給他算了。
他忽然古怪地笑了笑：“聽說你要去和親？”
雲傾沒想到自己會被認出來，死不承認：“……什麽和親，你認錯人了。”
叫花子攥著她的裙擺不肯松手，明明是從低處仰望她，眼裏卻滿是位高者獨有的戲謔：“我怎麽可能認錯人，我差點死在你心上人的手裏，這仇我早晚會報。你的心上人呢？不會還沒見面吧。”
“……你真的認錯人了，我不懂你在說什麽，我也沒有心上人。”雲傾把銀子拿出來，輕輕放進他的破碗中，“這些銀子你拿著，去買點吃的吧。”
叫花子無比震驚：“你！你竟然拿錢打發我！你把我當什麽人？”
雲傾不解：“……你不想要錢嗎？”
叫花子一腳踢翻了裝著錢的破碗，知道她今生不記得前世，所以故意誤導她：“你以前欠我一條命，別想拿錢打發我。”
“我何時欠你命了，都說了你認錯人了。”
“我認不錯！我知道你是雪國唯一的公主，你叫淩玉，你小名……叫阿傾。你以前親口告訴我的。”
雲傾楞住。
就算她公主的身份暴露，她的小名也不可能被隨隨便便的人知道：“我為何會親口告訴你這些？”
“因為你欠我的！你怕自己以後不認賬，所以專門告訴我，好讓我來找你。”叫花子說著謊話面不改色，如此不要臉，當然就是那個被六界通緝的惡仙唐願無他。
他來雪國是追著雲傾來的，想要在暗中尋找青龍箋的蹤跡，本沒打算找雲傾見面。他的魂魄被那個魔族的阿聿重傷，現在跟個廢人無異，他寧願低調些，養精蓄銳，也不敢再隨意招搖惹事。
雲傾這一世性子單純，果然被他給唬住了，緩緩蹲下：“你能不能跟我說說，我是怎麽欠你一條命？我可能真的忘記了。”
唐願勾起嘴角，不懷好意：“你以前外出遇到刺客，逃跑時滾下了馬車，跌入山崖，差點被雪埋了給凍死，後來又被人抓走賣掉，多虧了我救你，你才得了一命。哪成想你好了就把以前的事全忘了。”
雲傾完全沒有印象，蹙眉糾結：“……是這樣嗎？”
“當然！”唐願強調，“不然你以為自己為什麽有個小名叫阿傾，就是因為我為了救你差點傾家蕩產。”
雲傾還真不知道自己這小名打哪兒來的，只知道連皇帝和皇後都很少這麽叫她。
她半信半疑：“如果真是這樣……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忘記的，是不是那時候我太小了？可能還不記事。”
唐願順著她說：“哼，少說以前了，現在你別想再抵賴，你得對我負責，你得報恩！”
報恩……
雲傾若有所思，這次從懷裏直接拿出幾張銀票：“我今天就帶了這麽多，你先拿著。”
唐願氣不打一處來：“我說了我不要錢！”
雲傾茫然：“那你要什麽？”
唐願忽然扯住她的衣領，將她拉近，蠻橫又無禮地要求：“我要你的誠心！我要你每天都出來找我，伺候我吃喝，當我的奴隸，直到我滿意為止。”
雲傾不喜歡他靠得這麽近，下意識揮開他，不料他身體脆弱至極，竟然被她一揮便搖晃著朝後倒去，接著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雲傾見他咳出了血，頓時心驚，又上前去扶他，“你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唐願擰眉，心裏恨意倍增。這都是阿聿帶給他的痛苦，眼前這個女人也不無辜，他掛著嘴邊的血跡，恨恨地說：“不用說這些好聽的話，你巴不得把我弄死就不用管我了吧。”
“我沒有這個意思，真的！要不這樣，我先給你安排個住處，你身體似乎不太好，若繼續在外風吹日曬怕是很難養。先找大夫看看吧，好嗎？”
唐願只是暫時藏在這個叫花子的身體裏，並不在乎叫花子的死活。但他沒有拒絕雲傾的提議，而是任由她去找來幫手，雇來轎子，把他送進了一座大宅子。
雲傾把那些他不要的銀票用來付賬，還給他請了大夫。忙活一通天色將晚，她匆匆告辭，讓他在此處好好休息，說會再來看他。
唐願理都不理，仰躺在躺椅上，閉目養神聽小曲兒，旁邊還有奴才專門給他餵水果。
他以為自己已經輕松地拿捏了這一世愚蠢的雲傾，可第二天，雲傾並沒有出現。
甚至第三天，第四天，雲傾也都沒有來。
一個月後，宅子裏的奴才們因為領不到工錢相繼離去，偌大的宅子空空蕩蕩，只剩下了唐願一個人。再沒有人伺候他，也沒有人給他唱曲兒了，無聊的日子很是煩悶，他又想起了不聽話的雲傾。
他以魂魄進入皇宮，打算去裝神弄鬼嚇唬她一番，提醒她老老實實地出來。
尋到雲傾的寢宮，他大搖大擺地闖進去，看見地上跪著好幾個老頭，看起來似是太醫。而一旁穿著龍袍的男人大發雷霆，聽著好像是雲傾出了什麽事。
生病了？
唐願穿過他們，來到雲傾的床邊，果不其然看見雲傾慘白著小臉，躺在那半死不活。
他無情地嘲笑道：“廢物，聽說你上輩子兩歲就死了，這輩子不會又是個短命鬼吧？”
雲傾明明不可能聽見他的聲音，但在此刻卻睜開了眼睛。
漂亮的眸子變得黯然，盈著一層灰蒙蒙的水光，不顯靈動，只讓人覺得虛弱，覺得單薄，覺得她好像一塊易碎的珠寶，讓人多瞧一眼就心生忐忑惶恐。
怎麽能有這麽可憐兮兮的人呢。
也真是夠倒黴的，明明能每次都投胎成公主，本體應該是個很有地位，或者功德無量的大善人才對吧。
為何每次都這麽慘。
唐願倒是沒有什麽同情心，他只是很好奇。於是轉身附體在其中一個太醫身上，不顧皇帝還在發火，他忽然起身，重新走向雲傾。
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撩開了簾子，來到了雲傾的床邊。太醫給公主看病是不得如此沒規矩的，更何況雲傾此刻還躺在床上。他直接執起雲傾的手腕把脈，很快便發現了問題所在：“你中毒了。”
頓了頓，他又說：“天驕。”
皇帝大驚。
“天驕”兩個字是禁忌的秘密，乃是殉葬的妃子才會服下的奇毒，世間無解。雲傾之所以會有這種毒，是因為她的生母並非當今皇後，而是一位太妃……
皇帝年輕時做了此等荒唐事，讓太妃為他生下了女兒，從此皇室仿佛陷入詛咒般，只生兒子，再也沒有一位小公主了。
雲傾的身世是見不得光的，豈能外傳。
皇帝正欲將這個無禮的太醫抓起來砍了，卻聽他又說：“天驕並非不能解，只要用一種血做藥即可。”
皇帝警惕地望著他：“什麽血？”
“那是個奇特的部落，他們族人的血可以驅邪祟，解百毒。”唐願坦然地胡謅，“不過這個部落很是神秘，行蹤不定，只有一個跑出來的人，我記得叫……阿聿。找到他即可。”
當夜，皇帝下命全國搜尋叫阿聿的人，並且連夜將那個太醫砍了頭。
太醫不幸身死，唐願的魂魄撇下這具無用的屍體跑沒了影。
幾日後，雪國上下雖然沒有找到阿聿，但雲傾的情況漸漸有所好轉。她的毒來自於生母，並不劇烈，不至於讓她立即死亡，只是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毒性覆發，而每次發作的時間越來越長，總有一天會無法治愈。
她轉好之後，距離她的十四歲生辰也越來越近了。
天寒地凍，她出宮去了那座租給唐願的宅子，裏面空無一人。她以為唐願病好了，離開了，結果出門走了沒多遠，在街邊又發現了他。
唐願又穿上了破爛的衣裳，坐在角落裏，正被四五個小孩圍著欺負。
雲傾的角度看不到他眼底的狠絕，更不會知道這些孩子活不過今夜，她的肉眼只能看到可憐無助的叫花子被□□打腳踢，脆弱得猶如一根孤獨的蘆葦，隨風欲折。
其實她一直都沒太相信唐願是她救命恩人的事，她願意上這個當，只是有心想幫幫這個可憐人罷了。
她上前去趕走了那些孩子，其中一個小孩臨走前抓起一把混著雪的濕泥巴丟在她身上，將她幹凈的裙子染上了臟汙。她無暇顧及，來到唐願跟前查看他的情況：“你沒事吧？”
“你來幹什麽？”唐願無力地撐坐在那兒，擡起一雙銳利的眸子，語氣不善。
“我剛才看到那些小孩在……”
“用不著你說！”唐願猛地推開她，將她推倒，然後自己踉蹌著站了起來，“沒有你我照樣能解決那些雜碎！你就這麽喜歡多管閑事？你以為會有人對你感恩戴德嗎？你能有今天的命運，足以見得你就是個十足的蠢貨！”
雲傾楞住了。
細皮嫩肉的手撞在地上，擦破了皮，洇出了血。她跌坐在地，擡頭望著他，仿佛初見那天的身份調換了過來，她才是那個令人嫌惡的乞丐。
唐願看著她茫然無辜的眼神，還有她裙子上的泥巴，慢慢捏緊了手。
心中煩躁愈演愈烈。
他想，要不殺了她算了，反正阿聿又不在，殺她輕而易舉。
阿聿的身份顯然是很特殊的，雪國找不到阿聿，說明他根本不在這裏。阿聿是沒有命簿的人，已然脫離了六界。而眼前這個女人更像是個戴罪之身，反反覆覆地踏入輪回，投胎成公主，然後慘死。
悲劇是她命運的終點，殺意自唐願眼底浮現。
雲傾不知他想法，睫毛忽閃，垂下又擡起，爾後又蕩起輕顫的漣漪，小聲說：“……我剛才只是擔心你身體不太好。”
就說了一句，她沒再說別的了。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手上的擦傷沾著臟兮兮的泥沙，在她瓷白色的肌膚上顯得那麽醜陋。裙子也徹底臟了，狼狽不堪。
唐願皺緊眉頭：“你懂什麽？我用得著你擔心？你最好少說些蠢話，你都不知道你現在有多無知！”
因為一次投胎轉世，所以忘記了前塵的仇與恨。
因為今生性格純良，所以無論遭受什麽都生不出一絲鋒芒。
唐願覺得自己面對她的時候，就像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根本沒有得到任何滿意的快丨感，反而越來越氣憤。
雲傾委屈地撇嘴，更小聲地嘟囔：“都說了是剛才在擔心的……以後不擔心你了還不行。”說完她轉身就走，步子邁得又急又快，就跟逃似的。
她走後，唐願終於支撐不住再次跪倒在地，吐出血來。
他的魂魄修覆很緩慢，不然也不會讓那幾個孩子騎到他頭上來撒野。要是以前，那些小孩一冒出來，什麽都不必做，就會被他給毫不猶豫地殺掉。他向來隨心所欲，尤其是在殺人這方面。
以手背擦去嘴邊的血跡，他擡頭望向雲傾離去的方向，眸色覆雜。
夜裏，唐願再次來到皇宮。
雲傾的寢宮裏很安靜，只有門口有守衛，裏頭連宮女都沒幾個，裏屋更是只有她一人。她坐在桌邊，點著蠟燭，正在給自己的手掌上藥。黛眉輕蹙，眼眶紅紅，咬著下唇。手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害怕，一直不停地哆嗦。
她是個被嬌慣著長大的小公主，但她並不習慣於隨意地使喚下人。不光如此，她還很喜歡做善事，好像對誰都能有一片溫柔憐愛之心。
唐願最討厭的就是她這樣的人。
虛偽！
他忽然很想把前世的經歷告訴她，告訴她自己就是她的仇人，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麽反應。
隨手推倒了桌上的蠟燭，燭火燒著了桌上的紙張。雲傾嚇了一跳，慌忙站起來，拿茶水來澆滅。失去光亮，留下一隅黑暗。她把藥放下，想重新將蠟燭擺好點燃，忽然間，她動作頓住，像是被點了穴道，整個人僵硬地站在那裏，雙眼失去焦點。
“哐啷”
挺直倒地。
唐願闖入了她的身體，但並沒有著急殺死她的魂魄，而是強行拉扯著她的意識來面對自己。
這是雲傾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唐願的真容，是個很陌生的模樣，她並不認識。
“你是誰？”她環顧四周，一片漆黑，有些可怕，“這，這是哪裏？”
唐願走近她：“我們在你的身體裏。我是你的仇人。”
“仇人？什麽仇？”
“那可太多了，”唐願認真地想了想，“我前世殺了你兩次，殺了你心上人一次，哦對了，還殺了你爹一次。”
“……我不太懂你在說什麽。”
唐願不耐煩擒住她的手腕：“我說我前世殺了你，前世，你懂嗎？你是我被給弄死的，聽得明白嗎？”
雲傾看看他，再看看自己被捏得發疼的手腕：“你為什麽要殺我？”
“因為你讓人討厭。”
“……那你這次又是來殺我的嗎？”
“對。”
“……哦。”
哦？
這什麽反應？
唐願更用力地捏著她：“我說了我是你的仇人，我殺死過你！你不想報仇嗎？”
雲傾聲音不自覺染上哭腔：“我又打不過你，那我怎麽辦嘛……你能不能快點殺，我手腕好疼……”
“你！”唐願被氣到無語。他能感受到她的靈力也是很強的，但她的魂魄之上有一道神界封印的束縛，所以她沒辦法像阿聿那般可以用靈力為所欲為。
什麽蠢貨，竟然被神界如此愚弄。
唐願被她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自在，突然甩開她：“不如這樣，如果你滿足能我一個條件，我就不殺你了。”
“什麽條件？”
“你去找到阿聿，然後殺了他。”讓他們自相殘殺，應該會更有趣。
“阿聿？”雲傾記得之前太醫也提到過這個人，“我找不到他。”
“你會找到的，你們早晚會見面。只要你殺了他，用他的血就能解你的毒，而我也會放你一馬。”
雲傾聽著唐願有意的蠱惑，清澈的眸子眨了眨，卻說：“那你還是殺了我吧，我不想傷害無辜的人，也不想為了自己活命去喝別人的血。”
唐願一聽，心裏的火“蹭”地又冒了起來，大手暴躁地掐住她的脖子：“不想殺人是吧？那我呢？我殺過你，我不無辜，你想不想殺了我？”
雲傾被他掐得登時臉色發紅，可惜卻無力掙紮。只以一雙淚眼望著他，眼裏那情緒說不清也道不明，淡淡的，如風吹皺了池水，攪得他心底發慌。
當淚珠從她眼角滾落，灼丨燙地濺在他的手上，他一怔，竟松手放開了她。
他看過無數人臨死前的眼淚。
那些人裏，運氣好的還能對他哭著求饒，運氣不好的，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就已經命喪黃泉了。雲傾和那些人有什麽不同呢？
如果非說有的話，或許是她太過平靜，淡然，就像明通仙人一樣。
她當然是不想死的，也當然是會害怕的，可她的眼底，她的靈魂中有著一種強大的，恐怖的，讓人畏懼的包容，讓唐願忽然覺得自己渺小又可笑。也是第一次，唐願因為她而回想起了過去那些無辜者的淚眼。
尤其是明通仙人，被他活活分屍，死前一直在望著他，
一直……
唐願失神地後退幾步，看著雲傾捂著脖子，跪在地上不停地咳嗽。
唐願認為雲傾是因為投胎而變得無知，所以才總是把自己最簡單純良的本性呈現出來。其實他不知道，雲傾的本性並非如此，她不是好人。如果真的是雲傾的本性，絕對不會聽他說這麽多廢話，也不會任他糾纏。
眼下雲傾所呈現的，只是這一世意外形成的性格。他以為的真，實則是她的假。
唐願神色不明：“你不是喜歡做善事嗎？我是被六界通緝的惡人，給你個機會殺了我怎麽樣？”
雲傾咳嗽了半天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很不解地問他：“你為什麽總是把‘殺’掛在嘴邊上，不是要殺人，就是要別人殺你……就不能不殺嗎？大家都活著不好嗎？”
“不好！”唐願不滿意這個答案，喚出自己的武器丟在她面前，像個變態一樣在她面前蹲下，要求她，“你殺了我，現在！你現在動手！”
雲傾猶疑著，伸手，將那武器拿起來。
唐願激動且譏諷地笑她：“你看！你果然還是想殺了我的！對吧？”
他只是想找個理由。
只要別人對他有了惡念，哪怕只有一丁點，不論出發點是好是壞，他都可以無情地殺掉對方。
可是他沒料到雲傾拿著那把沈重的武器，竟然放在了自己身後：“你這把劍看起來好像很鋒利，我……先替你保管。你別用它殺人了。”
唐願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擊，百思莫解：“你為什麽不殺我？”
“……因為我不想殺人，”她反問，“你呢？你為什麽非要殺人不可？”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唐願天生就是壞的，冥頑不靈，不通人性。他以殺人為樂，傷害別人，看著別人垂死掙紮，看著別人想殺他而不能，會讓他感到暢快。而在他眼裏，每個人都和他是一樣的，即便是對他諄諄教導的明通仙人，他也相信一定有某一個時刻，明通仙人是想殺了他的。
他一度以為雲傾也是同類，接近她之後卻發現……並非如此。
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既是十惡不赦的戴罪之身，又不沾染一絲惡念。在她的面前，他醜陋的心思仿佛無處遁形。
唐願忽然起身，張開手，武器聽話地從雲傾的背後回到了他手裏。
看著雲傾明顯驚恐的眼神，他沒有半點好心情：“等你死後，我一定會好好看清楚你的真實身份。不過到那時，你估計會跟你那心上人一起來殺我，我絕不會對你們留情。”
唐願走了。
叫花子死在了寒冷的街頭。
雲傾是唯一一個被惡仙附體後的幸存者。
……
兩年後，姜國。
離皇宮不遠處有一片迷宮森林，其中有一花叢環繞的院子，門口牌匾上書：空明院。
傳說中這裏面存放著皇室的珍寶，但裏面沒有任何守衛，來此處的小賊甚至無法穿過迷宮森林就會被機關給殺死，更別提想要進入空明院了。
前不久，姜國二皇子秦遠慕無意間發現大哥的影衛頻頻來到此處，進去後很快又出來，不知道做了什麽。
皇帝尚未立下太子，他猜測大哥是不是想進空明院尋什麽傳說中的皇室珍寶，好去皇帝面前邀功。他自知大哥比他更有可能成為太子，可皇帝誰不想當呢，他憑什麽要拱手讓人。
於是他觀察過影衛的行動軌跡後，特意挑了個日子，親自跟蹤影衛，想要一探究竟。
跟進去沒多久，他看到影衛在河邊的幾艘小木舟上各自放下了一個盒子。木舟順水下流，影衛只遠遠地望了一會兒便走了。
秦遠慕覺得奇怪，並未隨影衛一同離開，而是隨意跟上了其中的一艘木舟，一路前行……
傍晚時，夕陽正盛。
空明院的小河邊，雲傾像往常一樣來找木舟，沒想到木舟旁邊竟然躺著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
雲傾頭一次碰見有人闖進來，萬分驚訝。心砰砰跳著，先緊張地四處看了看，沒發現其他什麽動靜。小心地把木舟上的盒子放到一旁，然後謹慎地拖著男人上岸。
男人身上只是些皮外傷，看著血多，其實不嚴重，他真正的問題在於腿，膝蓋和小腿肚上各自中了一枚暗器，暗器上有毒。
雲傾力氣小，就這麽拖著男人回到住處並不現實，她住的離這裏不近不遠，總之是不太好走。沒辦法，雲傾只能把人暫時拖到附近廢棄的祠堂裏。
祠堂不太幹凈，沒有床榻，也沒有爐子，只能找些柴火來燒。雲傾點燃了火堆取暖，然後又獨自跑回住處拿來藥箱，給他處理腿上的傷口。
她已經被關在這裏快兩年了。
兩年前她剛過十四歲生辰，被送來姜國和親。可是大皇子身邊有很多女人，各國為了討好姜國送來的女人更是無數，就算雪國直接把唯一的公主送來，也依然不會得到什麽重視。
大皇子似乎是信什麽教，他認為女人都身懷汙穢，需要經過歷練與洗滌才配和他見面。於是女人們被秘密地分批送進了空明院，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每人都有三年的存活時間。
三年後，活下來的女人可以出去，並且嫁給他。
雲傾覺得他好像有病。
好像誰真心稀罕嫁給他似的。
在這兩年裏，雲傾見證了許多人的死亡，或是郁郁寡歡發瘋而死，或是重病得不到救治活活病死，也有自殺的，有相互殘殺的，還有想逃跑卻死在迷宮森林的機關之下的。總之事到如今，和雲傾一批來到這裏的女人全死了，只剩下了她。
空明院是很大的，裏面隔著大大小小的院子恐怕有幾十處。她知道在別的地方肯定還有活著的人，但她不敢去找。
幾個月前，當她把身邊最後一個女人的屍體安葬，覺得自己離瘋也差不了多少了。直到今天，她在河邊撿到了這個男人，再次為她帶來了希望。
迷宮森林屬於皇室，其中機關和構造只有皇室清楚。
這男人一定是皇家的什麽人，否則不可能活著進來。她天真地想，如果她救了他，能不能被他帶出去呢？反正這裏面人都死光了，就當她也死了，給她自由又如何。
姜國本就寒冷，眼下又是隆冬。雲傾跑了好幾趟，搬來了被子給他蓋上。他的狀態看起來不太妙，時而又忽冷忽熱，待會兒怕是要發燒。
雲傾給他熬了藥，餵他服下之後，已經是半夜。
男人始終昏迷不醒，雲傾也有些困了，她不敢走遠，怕他會突然出什麽事，只能在旁邊守著，守著……然後困得躺在了他身邊。
她給他在地上鋪了厚厚的褥子，那麽寬敞，讓她占一個小角落應該可以吧？
雲傾心安理得地想著，漸漸陷入沈睡。
夜半風寒，她冷得縮成一團，感受著身後人持續散發著的暖意，迷迷糊糊地轉過身去，鉆進了他的被子裏。
這被子本來就是她的，是她親手洗的，上面還有她喜歡的清新的香味。被困在這裏的兩年，她為了生存學會了很多東西，細白的小手變糙了，餓得也比以前更瘦了。無聊的每一天，她都會望著天空發呆，期待自己會突然長出翅膀來，飛出這片森林。
而如今，她雖然沒有長出翅膀，上天卻給她送來了一個“會飛”的男人。
她做了一個美夢，夢到自己被這個男人抱起來飛到了天上去，飛得很高。男人緊緊地摟著她，說可以帶她去她向往的任何地方。
她高興地回抱著他，嘴角染上滿足的笑意。
夜深時，屋外下起了雪，雪花從門縫不停地飄進來。火堆已經熄滅了。她與他相擁在一個被窩裏，用身體取暖。
……
次日，雲傾在溫暖中醒來。暖得就像回到了雪國的寢宮裏，被窩柔軟又美好。
難得一覺睡到大天亮，睡得又很踏實，她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回頭一看，驚覺身後的男人已經醒了，且正在盯著她。
四目相對。
她伸懶腰的動作僵住，默默地把伸長的胳膊縮了回來。
這場面著實有一點尷尬。
她本想先起來，但對方的腿一直搭在她小腿上，好像還正好是那條傷了的腿，不太方便動。而自己的腦袋枕著人家的胳膊，也不知道給人家壓麻了沒有。更關鍵的是，她還感覺到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正印在她後腰處。
反應了片刻，她忽然跳起來，不顧他腿傷，連滾帶爬撤開老遠，大罵一聲：“流氓！”
對方腿疼得頓時冒出冷汗，血從白色的布條上洇了出來，他趕緊順勢坐起來，捂住傷痛的邊緣處，祈求能緩解痛苦。眼裏有些無辜，又有些不好意思，瞪她一眼：“你一驚一乍的幹什麽，男人早上這樣是很正常的好不好……又不是我要抱你的。”
正常？
雲傾目光迷惑地下移，多虧被子攔住了她的視線。
對方連忙把被子拉緊一些：“餵，你才是流氓吧？看什麽！”
雲傾昨晚是穿著衣服睡覺的，突然失去被子感覺有點冷，抱著胳膊搓了搓：“你，你的傷好些了嗎？沒事了吧？”
疼成這樣，還出了血，怎麽可能沒事。對方微微蹙眉：“你動了我的腿？”
“你中了暗器，暗器上有毒，我給你敷了藥，不知道有沒有效果。”
“你懂醫術？”
“……不太懂。”
對方驚愕：“不太懂那你給我敷的什麽藥？”
“隨便用了幾種藥試了試，”雲傾也有點慫，“所以我才問你好了沒有啊，要是不好，可以再試試別的。我這裏還有好多藥。”
“……”
男人忽然覺得自己不死真是命大。
嘆了口氣，他盤起腿閉上眼睛，打坐調息。
雲傾戳了戳火堆，再次將火點燃，火苗起初很微弱，在這屋裏也起不了太大作用。男人淡淡地瞥她一眼：“你就這麽生火，屋裏也不通風，不怕熏死？”
雲傾一楞。
熏是有點熏，但是這兩年的冬天她都是這麽過來的。誰說她沒通風，這屋裏到處都是縫隙，冷風呼啦啦地往裏灌，那還不叫通風？
“……若你不喜歡可以滅掉。天亮了，不會像昨晚那麽冷了。”她說這話有點討好的意思，她想跟他拉近點關系，好讓他帶她走。
男人看起來不是很好相處，眼神環顧四周後主動問她：“這是什麽地方？”
“空明院。”
“我在空明院裏面？”他有些驚訝。
“對。”
“你住在這裏？”
“……嗯。”
男人很不理解。
這裏的迷宮森林那麽危險，怎麽能住人呢。想到大皇子的影衛經常來這，估計是在用木舟給住在裏面的人送補給。他並不知道雲傾是大皇子未過門的妻子，只當這女人或許有什麽秘密，總之一定不簡單。
說不定拿捏了她，就能拿捏大皇子。
“你叫什麽？”他問。
“傾傾。”她只說了小名，“你呢？”
“阿聿。”
雲傾頓時瞪大眼睛：“阿聿？”
“你認得我？”
“不，不認得……”雲傾搖頭，“方便問一下是哪個‘聿’嗎？”
“歲聿雲暮。”
雲傾捏緊了雙手。
整個雪國都沒有誰叫阿聿，怎麽她在這裏上來就碰到了一個阿聿。要不要這麽巧。
空氣陷入了安靜，兩人各有心思，誰都沒再說話。
過了不多會兒，差不多是晌午時分了。雲傾起身出去，半天之後回來，端來了一些吃的。她把吃的放在阿聿身邊，但他並沒有理，仍是閉目打坐。
傍晚時，雲傾拿走吃的去熱了熱，重新端回來，他也只是看了一眼，沒有要動的意思。
“你不餓嗎？”她終於又開口打破了沈默。
他睜開眼睛：“我怕你下毒。”這話說得未免過於直白。
“我不會給你下毒的，若我要下毒，何必救你。”
“你連醫術都不懂就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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