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臣服於他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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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用度厄。
入目的是那瀟瀟春雨, 傲骨青竹。
山澗小木舟上，白發老人靜坐垂釣，他施了避雨術, 任雨打濕木臺, 也沾不到他身上半滴。水面蕩著陣陣漣漪，讓人分不清楚那是魚，還是雨。
有風來，白衣人影翩然而至。
老人的註意力終於不再是水面，而是轉向那人影：“恩公您終於來了！有失遠迎。”
“你早知我會來？”
“恭候多時。”
人影站在一旁, 雨卻將其無情穿透。他沒有實體, 已死了一年有餘，眼下只是魂魄來此。他問老人：“你高壽？”
“時間太久，已經忘記了。”
“看來人還是修道有用，你這隨便一活, 就活了我兩輩子。”
“恩公折煞我, 寒生若非有您相助，早已死在戰火之中。此恩此情, 若不能報, 怎能瞑目。”他活著就是在等他, 等過了幾百個年頭, 等過了無數個春秋。倘若人影永遠不來，他或許會一直等下去。
人影嘆息：“你修道至今，只差最後一劫了。劫即是難，難即是福, 福禍相依, 禍起因緣……你既有意等我, 便該由我來給你這個機會。只可惜今生你陽壽將盡, 苦等這麽久，你可有悔？”
老人笑道：“魚我已釣夠，雨也已看夠，能等到您來，我別無所求。”
人影轉身面對著老人，擡手撫摸他的頭頂，淡淡微光浮現：“王寒生，轉世後且請你來尋我，引我修道。若一世不成，就生生世世。待我得道，你自功德圓滿，飛升成仙。”
刺目白光忽閃，老人合上了枯老沈重的眼皮。
爾後一陣長風呼嘯。雨意消散，水潭幹涸，飛鳥來覆，草枯又生，那是屬於人間的滄海桑田。
其實人影早就應該投胎了，正是為了尋找王寒生才耽擱了些時間。之前他跟地府說好，推遲投胎的日期，推個一年就行，哪成想那些不靠譜的，一推給他推錯了，導致他下一世的身份至今還有兩年才出生，平時只能到處閑逛著等。
告別王寒生後，人影優哉游哉地飄到了鬼界的玉蟬山。
玉蟬山本是一座無名山，山主是一名從天上被趕出來的墮神，隱匿在此處。
山主平日最喜歡跟鬼魂交換東西，而玉蟬正是死人含在口裏的葬玉，會隨著鬼魂來帶鬼界，算是除了紙錢之外，鬼身上最常見的寶貝。
山主靈力渾厚，他送的東西可以被帶去來生，因此很多鬼投胎轉世之前，都會帶著玉找他一趟。久而久之，此山便被稱為玉蟬山了。
人影來到這裏正巧門庭冷落，不必想也知道，一定是山主剛尋了什麽好寶貝，特意把客人趕走，就是為了專心欣賞。人影踏過遍地的骨骸、荒丘與孤墳，不請自來，在一棵巨大的枯樹之下找到了山主。
山主正在為愛琴換弦，見到人影先是一楞，接著冰冷的臉上露出一絲笑：“你來了。你瞧瞧我這新弦如何？”
人影走近只瞥一眼，沒什麽興趣，但此行來求人辦事，還是得給點面子，於是生硬地問：“什麽東西？”
山主癡癡地望著手中泛著淡淡幽光的琴弦說：“情絲。”
與山主交換向來是有條件的，有價值的寶貝才能換來同等價值的東西，寧願抽出情絲也要換的……會是什麽？人影並未過多好奇，轉而說自己的正事：“我也來跟你交換一樣東西如何。”
“你？”山主驚喜萬分，目光貪婪地上下打量他。
他蹙眉：“別這麽看著我，我不賣血。”
山主訕訕地笑了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你們族人的血乃是無價之寶，還是在你身上留著更安全。”把琴放到一旁，他問，“那麽，聿公子是想換什麽？”
“放心，是你喜歡的東西，”人影擡起手來，聚起一小團如鬼火般的霧白色的光影，“我的魔性。”
山主臉色大變，站起身來，直直地盯著那團魔性：“你此話當真？”
“當真，這是我剛抽出來的。不過我要的東西，你也得能給我才行。”
“你要什麽？”
“青龍箋。”
山主激動的神色頓失，轉為唉聲嘆氣：“你凈會要些稀罕物件，我就知道，你沒那麽容易把這好東西給我。”
轉頭又坐回原處，抱起愛琴。
人影將那團魔性收於手中：“你找不到青龍箋？我不信。”
“聿公子何必為難我啊，四冥靈降落人間這麽久，六界之中沒有誰插手過這事。我憑什麽管？”
人影嗤笑：“你個上古老妖精，六界的規矩你會在乎？”
山主面露不悅：“我以前好歹也是個神，你別一口一個老妖精的，我跟你父親可是舊相識。”
人影的語調慵懶又放肆：“那又如何，你去找他來抓我？”
“他才不管你呢。”
“那不就得了。”
“你突然要青龍箋做什麽？”
“我做事沒有向人解釋的習慣。”
“哼，可我雖然很喜歡你的魔性，但你拿它換青龍箋……是不是不太夠意思？只要你修道，隨著法力的提升，魔性自然會再生，它取之不盡，於你並無太多損害，而我去尋青龍箋，可是冒著生命危險的。”
“……你有生命？”
“我雖然不死不滅，但我會受傷啊。”
“……你身為戰神會怕受傷？”
“我已經不當戰神很久了，退休了懂不懂？這老胳膊老腿的，多金貴。”
“那你開條件吧，怎麽樣你才會去找青龍箋。”
山主細長的手指撥過琴弦，掀起眼皮戲謔地望向他：“我開條件你就能給麽，那我也要你的情絲。”
人影毫不猶豫地拒絕：“這不行。”
“聿公子，此事並非我有意為難你，而是在你之前，已經有人來找過我了，我既已答應把青龍箋給他，就不能再答應給你。”山主說著，擡手喚來他的百寶箱，隨意一點，召出一縷晶瑩剔透的金色光芒，“這便是他換給我的寶貝。”
人影不屑道：“區區魂魄？你要我也能給。”
“不，你不會想給我的。”山主笑了笑，揮手將百寶箱隱去，“換點別的吧，你這魔性實在讓我心動，別的我一定滿足你。什麽都行。”
別的？
人影冷著一張嚴肅的臉，沈思了很久：“那我要一段婚約。”
“……我又不是月老，你要婚約何苦來找我。”
“你比月老有用。”
“是月老根本不可能幫你吧。”
“隨你怎麽說。”
山主失笑：“行……我知道你在輪回中沒少受苦，我可以答應你。但你得知道，你那心上人是戴罪之身，人間千百種苦痛，她比你嘗的只多不少。即便我讓你二人有了婚約，也不會改變她命裏的結局。你想好了？”
聽到問話，人影堅定的眼神浮現出幾分悵然。
他與她的生生世世，沒有過一次好結局。
這都多虧了神界，不準她有溫暖的家人，不準她有無間的朋友，不準她有忠誠的愛人，不準她生得健康，不準她活得自在，亦不準她死得安然。除了苦難，什麽都不準她有。
即便他無數次去找她，去愛她，去打破神界給她的命運，他們也還是行走在命定的一生中，走不出悲哀的結局。
他們葬身於人間的浮華亂世，一次又一次地成為滾滾歷史中的渺渺灰塵，到最後，還不如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過得幸福。
想好了嗎？
和她擁有一次婚約，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而非不停地錯過。
人影直接把自己的魔性丟給了山主，以行動代替了回答，還囑咐道：“一定要名正言順，誰來也無法阻攔的婚約，我相信這點小事你一定能安排，但成不了的我不認。”
山主慌忙將那魔性接住，不同於人影的隨意，他對這魔性可是寶貝得很，邊撫摸邊嘆息：“她命裏本來有姻緣的，你橫插一手還要名正言順，真是……”
“那些‘姻緣’都是神界用來欺負她的，說是姻緣，實為懲戒。其中但凡有一個肯好好待她的人，我都不會那麽放不下。”
山主斜他一眼：“你確定若有一個，你就能放下？”
人影面無表情：“當然不能，我說笑的。”
山主楞了楞，接著竟然真的笑出了聲，笑得豪邁爽朗，絲毫沒有平日裏生人勿近的高冷。人影不知是否因為失去了魔性而有些沈悶，沒有多留，轉身消失在了鬼界的無盡長路。
山主望著人影遠去，笑意漸失，忽然想在很久很久的以前，他與人影的初遇。
那時他還是個受人敬仰的神，人影也只是個年紀不大、開朗逍遙的少年。
某天少年在清幽河玩耍，莫名其妙地聞到了什麽香氣。撿起清幽河上漂來的葉子，到處詢問。正好被他撞見，他便好心對少年說：“這是從雲天之海掉下來的，冥靈樹的葉子。”
雲天之海是天地間荒蕪的盡頭，上通神界太清池，下抵魔界清幽河。那裏枯燥無趣，鮮為人知。
少年問：“我如何才能去雲天之海找到這樹？”
他說：“你順著清幽河往上，需渡三百日，再跨過九千重雲天，便能尋到一片靜謐之海。待你在茫茫大海中看到一座遍地盛放著繁花的浮空島，那就找對了。”
少年年輕氣盛，揮斥方遒，竟真的不遠千萬裏去了雲天之海，一個人在荒蕪之中找到了浮空島和冥靈樹，也找到了香氣的來源。
那麽單調乏味又極度安靜的地方，依著少年貪玩的心性，去看個新鮮勁兒便該走了，根本待不住，可少年卻不知為何留在了那裏，一留就是七百年，半步都沒離開過。
後來，他隱於玉蟬山，再聽見少年的消息已經是很久很久的以後了。
他聽說浮空島上有一個姑娘，惹惱了眾神。而少年偏偏愛上了那個姑娘，愛得要死要活，愛得連命都不顧，頭也不回地追隨那姑娘，跳進了永無止盡的輪回井。
……
宋遠慕十歲那年，王寒生自稱開了天眼，得到了上天的旨意，特去靈隱寺尋他，要收他為徒，助他修道。後來宋遠慕不是沒問過，上天是怎麽說的？上天為何會選他？上天還說別的了嗎？
王寒生通通都沒有回答。
年少的宋遠慕玩心大，調皮搗蛋，什麽都不放在眼裏。某次王寒生醉酒，他偷偷用易容術換了模樣，本想去捉弄一番，沒想到王寒生朝他“撲通”跪下，竟喊了聲“恩公”。
宋遠慕以為師父喝高了說胡話，又怕師父醒了會記恨，趕緊把人打暈了扔進了屋，不敢再鬧了。
宋遠慕從沒想過，他以前竟然真的是王寒生的恩公。雖然那是上輩子，也可能是上上輩子的事兒了，他早已經忘了，但王寒生還記得，又或者說，是靈魂還記得。原來他一心想要修道是前世的願望，難怪王寒生會說他命中註定該修道，若不修，定會帶著永生永世的遺憾。
合上度厄，刺目的光亮漸漸散去。
為了潛心修道而抽去魔性的他，顯然是不完整的，這也導致了他今生變得有些遲鈍。雖然他不覺得自己哪裏遲鈍，但能想象到他這種性格，若是從小就身懷魔性，絕對更加刁鉆難管控。怕是不等修出個名堂來，就已經惹得到處都是麻煩了。
魔性隨著他修道的進行與法力的提升還會再生，總有一天他會重新變得完整。那麽，到那一天來臨時，他會想起過去的所有一切嗎？
擡頭看向不遠處，雲傾正在纏著鬼差聊天。不必刻意去聽也能猜到，雲傾一定跟人家說了不少好話，把鬼都給哄得不好意思了。
今生這段他與雲傾都不喜歡的婚約，是前世的他費盡心思求來的。那些前世未了的眷戀，寄托著他生生世世無止無休的愛意，卻只能在心魔起時與她短暫地相見。
怎麽能甘心……
宋遠慕方邁開步子，那邊江流就一驚一乍地說：“找到了找到了！”
江湛高呼：“聿公子！就在這附近了。”
宋遠慕過去把度厄還給他們：“盡快動手吧。”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竟然有點沙啞。
鬼差二人點頭應下，走到法陣邊緣，開始聯手施法。
只有雲傾關註著他的異常：“還好嗎？”
宋遠慕本應該下意識回一句“還好”，但此刻他實在是不太好，所以搖了搖頭。
雲傾說：“為了給你拖延時間，我可纏了鬼差很久呢，區區小事，你就不用專門謝我了。”
她語調歡快，有意打趣，但他心情沈重，頗為嚴肅地說：“謝謝。”
雲傾怔然。
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指尖那滴屬於他的淚明明已經消失了，卻又像灼熱的鐵水烙在她手上，揮之不去。她能猜到個大概，他的心魔應該跟他們的過去有關。
又或者說，那叫前世。
“你是不是在度厄裏看到我了？”她問。
宋遠慕沈沈地望著她，看著她的模樣與許許多多陌生又熟悉的輪廓交疊重合著，心底一陣酸澀。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直言：“我以前，好像愛過你。”
愛了很久，愛得很深，愛到無可轉圜。
他這句話還有他的眼神，飽含著太多太沈重的感情，讓她分外惶恐。
自從心魔失控後，宋遠慕對她的態度有了很大的變化，但這種變化是因為她，又不是完全因為她。
與前世無關的今生，他們本該一無所知，簡單純粹地相識，被訂下無法拒絕的婚約，意外發現有些好感的對方竟然是討厭的成親對象，然後在慢慢對彼此的了解與熟知中打破隔閡，或許會在一起，或許不會，總之不該像現在這樣……
像現在這樣，弄得一團糟。
“你知道嗎，”她突然說，“我從小的夢想就是離開皇宮，甩掉公主的身份，做個自由的江湖人。我知道人有輪回轉世，但今生的我只存在這一次，所以我要去掙紮，要去爭取這一次的命運。轉世之後就算再好再壞，今生的遺憾不會彌補，就像美好也不會延續，任何東西只有當下擁有，才算真的擁有。”
宋遠慕不解：“你不希望我繼續了解前世的事情嗎？”
她提起精神來笑了笑，想表現出幾分坦然：“瞎想什麽呢。我的意思是，你幫了我很多，我又不是白眼狼。我明白你一心只想修道，為了解決心魔肯定要去了解的啊。放心，我不給你拖後腿，我也有自己的目標……就算你以前愛過我，至少你今生改邪歸正了。”
她眼睛亮亮的，倒映著澄瑩的月光，說完後嘴角揚起更瀟灑的弧度，轉身留下背影，又跑到鬼差身邊去了。
宋遠慕一個人楞在那裏，良久。
今生，改邪歸正了嗎？
垂下眸子，他的懷裏還揣著她給的那一千兩銀票。
這世上修道者眾多，但能修出個所以然的很少。很多修道者學了些皮毛，便已經是盡過了最大的努力。他們為生活所迫，通常會利用自己的仙術幫人辦事，好賺點酬金。
道上為了防止同行壓價搶生意，也為了維護修道者的名聲，會對價格定下最底線的規矩，比方說若要去當人保鏢，護人安危，最低就得收一千兩，少了那就是不守規矩，會遭同行唾棄。
宋遠慕以前不屑去給人辦事，再多的錢也請不來他動一根手指頭，但他今天主動問雲傾要了一千兩，像給自己要了一個光明正大去保護她的理由。
不是對修道工具人的利用，更不是對笨蛋普通人的同情。
她是他的公主，是他的雇傭者，是他本就該追隨並臣服的對象。
……
法陣經過飛速的移動後停在了深山的某處，幾乎是停下的同時，周圍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劇烈震響，配合著鬼魂的叫聲，猶如疾風狂嘯，緊接著，四面八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塌陷了下去，將他們腳下法陣窄小的範圍托成了一座孤島。
塌陷之處猶如裂谷深淵，難以見底，散發著可怖且渾濁的氣息。許多怨靈從深淵攀爬而上，速度快到驚人，不一會兒就爬出來幾百只了。
雲傾汗毛倒立，往後退了半步，忍不住用手背抵在唇邊咳嗽，又怕會驚動怨靈，趕緊改為捂著。
兩只不怕死的怨靈從邊緣爬上來朝他們靠近，宋遠慕眼疾手快，抱住雲傾後退幾步，順勢丟出符咒，“砰”的一聲，那兩只怨靈被擊飛了，掉回了烏泱泱的怨靈堆裏。
雲傾說了句謝謝，然後自然地脫離他的懷抱，還往旁邊挪了兩步。
這兩步看在宋遠慕眼裏那叫一個氣啊。
直接動手把人又撈回身邊，面對她的茫然不解，他板著個臉兇她：“別亂跑！這麽危險，跑遠了我怎麽保護你？”
雲傾說：“可是我想去前面看看。”
“那也得跟在我身後，”宋遠慕主動領著她往前走，扯著她的袖子催促，“跟近一點。”
作者有話說：
蘇映星：（招手）大家好！歡迎收看我們的訪談節目，“小蘇有話說”！今天我們請來的嘉賓是威遠大將軍的兒子，都城知名單身老光棍宋遠慕，宋大公子！（畫面轉移）來宋大公子，跟觀眾朋友們打個招呼吧！
宋遠慕：（一耳刮子拍走蘇映星）滾。
蘇映星：（跟著跑）宋大公子！能不能請你給大家講一下，老婆都送你懷裏了為什麽你還是單身呢？為什麽呢為什麽呢為什麽呢？
宋遠慕：（突然抓住話筒）我告訴你，我只是不想追姑娘罷了，我只要一追，她馬上就會同意跟我在一起。
蘇映星：（面露呵呵）……
宋遠慕：（拔劍）你不信？
蘇映星：（狂點頭）我信了。
——
噔噔蹬蹬，在雲天之海的那段，就是傾傾阿聿本體的故事啦。
爾後發生的一切則是他們在人間的轉世，包括現在進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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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目的是那瀟瀟春雨, 傲骨青竹。
山澗小木舟上，白發老人靜坐垂釣，他施了避雨術, 任雨打濕木臺, 也沾不到他身上半滴。水面蕩著陣陣漣漪，讓人分不清楚那是魚，還是雨。
有風來，白衣人影翩然而至。
老人的註意力終於不再是水面，而是轉向那人影：“恩公您終於來了！有失遠迎。”
“你早知我會來？”
“恭候多時。”
人影站在一旁, 雨卻將其無情穿透。他沒有實體, 已死了一年有餘，眼下只是魂魄來此。他問老人：“你高壽？”
“時間太久，已經忘記了。”
“看來人還是修道有用，你這隨便一活, 就活了我兩輩子。”
“恩公折煞我, 寒生若非有您相助，早已死在戰火之中。此恩此情, 若不能報, 怎能瞑目。”他活著就是在等他, 等過了幾百個年頭, 等過了無數個春秋。倘若人影永遠不來，他或許會一直等下去。
人影嘆息：“你修道至今，只差最後一劫了。劫即是難，難即是福, 福禍相依, 禍起因緣……你既有意等我, 便該由我來給你這個機會。只可惜今生你陽壽將盡, 苦等這麽久，你可有悔？”
老人笑道：“魚我已釣夠，雨也已看夠，能等到您來，我別無所求。”
人影轉身面對著老人，擡手撫摸他的頭頂，淡淡微光浮現：“王寒生，轉世後且請你來尋我，引我修道。若一世不成，就生生世世。待我得道，你自功德圓滿，飛升成仙。”
刺目白光忽閃，老人合上了枯老沈重的眼皮。
爾後一陣長風呼嘯。雨意消散，水潭幹涸，飛鳥來覆，草枯又生，那是屬於人間的滄海桑田。
其實人影早就應該投胎了，正是為了尋找王寒生才耽擱了些時間。之前他跟地府說好，推遲投胎的日期，推個一年就行，哪成想那些不靠譜的，一推給他推錯了，導致他下一世的身份至今還有兩年才出生，平時只能到處閑逛著等。
告別王寒生後，人影優哉游哉地飄到了鬼界的玉蟬山。
玉蟬山本是一座無名山，山主是一名從天上被趕出來的墮神，隱匿在此處。
山主平日最喜歡跟鬼魂交換東西，而玉蟬正是死人含在口裏的葬玉，會隨著鬼魂來帶鬼界，算是除了紙錢之外，鬼身上最常見的寶貝。
山主靈力渾厚，他送的東西可以被帶去來生，因此很多鬼投胎轉世之前，都會帶著玉找他一趟。久而久之，此山便被稱為玉蟬山了。
人影來到這裏正巧門庭冷落，不必想也知道，一定是山主剛尋了什麽好寶貝，特意把客人趕走，就是為了專心欣賞。人影踏過遍地的骨骸、荒丘與孤墳，不請自來，在一棵巨大的枯樹之下找到了山主。
山主正在為愛琴換弦，見到人影先是一楞，接著冰冷的臉上露出一絲笑：“你來了。你瞧瞧我這新弦如何？”
人影走近只瞥一眼，沒什麽興趣，但此行來求人辦事，還是得給點面子，於是生硬地問：“什麽東西？”
山主癡癡地望著手中泛著淡淡幽光的琴弦說：“情絲。”
與山主交換向來是有條件的，有價值的寶貝才能換來同等價值的東西，寧願抽出情絲也要換的……會是什麽？人影並未過多好奇，轉而說自己的正事：“我也來跟你交換一樣東西如何。”
“你？”山主驚喜萬分，目光貪婪地上下打量他。
他蹙眉：“別這麽看著我，我不賣血。”
山主訕訕地笑了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你們族人的血乃是無價之寶，還是在你身上留著更安全。”把琴放到一旁，他問，“那麽，聿公子是想換什麽？”
“放心，是你喜歡的東西，”人影擡起手來，聚起一小團如鬼火般的霧白色的光影，“我的魔性。”
山主臉色大變，站起身來，直直地盯著那團魔性：“你此話當真？”
“當真，這是我剛抽出來的。不過我要的東西，你也得能給我才行。”
“你要什麽？”
“青龍箋。”
山主激動的神色頓失，轉為唉聲嘆氣：“你凈會要些稀罕物件，我就知道，你沒那麽容易把這好東西給我。”
轉頭又坐回原處，抱起愛琴。
人影將那團魔性收於手中：“你找不到青龍箋？我不信。”
“聿公子何必為難我啊，四冥靈降落人間這麽久，六界之中沒有誰插手過這事。我憑什麽管？”
人影嗤笑：“你個上古老妖精，六界的規矩你會在乎？”
山主面露不悅：“我以前好歹也是個神，你別一口一個老妖精的，我跟你父親可是舊相識。”
人影的語調慵懶又放肆：“那又如何，你去找他來抓我？”
“他才不管你呢。”
“那不就得了。”
“你突然要青龍箋做什麽？”
“我做事沒有向人解釋的習慣。”
“哼，可我雖然很喜歡你的魔性，但你拿它換青龍箋……是不是不太夠意思？只要你修道，隨著法力的提升，魔性自然會再生，它取之不盡，於你並無太多損害，而我去尋青龍箋，可是冒著生命危險的。”
“……你有生命？”
“我雖然不死不滅，但我會受傷啊。”
“……你身為戰神會怕受傷？”
“我已經不當戰神很久了，退休了懂不懂？這老胳膊老腿的，多金貴。”
“那你開條件吧，怎麽樣你才會去找青龍箋。”
山主細長的手指撥過琴弦，掀起眼皮戲謔地望向他：“我開條件你就能給麽，那我也要你的情絲。”
人影毫不猶豫地拒絕：“這不行。”
“聿公子，此事並非我有意為難你，而是在你之前，已經有人來找過我了，我既已答應把青龍箋給他，就不能再答應給你。”山主說著，擡手喚來他的百寶箱，隨意一點，召出一縷晶瑩剔透的金色光芒，“這便是他換給我的寶貝。”
人影不屑道：“區區魂魄？你要我也能給。”
“不，你不會想給我的。”山主笑了笑，揮手將百寶箱隱去，“換點別的吧，你這魔性實在讓我心動，別的我一定滿足你。什麽都行。”
別的？
人影冷著一張嚴肅的臉，沈思了很久：“那我要一段婚約。”
“……我又不是月老，你要婚約何苦來找我。”
“你比月老有用。”
“是月老根本不可能幫你吧。”
“隨你怎麽說。”
山主失笑：“行……我知道你在輪回中沒少受苦，我可以答應你。但你得知道，你那心上人是戴罪之身，人間千百種苦痛，她比你嘗的只多不少。即便我讓你二人有了婚約，也不會改變她命裏的結局。你想好了？”
聽到問話，人影堅定的眼神浮現出幾分悵然。
他與她的生生世世，沒有過一次好結局。
這都多虧了神界，不準她有溫暖的家人，不準她有無間的朋友，不準她有忠誠的愛人，不準她生得健康，不準她活得自在，亦不準她死得安然。除了苦難，什麽都不準她有。
即便他無數次去找她，去愛她，去打破神界給她的命運，他們也還是行走在命定的一生中，走不出悲哀的結局。
他們葬身於人間的浮華亂世，一次又一次地成為滾滾歷史中的渺渺灰塵，到最後，還不如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過得幸福。
想好了嗎？
和她擁有一次婚約，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而非不停地錯過。
人影直接把自己的魔性丟給了山主，以行動代替了回答，還囑咐道：“一定要名正言順，誰來也無法阻攔的婚約，我相信這點小事你一定能安排，但成不了的我不認。”
山主慌忙將那魔性接住，不同於人影的隨意，他對這魔性可是寶貝得很，邊撫摸邊嘆息：“她命裏本來有姻緣的，你橫插一手還要名正言順，真是……”
“那些‘姻緣’都是神界用來欺負她的，說是姻緣，實為懲戒。其中但凡有一個肯好好待她的人，我都不會那麽放不下。”
山主斜他一眼：“你確定若有一個，你就能放下？”
人影面無表情：“當然不能，我說笑的。”
山主楞了楞，接著竟然真的笑出了聲，笑得豪邁爽朗，絲毫沒有平日裏生人勿近的高冷。人影不知是否因為失去了魔性而有些沈悶，沒有多留，轉身消失在了鬼界的無盡長路。
山主望著人影遠去，笑意漸失，忽然想在很久很久的以前，他與人影的初遇。
那時他還是個受人敬仰的神，人影也只是個年紀不大、開朗逍遙的少年。
某天少年在清幽河玩耍，莫名其妙地聞到了什麽香氣。撿起清幽河上漂來的葉子，到處詢問。正好被他撞見，他便好心對少年說：“這是從雲天之海掉下來的，冥靈樹的葉子。”
雲天之海是天地間荒蕪的盡頭，上通神界太清池，下抵魔界清幽河。那裏枯燥無趣，鮮為人知。
少年問：“我如何才能去雲天之海找到這樹？”
他說：“你順著清幽河往上，需渡三百日，再跨過九千重雲天，便能尋到一片靜謐之海。待你在茫茫大海中看到一座遍地盛放著繁花的浮空島，那就找對了。”
少年年輕氣盛，揮斥方遒，竟真的不遠千萬裏去了雲天之海，一個人在荒蕪之中找到了浮空島和冥靈樹，也找到了香氣的來源。
那麽單調乏味又極度安靜的地方，依著少年貪玩的心性，去看個新鮮勁兒便該走了，根本待不住，可少年卻不知為何留在了那裏，一留就是七百年，半步都沒離開過。
後來，他隱於玉蟬山，再聽見少年的消息已經是很久很久的以後了。
他聽說浮空島上有一個姑娘，惹惱了眾神。而少年偏偏愛上了那個姑娘，愛得要死要活，愛得連命都不顧，頭也不回地追隨那姑娘，跳進了永無止盡的輪回井。
……
宋遠慕十歲那年，王寒生自稱開了天眼，得到了上天的旨意，特去靈隱寺尋他，要收他為徒，助他修道。後來宋遠慕不是沒問過，上天是怎麽說的？上天為何會選他？上天還說別的了嗎？
王寒生通通都沒有回答。
年少的宋遠慕玩心大，調皮搗蛋，什麽都不放在眼裏。某次王寒生醉酒，他偷偷用易容術換了模樣，本想去捉弄一番，沒想到王寒生朝他“撲通”跪下，竟喊了聲“恩公”。
宋遠慕以為師父喝高了說胡話，又怕師父醒了會記恨，趕緊把人打暈了扔進了屋，不敢再鬧了。
宋遠慕從沒想過，他以前竟然真的是王寒生的恩公。雖然那是上輩子，也可能是上上輩子的事兒了，他早已經忘了，但王寒生還記得，又或者說，是靈魂還記得。原來他一心想要修道是前世的願望，難怪王寒生會說他命中註定該修道，若不修，定會帶著永生永世的遺憾。
合上度厄，刺目的光亮漸漸散去。
為了潛心修道而抽去魔性的他，顯然是不完整的，這也導致了他今生變得有些遲鈍。雖然他不覺得自己哪裏遲鈍，但能想象到他這種性格，若是從小就身懷魔性，絕對更加刁鉆難管控。怕是不等修出個名堂來，就已經惹得到處都是麻煩了。
魔性隨著他修道的進行與法力的提升還會再生，總有一天他會重新變得完整。那麽，到那一天來臨時，他會想起過去的所有一切嗎？
擡頭看向不遠處，雲傾正在纏著鬼差聊天。不必刻意去聽也能猜到，雲傾一定跟人家說了不少好話，把鬼都給哄得不好意思了。
今生這段他與雲傾都不喜歡的婚約，是前世的他費盡心思求來的。那些前世未了的眷戀，寄托著他生生世世無止無休的愛意，卻只能在心魔起時與她短暫地相見。
怎麽能甘心……
宋遠慕方邁開步子，那邊江流就一驚一乍地說：“找到了找到了！”
江湛高呼：“聿公子！就在這附近了。”
宋遠慕過去把度厄還給他們：“盡快動手吧。”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竟然有點沙啞。
鬼差二人點頭應下，走到法陣邊緣，開始聯手施法。
只有雲傾關註著他的異常：“還好嗎？”
宋遠慕本應該下意識回一句“還好”，但此刻他實在是不太好，所以搖了搖頭。
雲傾說：“為了給你拖延時間，我可纏了鬼差很久呢，區區小事，你就不用專門謝我了。”
她語調歡快，有意打趣，但他心情沈重，頗為嚴肅地說：“謝謝。”
雲傾怔然。
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指尖那滴屬於他的淚明明已經消失了，卻又像灼熱的鐵水烙在她手上，揮之不去。她能猜到個大概，他的心魔應該跟他們的過去有關。
又或者說，那叫前世。
“你是不是在度厄裏看到我了？”她問。
宋遠慕沈沈地望著她，看著她的模樣與許許多多陌生又熟悉的輪廓交疊重合著，心底一陣酸澀。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直言：“我以前，好像愛過你。”
愛了很久，愛得很深，愛到無可轉圜。
他這句話還有他的眼神，飽含著太多太沈重的感情，讓她分外惶恐。
自從心魔失控後，宋遠慕對她的態度有了很大的變化，但這種變化是因為她，又不是完全因為她。
與前世無關的今生，他們本該一無所知，簡單純粹地相識，被訂下無法拒絕的婚約，意外發現有些好感的對方竟然是討厭的成親對象，然後在慢慢對彼此的了解與熟知中打破隔閡，或許會在一起，或許不會，總之不該像現在這樣……
像現在這樣，弄得一團糟。
“你知道嗎，”她突然說，“我從小的夢想就是離開皇宮，甩掉公主的身份，做個自由的江湖人。我知道人有輪回轉世，但今生的我只存在這一次，所以我要去掙紮，要去爭取這一次的命運。轉世之後就算再好再壞，今生的遺憾不會彌補，就像美好也不會延續，任何東西只有當下擁有，才算真的擁有。”
宋遠慕不解：“你不希望我繼續了解前世的事情嗎？”
她提起精神來笑了笑，想表現出幾分坦然：“瞎想什麽呢。我的意思是，你幫了我很多，我又不是白眼狼。我明白你一心只想修道，為了解決心魔肯定要去了解的啊。放心，我不給你拖後腿，我也有自己的目標……就算你以前愛過我，至少你今生改邪歸正了。”
她眼睛亮亮的，倒映著澄瑩的月光，說完後嘴角揚起更瀟灑的弧度，轉身留下背影，又跑到鬼差身邊去了。
宋遠慕一個人楞在那裏，良久。
今生，改邪歸正了嗎？
垂下眸子，他的懷裏還揣著她給的那一千兩銀票。
這世上修道者眾多，但能修出個所以然的很少。很多修道者學了些皮毛，便已經是盡過了最大的努力。他們為生活所迫，通常會利用自己的仙術幫人辦事，好賺點酬金。
道上為了防止同行壓價搶生意，也為了維護修道者的名聲，會對價格定下最底線的規矩，比方說若要去當人保鏢，護人安危，最低就得收一千兩，少了那就是不守規矩，會遭同行唾棄。
宋遠慕以前不屑去給人辦事，再多的錢也請不來他動一根手指頭，但他今天主動問雲傾要了一千兩，像給自己要了一個光明正大去保護她的理由。
不是對修道工具人的利用，更不是對笨蛋普通人的同情。
她是他的公主，是他的雇傭者，是他本就該追隨並臣服的對象。
……
法陣經過飛速的移動後停在了深山的某處，幾乎是停下的同時，周圍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劇烈震響，配合著鬼魂的叫聲，猶如疾風狂嘯，緊接著，四面八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塌陷了下去，將他們腳下法陣窄小的範圍托成了一座孤島。
塌陷之處猶如裂谷深淵，難以見底，散發著可怖且渾濁的氣息。許多怨靈從深淵攀爬而上，速度快到驚人，不一會兒就爬出來幾百只了。
雲傾汗毛倒立，往後退了半步，忍不住用手背抵在唇邊咳嗽，又怕會驚動怨靈，趕緊改為捂著。
兩只不怕死的怨靈從邊緣爬上來朝他們靠近，宋遠慕眼疾手快，抱住雲傾後退幾步，順勢丟出符咒，“砰”的一聲，那兩只怨靈被擊飛了，掉回了烏泱泱的怨靈堆裏。
雲傾說了句謝謝，然後自然地脫離他的懷抱，還往旁邊挪了兩步。
這兩步看在宋遠慕眼裏那叫一個氣啊。
直接動手把人又撈回身邊，面對她的茫然不解，他板著個臉兇她：“別亂跑！這麽危險，跑遠了我怎麽保護你？”
雲傾說：“可是我想去前面看看。”
“那也得跟在我身後，”宋遠慕主動領著她往前走，扯著她的袖子催促，“跟近一點。”
作者有話說：
蘇映星：（招手）大家好！歡迎收看我們的訪談節目，“小蘇有話說”！今天我們請來的嘉賓是威遠大將軍的兒子，都城知名單身老光棍宋遠慕，宋大公子！（畫面轉移）來宋大公子，跟觀眾朋友們打個招呼吧！
宋遠慕：（一耳刮子拍走蘇映星）滾。
蘇映星：（跟著跑）宋大公子！能不能請你給大家講一下，老婆都送你懷裏了為什麽你還是單身呢？為什麽呢為什麽呢為什麽呢？
宋遠慕：（突然抓住話筒）我告訴你，我只是不想追姑娘罷了，我只要一追，她馬上就會同意跟我在一起。
蘇映星：（面露呵呵）……
宋遠慕：（拔劍）你不信？
蘇映星：（狂點頭）我信了。
——
噔噔蹬蹬，在雲天之海的那段，就是傾傾阿聿本體的故事啦。
爾後發生的一切則是他們在人間的轉世，包括現在進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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