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

一張桌子四個人, 誰都沒有動作。

炎天國在雲封的西北方向，雙方並不接壤，但都是疆域遼闊的大國, 互相制衡著, 近百年來倒是一直沒動過手。

現在已知炎天國曾經擁有過白虎箋，在那期間他們四處征戰，吞並周邊小國，大肆殺戮，極為囂張。眼看著他們有往雲封方向進攻的打算, 卻不知為何突然改變主意, 低調收斂了起來。

道上消息稱，他們的白虎箋突然消失了。

失去白虎之力的幫助，炎天國節節退敗，氣焰大減, 逐漸演變成反被其他小國聯合攻打的局面, 多虧了多年來瘋狂掠奪的資源支撐著強盛的國力，才讓他們強撐至今, 不僅不投降, 還守在邊疆界限, 一步不讓。

只不過也撐不了多久就是了, 如此弱勢已經維持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倘若能有其他方法，葉城瑛也不至於來雲封求助。主動出面，不惜代價, 都是為了挽救炎天國的尊嚴。

而婚事之所以拖這麽久, 則是因為葉城瑛擔心把青龍箋弄回去之後反而引狼入室, 被雲封偷襲, 所以他忙著建造給青龍公主的宮殿，想要以陣壓制，做好了把人一帶到炎天就立刻關起來的打算。

雲傾若有所思：“如此說來，三皇子不應該找大姐成親啊，他應該！……”

“他真正想娶的人是你，”宋遠慕接話，“可惜他好像不太聰明，娶錯了人。”

蘇映星托著腮，倚著桌面，困得直打哈欠：“葉城瑛那人自負至極，說不定是認錯人又不好意思承認，所以湊合著就娶了大公主唄。”

雲傾覺得難以置信：“三皇子多謀善斷，步步為營，竟然也會犯這麽低級的錯誤嗎？”

宋遠慕冷哼：“本來就是個低級的人，對冥靈了解了一些皮毛就敢自作聰明。狂妄自大者，活該栽跟頭。”

雲傾撐著下巴看向宋遠慕：“可是你明明也很狂妄。”

宋遠慕輕挑眉頭：“我跟他能一樣嗎？我只是在能力範圍之內對自己有該有的自信。”

“不過，連炎天國的皇子都知道青龍箋在這，那你這消息藏得也不好啊，怎麽感覺是個人就知道。”蘇映星吐槽。

雲傾也不清楚：“我認識你們之前從來沒告訴過別人的……”

“不是不是，先等一下！”方六文忍不住打斷他們，“你們說炎天國三皇子想娶藤蘿姑娘，這是什麽意思？我落下了那段？怎麽接不上了？”

蘇映星又打了個哈欠：“怎麽這麽笨呢老方，藤蘿就是二公主啊！她本名好像叫什麽……雲傾。”說完撓了撓臉，耷拉著睜不動的眼皮走到床邊，一頭倒了下去。

屋裏安靜了片刻，方六文突然雙手拍桌，差點沒撐著桌子蹦起來：“你！你竟然是二公主！你怎麽不早說？”

雲傾很無辜：“你不是會算卦的嗎，我以為你知道呢。”

宋遠慕說：“他就是個神棍，整天坑蒙拐騙正事不做，他怎麽可能知道。”

方六文震驚不已，無心與他們調笑，著急地問：“如此說來，你身上的青龍箋是從皇室得到的，什麽時候有的？”

雲傾老實回答：“……從小就有。”

方六文臉色越來越覆雜，失神地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宋遠慕察覺不對勁：“怎麽了？”

方六文無暇回他，一把抓住雲傾的手腕：“你娘是誰！她人在哪兒！”

眾人還是頭一遭見方六文露出如此認真又嚴肅的模樣，連那邊的蘇映星都從床上重新爬了起來，探著脖子。

宋遠慕和方六文是對坐狀態，在雲傾一左一右。見此狀，宋遠慕伸手推開方六文，拉過雲傾的手腕順手揉了一下才放開：“你到底想說什麽？直說便是。”

雲傾倒是沒有隱瞞：“我娘名叫玄幽，生我時難產而死，我並沒有見過她，對她也不了解。方大師你認識她嗎？”

“玄幽……幽玄，”方六文聽罷苦笑兩聲，“幽冥倒轉，是為新生。原來如此，難怪……”

逝將去汝兮適幽玄，幽玄指的是鬼界陰間。

“師父？”蘇映星試探著叫了一聲，有些擔心他的情況。

方六文失神地搖搖頭：“當年我前往玉蘭峰救下了雲封的一支軍隊，歸程半路遇到敵軍突襲，差點喪命，是你們柳師叔帶著青龍出現，幫了我們一把。也是那次她跟我說，她已經成了青龍的祭品，命不久矣，讓我們不要再找她了。

“後來軍隊留在鎮子上休整，我先行離開。離開之前，偶然聽說軍中有一個奇怪的女人，從玉蘭峰就一直跟著將軍，有一陣子了。我以為是些風流韻事，就沒多管，可現在想……若是普通女人，怎會在那種生死關頭被將軍留在身邊。”

方六文再看向雲傾，目光深邃如淵：“再後來那支軍隊凱旋回朝，我才知道裏頭的將軍竟然是皇子，他登基為帝那天，都城上空有青龍盤旋之異象。同年臘月二十三祭龍節，二公主也就是你出生了。若我沒猜錯，青龍箋是因為你娘懷孕才傳到你身上的。”

雲傾捏緊雙手：“你的意思是，柳明月當時並沒有死，而是跟在了將軍身邊，後來進了宮？”

進了宮，化了名，成了一個沒有身份背景也沒有封號的妃子。欺騙故人，拋下一切，只當自己已經死過一回了，她叫玄幽。

“不可能！”方六文忽然自己又否認起來，情緒連帶著呼吸都很不穩定，固執地說，“絕不可能是她。明月已經死在雪山裏了，不可能……”

凳子被推得吱啦響，方六文頭也不回離開了這間房，重重地摔上了門。

這大半夜的，四處都靜得很，他這一摔門，頓時讓其他房間傳來了幾聲罵罵咧咧的親切問候。

一燈如豆，照耀著淡淡的光明，被秋風一吹更是虛弱潦倒，如此孤冷。

“那個，要不我把窗關上吧。”蘇映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主動起身去關窗。隔絕了屋外風的翻湧，屋裏的寂靜更讓人渾身不舒服。

宋遠慕打破沈默：“這些年來，方六文一直很自責，因為是他開了天眼，又帶著師兄妹找到映天池，才讓柳師叔惹上青龍箋，最終慘死在雪山。

“他年輕氣盛，也曾有過雄心壯志，一腔孤勇。以為上天的旨意就是命運的安排，上天選了他們就該他們出手。在柳師叔下落不明的情況下，他認為找人已經沒有希望了，便選擇了去救那支軍隊。此舉舍生取義，顧全了大局，可是柳師叔屍骨無存，一直是他的遺憾……

“他當年跟柳師叔已有婚約在身。”

方六文對冥靈的抗拒是刻在骨子裏的。即便他無法控制自己去算，也無法制止自己去管，但他仍然滿心抗拒。

二十多年過去，時過境遷。他已不再是那個魯莽的小郎君，他就像許許多多的修道者一樣，終於在某一天恍然明白，人的一生何其短暫，而人的本身何其渺小。

他們可能窮極所有也達不到期望過的任何境界，平庸無為的一生就是大多數人的結局。

他只有這一條命，只有這麽幾個重要的在乎的人，他根本沒有太多可以失去的東西。

“我不明白，”雲傾怔然，“如果柳明月就是我娘，她為什麽要騙方大師？她都有青龍做靠山了，總不至於是被逼迫的吧。跟著將軍回宮不也是死嗎？去皇宮有什麽好？”

連命都不顧也要去追求的，到頭來是一座束縛了女兒的囚牢。

玄幽給了雲傾生命，也給了她無數難解的謎題。她並不喜歡玄幽，說恨也談不上。只是覺得被迫承受的這一切，都很討厭。

“可能……可能柳師叔她，也有苦衷。”宋遠慕有些無力地安慰道。

“苦衷？”雲傾自嘲地笑了笑，“我看她是瘋了。擁有青龍箋之後她也沒變得有多成功，不過就是嫁給了皇帝，用青龍之力為皇帝登基造勢，再用青龍箋困住我，繼續給皇帝守江山。”

“你別這麽想……”宋遠慕握住她緊緊攥著的手。

“那我應該怎麽想？”雲傾心底愈發苦澀，“這不是她帶給我的事實嗎？她那麽自私，卻要求我來無私。”

柳明月資質駑鈍，修道並無天分，因此從小就很崇拜那些厲害的人。她的兩個師兄都喜歡她，她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其中能開天眼的方六文。

後來她在映天池得到了青龍箋卻偷偷瞞著眾人，不難想象，一定是被青龍之力所誘惑，產生了貪念。

只是她在雪山中對方六文告別時，究竟是真的命不久矣，還是單純迫不及待地想要拋下過去，追隨雲封未來的真龍天子，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真實情況。

而唐願代替玄幽留給雲傾的那些話，究竟是否是玄幽本人的意思，等他們到達映天池，將朱雀徹底恢覆，便都能知道答案了。

原本宋遠慕他們打算今夜直接啟程離開，現在方六文跑了出去，雲傾狀態也很不好，計劃只能暫緩，幹脆在這裏休息一夜。

雲傾一直坐在桌邊發呆，她不走，宋遠慕也不走，只有蘇映星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又睡不著，不睡還有點困。

夜越來越深，濃霧不知何時蔓延至了角角落落。一抹微風“嘎吱”推開了窗，悄悄飄進來。

蘇映星慢慢合上了眼睛，終於陷入了沈睡。

雲傾意識漸沈，腦袋像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擡，眼看著就要倒在桌上睡著了，宋遠慕卻一手指點在了她眉心。

“清醒點。”

話音落，雲傾的眸色瞬間清明。

“怎，怎麽了？”

宋遠慕回頭看了一眼睡著的蘇映星：“這附近有妖物。氣息突然出現，很有可能是從誰的籠子裏偷跑出來的。江湖客棧魚目混雜，碰上什麽情況倒也不奇怪，不用太擔心。”

雲傾晃晃腦袋，還是有點暈乎：“那，方大師剛才出去了不會有事吧？”

“沒事的……”

剛說完，屋外傳來了陣陣打鬥聲，接著一聲高喊：“救命！”

方六文！

雲傾和宋遠慕對視一眼，趕忙起身到窗邊去看。濃霧之中，方六文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捏住丟上了天，幸好這時有一男子出現救了他，沒讓他摔著。男人反手一劍揮去，刃氣震懾四方，竟生生將面前的濃霧擊退。

只見這男人左手捏符，光亮從他指尖一閃而過，接著，四周法陣頓現，又迅速縮小，不過瞬間就把敵人給困住了。

近距離見證了這一過程的方六文甚至沒心思管自己的傷勢，只顧著誇讚：“少俠這石破驚天陣用得真是爐火純青！”

男子利落收手，法陣壓制著敵人，令其在濃霧中漸漸顯出了原型，是只枯藤精。

霧緩緩散去，歸還於此夜原本的冷清。

“前輩謬讚，晚輩獻醜了。”男子客氣完，也不多糾纏，抱劍離去。

方六文不知道是不是濃霧吸多了，腦袋不太好，竟然火速爬起來，提溜著被縮得巴掌大的枯藤精，跑過去追那男子：“少俠且慢！不知少俠尊姓大名？改日定厚禮相謝！”

男子淡淡道：“晚輩林漠。謝就不必了，修道之人，舉手之勞。”

兩人走進客棧，走上樓。宋遠慕關上窗戶，跟雲傾一起從大門出去，正好碰見他們倆上來。

方六文老遠瞧見宋遠慕他們，臉上不見方才半點哀愁，還激動地介紹：“阿聿你快看！這位林少俠真是厲害，石破驚天用得比你都好！”

林漠始終木著臉：“前輩您太過客氣了。”

“他剛才輕輕松松就把枯藤精給制住了，而且你們瞧，一招！就一招！便把枯藤精壓制得這麽小！”方六文舉著枯藤精，驚嘆不已，扭頭又問，“林少俠你修道多久了？”

林漠聞言擡眸，看了宋遠慕一眼又飛快地收回，對方六文答：“九年。”

“哎呀呀，九年！區區九年就這麽厲害，不知你師父是誰，師從何門何派？”

“我無師無門，不過散修。”

“散修！散修更厲害了……”

那邊兩人在走廊裏聊得熱火朝天，方六文熱情到跟著人家都要進屋去了，這邊雲傾用胳膊碰了碰宋遠慕：“比你都厲害？”

宋遠慕瞥她，悶聲道：“枯藤精而已。”

“我們要不要也過去聊一聊？”

能讓方六文如此欣賞，連悲傷氣氛都拋之腦後，定不是普通人。

“想去你自己去吧。”宋遠慕說完轉身回了自己屋。

門開著，雲傾站在門外問：“那我去咯？”

裏面並沒有回答。

雲傾又問：“我真的去了啊……”

還是沒有回答。

雲傾撇撇嘴，果真溜達著去了林漠的房間。

宋遠慕在屋裏等了一會兒，見她竟然真的走了，不禁開始煩悶。

從一開始認識的時候，雲傾就很直白地表現出了對強者的崇拜之情，倘若他是個不會仙術的普通人，倘若他只是宋遠慕本身，雲傾還真不一定愛搭理他。

在這一點上，雲傾和柳明月很像，她們都很慕強。

而如今突然冒出了一個同樣精通法陣，又會武道的修道者……雲傾見了人家，也會滿眼崇拜地追著叫哥哥嗎？為了跟人家套近乎，也會軟聲軟語地說好話嗎？

他坐在桌邊，想偷聽一下那個房間裏的情況，沒想到仙術用了一半就在半路被阻斷了。那個林漠竟然提前做了準備，不讓他聽。

可以。

宋遠慕一腳踹倒了旁邊的凳子，又起身把門關上，重重地一摔震天響。不過這次因為枯藤精作祟，大多數人都被催眠睡死了，竟沒有誰在罵。

走到床邊，他耷拉著一張臭臉強行把蘇映星叫起來：“滾開，我要睡覺。”

蘇映星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周圍：“誒……人怎麽都沒了，藤蘿呢？我師父呢？”

“關你什麽事。”宋遠慕扯著蘇映星的衣領把人拽起來，然後代替他躺在了床上，躺下之後又說，“她和你師父在樓梯口左手邊第二間房裏，你好奇就去看看。”

“我好奇這幹嘛……”蘇映星本就困，受枯藤精影響更是困上加困，抱著被子原地躺下，就打算這麽繼續睡了，也不嫌棄。

宋遠慕氣結。

雲傾身上有青龍箋，宋遠慕倒是不擔心他們會有什麽危險，如果有些什麽小情況，方六文也足以應對。方六文走南闖北這麽多年，別看武功不強，仙術還是很厲害的，警惕性又很高，只有他騙別人的份，別人騙不著他。

只是……

宋遠慕說不好，總覺得不安。

方六文剛才情緒太過激動，而修道者最忌諱對情緒失去控制力。

深呼吸幾口氣過後，宋遠慕翻身爬起來，幹脆開始打坐。

夜很短暫，他們鬧騰到那麽晚本來就已經不早了，一個時辰後，天色漸漸從遠處映起透亮的淺藍，天快亮了。

宋遠慕睜開眼睛，蘇映星睡得直打呼，雲傾和方六文卻一直沒有回來。跟著一個陌生男人有那麽多好聊的嗎？

起身越過蘇映星往外走，他坐不住了，他要去發火了，他要去把雲傾扛回來！

走到林漠房門前，宋遠慕剛伸出手去想敲門，門自己就開了。迎面是林漠那張冷冰冰的臉，無所謂，他和他一樣冷冰冰。

“宋公子，”林漠淡淡地笑了笑，笑意很淺，“方大師和藤蘿姑娘正在裏面打坐調息，不過……藤蘿姑娘似乎是覺得無聊，所以睡著了。”

宋遠慕眉頭一蹙，沒禮貌地繞過林漠走進去，果不其然看見方六文和雲傾一人一邊坐在桌旁，各自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二話不說，先給方六文後背來了一掌。

方六文受驚，嚇得差點沒跳起來，“咚”的一聲摔在了地上。一邊砸吧嘴，抹著嘴邊的口水，一邊發牢騷道：“幹嘛啊？我這打坐呢，哎呦……呲溜。哎喲我這腰……”

方六文一向警惕，竟然也會在陌生人面前睡著？不太對勁。

宋遠慕快步走到雲傾跟前輕輕拍了拍她：“醒醒。”

雲傾沒有反應。

宋遠慕直接俯身把人抱起來，溫軟在懷，終於讓他忐忑的心尋到了幾分實感。

雲傾茫然地睜開眼睛，下意識抓緊著他的衣襟，乖順地窩在他的懷抱中：“阿聿？……唔。”

宋遠慕無疑是個自私的人，他連雲傾軟軟綿綿的聲音都不想跟人分享，把她的腦袋按進懷裏，抱著她離開。自始至終跟林漠半句話都沒說。

方六文不緊不慢地，還在活動筋骨，“嘎嘣”直響。

林漠倚在門邊，目送宋遠慕走遠：“宋公子好像脾氣不太好。”

方六文擰著胳膊抻筋：“林少俠，你這清明陣真不錯，我試著果然比之前輕快舒爽不少。”

“我瞧宋公子修為深厚，但氣息有些渾濁，修渡靈該有不少年了吧。”

“哎喲我這老胳膊老腿真是不太行了。我還得趕路，先走了啊，後會有期！”

兩人各說各的，完全沒聊到一塊兒去。

回到他們自己的房間，方六文一進去就看見雲傾閑散地坐在桌邊，宋遠慕則在一旁忙著收拾東西。蘇映星被支使去跑腿了，他們接下來要禦劍飛行，得把馬車處理掉。

方六文一身輕快地在雲傾身邊坐下，給自己倒茶：“今天天氣好，幹嘛不多睡會兒，這麽早就趕路。”

宋遠慕把東西胡亂丟進饕餮匣裏就算是收拾好了，回頭不善地看他一眼：“你們竟然在陌生人面前放松警惕甚至睡著，我還沒找你們算賬呢。你就沒覺得那屋裏有問題？”

雲傾看看宋遠慕，再看看方六文，眨巴著大眼睛不說話。這關頭說話這不找事兒呢麽，她看不出那屋裏有沒有問題，只知道宋遠慕生氣了怪可怕的。

方六文呷了一口茶，腦袋好像不太清醒似的，開始自說自話：“林少俠當真是後生可畏，若非他以清明陣相助，我這老骨頭定難得安然舒暢。”說完還問雲傾，“藤蘿姑娘，你說是不是？”

雲傾哪敢吱聲。

她昨夜跟著過去純屬為了看熱鬧，更是擔心方六文會出事，所以想去盯著點。哪成方六文和林漠相見恨晚，一見面就說什麽法陣什麽修道，楞神把雲傾給說困了，比枯藤精還好催眠。

她睡著之後什麽都不知道，醒了就被宋遠慕抱了回來。

而如今看著方六文還跟以前一樣歡脫，好似昨夜種種不曾發生，雲傾不免有些可憐他，以為他在故作灑脫。

懷著害死愛人的自責之心活了這麽多年，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撞入了一場謊言，任誰也沒辦法坦然面對吧。

如果說他年少輕狂不懂事，不計後果地去開天眼是一種錯，那柳明月被貪婪所害也不過是自己的選擇，又怪得著誰。

“酒逢知己啊，千杯少，知己難求啊，林少俠……”方六文晃蕩著手裏的小茶杯，可屋裏哪有林漠的身影？

宋遠慕冷眼望著他在這發癲，實在忍無可忍上前來，擡手捏符“啪”地摁到他腦門上。

幾乎是瞬間，方六文雙眼失去焦點，整個人被釘住一般僵硬地坐在那，眼中漸漸散出渾濁可怖的黑氣。

雲傾嚇得倒吸一口涼氣，從凳子上爬起來往後躲。

宋遠慕皺緊眉頭，諷刺地嗤笑一聲：“果然。什麽清明陣……迷魂陣還差不多，”接著擡手飛快地寫符揮向方六文，高喝一聲，“退！”

黑氣像鬼影四處分散開來，又在半空中被逐一擊滅，方六文猛地哆嗦幾下，已然冒了滿頭的汗，接著“哐啷”暈倒在了桌上。

“這什麽情況？”雲傾一直沒敢靠近。

“盜門絕學，移形換影。昨夜那霧有問題，方六文身上的值錢的東西都被偷了。”宋遠慕說完看向雲傾，“你看看你有沒有丟東西。”

雲傾趕緊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我出門沒帶什麽，就一把劍，還有……”雲傾突然一楞，“壞了，香囊！裝著青龍箋和朱雀箋的香囊不見了！”

宋遠慕目光一動，立刻沖了出去，雲傾緊隨其後。

二人來到林漠的房間，只見方六文的錢袋子還有一些值錢的小玩意兒被工工整整地擺在桌上，林漠本人早已不見影蹤。

盜門小賊。

竟然挑釁到宋遠慕頭上來。

宋遠慕大手一攬，將方六文的東西收走。正好這時蘇映星跑上來，路過這間房又倒退回來：“哎！你們倆怎麽在這，我剛把馬車處理完了，走唄？”說完發現屋裏氣氛不太對勁，“怎麽了呀，跟丟了魂似的。”

雲傾丟了香囊比丟了魂還要命，失神地說：“青龍不見了……”

蘇映星沒聽明白怎麽回事：“青龍不是在你身上嗎，怎麽就不見了。”

宋遠慕臉色極差，給蘇映星也貼了張符，只見很少的黑氣飄出來，蘇映星搖搖頭就驅散了，沒什麽特別的反應。

看來方六文果然被趁虛而入了，只有他受到的影響最大。

“先別著急，”宋遠慕安撫雲傾，“一般來說，冥靈箋為人所用之後是藏在人身體裏的，不會再以符箋的形式存在，你之前帶在身邊的符箋應該只是個擺設，真正的青龍還在你體內。”

“那朱雀呢？朱雀怎麽辦？”

朱雀，那只狀態極為不穩定的胖鳥。上次變成人形，就是因為猛地吸到了雲傾的氣息，然後又太快與之分離，才導致倏然狂躁。現在林漠竟然敢把朱雀箋從雲傾身邊偷走……

宋遠慕眸中沈著凜冽寒光：“放心，林少俠如果不想死的話，自然會把朱雀送回來。”

……

有了林漠這道插曲，他們要禦劍飛行的計劃再次被耽擱，只能重新把馬車買回來，繼續慢慢悠悠地上路。

蘇映星和宋遠慕趕馬車，雲傾和昏睡的方六文在裏頭坐著。朝著下一站連理城的方向行進。

按照宋遠慕的說法，林漠一定會回來找他們，不光是因為朱雀，更因為他跟宋遠慕有仇。

林漠曾經是盜門弟子，而盜門早在多年前就被各大勢力聯手覆滅了，當時整座山上飄著冤魂無數，鬼差一下接這麽大的工作量，一時疏忽，走的時候竟然漏掉了一只鬼——盜門長老林東海。

林東海擅長隱匿之術，又精通法陣，彌留之際使出全身力氣用法陣固住了自己的魂魄後，再稍動點歪腦筋，想騙過鬼差並不困難。

他這麽一騙，失去了跟著鬼差回地府的機會，只能在人間飄蕩，慢慢地早晚會飄得跟怨靈一樣，直到最後成為一抹不再存在的風。如此冒著魂飛魄散的風險選擇留下，不為別的，只為了等他的兒子林漠。

那時林漠年紀尚小，外出辦事聽說盜門遇襲，至親被害，急急忙忙地折返回來，已經是半月之後的事了。

他看見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少年郎，正無情地在廢墟之上布下法陣，以一盞引魂燈，逼迫林東海的亡靈現身。

林東海終究是見到了林漠一面，但他怕林漠會被少年所傷，所以沒有聲張，只是遠遠地深深地看了林漠一眼，然後和其他幾個無辜的怨靈一起被燈引去，就此消失在了引魂燈下。

那個會渡靈的少年，正是年少的宋遠慕。

林漠當時並不知道渡靈是什麽，還以為是宋遠慕害死了林東海，一直對此懷恨在心。多年來，他一直以宋遠慕為目標，想著修得比宋遠慕更厲害，再與他一決高下。

可是後來隨著法力的提升，林漠慢慢地明白，宋遠慕並不是壞人，甚至還幫林東海的魂魄轉世投胎，行的是善事。

但記恨了這麽多年的仇人哪能說忘就忘，突然失去目標，就像失去信念，他的生活也會隨之垮塌。就算不是秉著報仇的心，想要放下過去，也總得做個了結。他此行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罷了。

馬蹄噠噠行在幽靜的小路上，兩側是無盡深林。

林漠就拿著香囊藏在林中，一直跟著馬車。怕被發現，他距離拉扯得比較遠，每走一段路，就在樹上留下標記。

他不了解青龍箋和朱雀箋是什麽，特意偷了這東西只是為了去換寶貝。

此前他托陸楓找宋遠慕的時候，聽陸楓隨口說：“還以為林兄也是為了找青龍箋才來的。”

他便隨口問：“還有很多人在找嗎？”

陸楓說：“當然！你是不知道，道上有消息，符箋就藏在那幾個人身上，這不巧了麽，林兄你要找的人也在那幾個人之中。有位公子現在正懸賞青龍箋，報酬乃是一把神器——騰淩。”

林漠一直沒有趁手的武器，這也是他的遺憾，而騰淩正是一把短劍，很適合他用。他聽說騰淩曾出現在炎天國境內，後來消失不見了。如今再次出現，想來是藏家為了得到青龍箋下了血本。

林漠功夫了得，沒有他偷不到的東西。眼下他已經聯系了那位公子，只等交換騰淩。

他已經跟了馬車有一段路了，奇怪的是那個想要青龍箋的公子遲遲不追來。他感覺自己身體隱隱發燙，口幹舌燥，有些不舒服。步子一頓，從懷中拿出香囊，才發現那香囊不知何時變得燙得嚇人。

摸著手感不太對勁，他打開一看，裏面的符箋竟然只剩下了焦黑的灰燼！

怎麽回事？

他大驚失色，從香囊中倒出一點灰燼在手心想要查看，卻被燙得趕緊甩開，手心頃刻間已經出現了燒焦的痕跡，倘若他反應再慢點，定會被其灼傷。

難道他被他們騙了？

林漠面上的冷靜之色全無，狠狠地把香囊丟到了一旁。灰燼灑落，隨風一吹，附著在草木之上。風一來，灰燼便如浪一般卷成個花，卷著卷著，黑乎乎的灰燼連成一片，如不熄的野火，再次出現了赤紅的火光。

起初只是零零星星一點，越吹越多，越吹越亮，接著“呼啦”一下，把掠過的草地給燒去了一層，火舌漸起，氣勢飛快且兇猛，纏住一棵樹順勢而上，緊跟著就會牽連附近許多樹。

林漠往前走了沒多久就察覺到了身後的異常，回頭一看，林間竟然已經燒起了一片火焰，角角落落，到處都是，隨著風繼續擴散著，速度之快讓人不禁心生恐慌。

他趕忙捏符布陣，不料一團火燒斷了他頭頂上的樹枝，“啪嗒”，火焰跟樹枝一起掉在了他身上。這火很難熄滅，擺明了是有問題的。情急之下他趕緊把外衣脫了丟遠，才免於被火燒傷的危險。

而這火越來越旺盛，眨眼間已經將他困在了中間，四周如火籠，讓他無法逃脫。

就在這時，大火之中迎面飛來一只赤紅的火鳥，他以劍抵抗，劍卻被擊碎成片，掉落在地。火鳥不急傷他，只是用尾巴朝他臉甩了一下，把他狼狽甩倒，此舉攻擊性不強，但侮辱性極大。

隨著鳴唳沖天，火鳥在空中化作了一個身穿紅裙的女人，狂舞的發絲和招搖的裙擺皆燃著火焰，張揚地宣告著她本身靈力的強大。眼神鎖定林漠，她微微一瞇，眸中紅光乍現，大火頓時從四面八方地襲湧而來。

林漠連滾帶爬地躲開，混亂之中捏出符咒，殊死抵抗。

可惜的是他的力量在對方面前根本是小巫見大巫，對方的靈力簡直強到變態。他的衣裳被燒得亂七八糟，皮膚也被燒得發燙通紅，千鈞一發，只聽“唰”的一聲，一把劍破開了火籠，紮進了旁邊的樹上，打斷了女人的攻擊。

黑衣人踏風而來，動作迅速又利落，將那劍重新握在手中的同時，狠狠地捏碎了一個小瓶子丟了出去。

瓶中裝滿了新鮮的魂魄，飄在空中瞬間便被那女人吸食。女人情緒漸漸穩定下來，慢慢地，像是困了一般，閉上眼睛，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昏死了過去。火焰隨之變弱，不再像方才那樣兇猛。

黑衣人提劍欲刺，想要捕捉女人，身後突然有刃氣擊來，重重地擊中了其左後背部，差點切斷肋骨。黑衣人吃痛強忍著回頭，唯有林深寂寂。

“林漠？出來！我們交換。”黑衣人語言簡練，舉起手中短劍示好，提醒兩人此前已經達成約定，說好用青龍箋換騰淩劍。

可是青龍箋已經化為灰燼了，林漠拿什麽去換？

隱匿中的林漠以手背胡亂抹了一把臉，周圍過高的溫度早已讓他滿頭大汗，皮膚上粘著油灰，也無暇顧及。他沒有籌碼了，才沒空去管什麽青龍箋朱雀箋，他只想得到騰淩！

得到騰淩，他對抗宋遠慕的勝算就會更大。

而一個盜賊，向來就是無孔不入，不擇手段。

林漠武學套路不同於常人，極為擅長隱匿與偷襲，猝不及防的一招便有可能是致命一擊，整個過程卻根本不會暴露自己。

二人幾番交手，暗處的林漠毫發無損，黑衣人逐漸不敵。

就在黑衣人使出一招萬劍歸宗，打算擊毀附近所有樹木，把躲藏的林漠揪出來的時候，只聽一聲冷冰冰的提醒——

“放火燒山，還想亂砍亂伐。你們小時候是沒讀過書嗎？”

話音來時攜帶著一股淩厲勁風，接著一道熾白色光影乍現，天色驟然陰沈，“嘩啦”一聲，毫無預兆地降下了瓢潑大雨，膠著的戰局一下被打亂了。

雖然雨很快就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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