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遠慕天生長著一副惹人喜歡的好皮囊, 在此夜之前雲傾也見過幾次。但沒有一次如現在這般，竟讓她有些心慌意亂。

狗東西騙了她這麽久，可真會演。想起她之前一直追著他叫哥哥, 朝他撒嬌……他要是知道她就是二公主, 豈不是得意壞了？

混蛋！

不過，她那手無縛雞之力又嘴欠的未婚夫婿，竟然是位身懷仙術又正直勇猛的修道者，兩個身份之間如此割裂，即便有過懷疑也還是不太好接受。

宋遠慕並不在乎身份暴露, 仍專註地望著雲傾, 甚至還學著她的動作，也伸手摸向了她的臉。

雲傾僵住，肌膚上起了一層細細的疙瘩，後背緊張到挺得筆直：“你要做什麽！”

宋遠慕微微靠近她, 鼻尖輕嗅：“你好香。”

“……”

怎麽一頂著宋遠慕的臉就開始耍流氓了, 還耍得這麽自然。

大手粗糙而溫暖，指尖似是無意地撫過她的耳朵和發根, 惹得她瞬間臉紅。她慌忙偏頭別開目光, 轉移話題：“你不是說來救我的麽？我們, 我們怎麽離開這裏？”

感受到她的刻意逃離, 他沒有收手，而是順勢往前穿過她腦後的長發，托住了她的後腦，小手指抵在後脖頸的瞬間, 讓她如針紮一般從頭皮發麻到了尾椎, 就像被擒住的貓咪, 逃無可逃, 下意識小聲求饒：“別……”

他低垂著眼睛，側頭在她耳邊也嗅了嗅，不小心碰了她一下，更像是故意的貼近：“你真的好香，我認得你的味道。”

認得味道……

難道聞香識人？

雲傾的耳朵紅得都要滴血了。她不覺得自己香，只覺得宋遠慕身上的血腥味太過刺鼻：“你要是喜歡，回頭我把洗頭發用的花露送你一瓶……”

他不滿意，固執地強調：“不，是你身體裏的香味。”

身體裏能有什麽香味，凈會胡說八道。聽著倒是像是在跟老相好調丨情，畢竟他的葷話能力她可是見識過的。想到這，雲傾猜他八成是認錯人了。

他不是夢裏的幻象，但也確實不太正常。眼睛看不見了，人也認不清了，腦袋都混亂了，簡直比小梅還傻，這能對勁麽。垂眸看向他身前的傷，雲傾無奈道：“流了這麽多血還有閑心瞎扯，我真搞不懂你。”

宋遠慕楞了一下：“你在關心我嗎？”

雲傾：？

怎麽聽出關心的？

幹笑兩聲：“我當然關心你了，萬一你死在夢裏，我出不去了怎麽辦。”

宋遠慕若有所思，快速提取對自己有利的有用信息——她承認在關心他。歪著頭，眼中的霧白翻湧如浪濤：“多謝你的關心，我很高興。可是你到底是誰？為什麽我看不清你的樣子？”

“我都說過了，我是藤蘿。”

“藤蘿是什麽東西？”

“……”

你才是東西！

看他這樣就知道一時半會肯定說不通，這麽站著她不光累，倆人離得太近她也不自在，何況姿丨勢跟預知夢裏的實在太像，容易讓她心慌。至少換個地方也好。

這麽想著，雲傾哼哼兩聲，開始用對付陳乾的套路假哭：“哥哥，我剛才被小梅打傷了，身上好疼。我想去旁邊坐著歇一會兒，你說好不好？”

“小梅？小梅又是什麽東西？”宋遠慕眼裏的白霧翻湧著，好像他的靈魂和意識正在掙紮。

雲傾忙說：“就是兇靈！兇靈你總記得吧？”

宋遠慕的確記得兇靈，聞言蹙眉道：“兇靈竟敢傷你，她在哪兒？我去殺了她！”

“啊，她在，在……”她已經被殺過了啊，雲傾欲哭無淚，“先不管她了，我們找個地方坐下，冷靜些，然後再慢慢聊好嗎？”

宋遠慕茫然退開幾步，失神地喃喃：“我竟然讓兇靈傷了你，我連兇靈都打不過……不，不對，我這一世明明選擇修道了……難道我又沒有潛心修煉……”

嘀咕什麽玩意兒呢。

看他獨自陷入迷茫中，雲傾頻頻瞥向不遠處的席子，找準了機會，直接從旁邊的空子鉆了出去。可惜才剛起步，腰上突然橫過來一條粗壯的手臂又把她給撈了回來。

連續兩次出師不利！

晦氣！

雙腳短暫離地，她的後背撞進了他寬厚的胸膛。不顧她的掙紮，他扣住她的手腕，把人再次推到墻角。劍眉緊擰，他眸中的霧白色瞬間沈重到可怕，微慍道：“你想去哪兒！想逃？”

“不，不是……”

反而比剛才離得更近了。

他強壯的身體就是天然的封印，有力的雙手便是無解的枷鎖。雲傾害怕極了，滿腦子浮現的都是預知夢裏的情形。就算對方是宋遠慕，是她的未婚夫婿，她也不想被人強吻，不想被人扒衣服啊！

宋遠慕似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安，微微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低頭用腦袋蹭了蹭她的臉，像是小獸在示好。

這種奇怪又暧丨昧的行為不禁讓雲傾臉色更紅：“你這又是幹嘛？”

“不要怕我，我很乖的。”

乖？

雲傾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那，如果我不怕你，你能離我遠一點嗎？我這樣胳膊疼……真的。”

宋遠慕毫不猶豫地拒絕：“不能。”

“你別欺人太甚！”雲傾被逼急了，左看右看，最終把目標定在了他的手腕上，威脅道，“我前兩天剛被狗咬過，小心我咬死你！”

“你咬我？”

“對！不服的話你打我好了！”打她就會把青龍箋喚醒，按照上次的經驗，青龍的力量必將讓夢的幻境破碎。

宋遠慕搖搖頭：“不要。我不舍得打你。”

雲傾被他氣得無言以對：“那你困著我到底想幹嘛？不準我走，連坐都不給坐。你不是說來救我的嗎，我們不出去這算哪門子救啊！”

宋遠慕愈發委屈：“我只是想跟你單獨待一會兒，待夠了我自然會送你出去。你若著急離開，醒了就見不到我了。就待一會兒也不行嗎？”

“不行！”雲傾搞不明白，“你自己說不是幻象的，我醒了之後怎麽會見不到你。”

宋遠慕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因為我修道無所成，暫時記不得太多事情，出去可能就忘了。你放心，幻象是沒有心跳的，你可以相信我。”

這個位置正好離他傷口不遠，血黏丨連在她指腹。感受著他頑強澎湃的心跳，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片疼惜之感，很想為他療傷，為他清理掉這些討厭的血跡。

但指尖微動，她終究是個不會仙術的凡人，什麽都沒有發生。

擡眸看去，宋遠慕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經被霧白徹底侵蝕，他不再迷惑掙紮，反而恢覆了平靜。她問：“你的眼睛還是看不清？”

“嗯。放心，我很好，不過是生出了一段被本體排斥的魔性，暫時幹擾了視力。”

“心魔！”雲傾想起當初蘇映星的玩笑話，頓覺背後發涼，“你你你！你把本體怎麽了？”

“沒怎麽，我就是本體，比本體更完整。你不喜歡現在的我嗎？”不等雲傾回答，他迫不及待地湊上去親了一下她的臉頰，表白道，“我很喜歡現在的你。”

轟的一下，雲傾腦袋亂成了漿糊。

她這是被他給……輕薄了？

瞪大眼睛，仿佛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你認得我是誰？”

“自然認得，”宋遠慕牽著她的手送至嘴邊，氣息灑在她的手背，落下細碎而灼丨燙的吻，堅定地回答，“你是我的公主。”

順指尖向下，每一個吻都像是綻開了一朵花，她下意識伸展手指，像貓咪舒服地張開爪子。宋遠慕與她十指緊扣著，吻追落在她的臉頰，耳語呢喃：“也是我的未婚妻……”

他們偽裝了那麽久，竟在這場夢裏被輕易地全部揭穿。

她無心去問他如何發現了自己的身份，臉燙得厲害，下意識否認和抗拒著：“你真是瘋了。我警告你少亂說話，不然等你清醒過來，沒臉見人的可不是我。”

“哪裏亂說話，我們的確已有婚約。我承認自己這一世不太開竅，但沒辦法，我為了能潛心修道抽去了魔性，只能如此遲鈍。你不要嫌棄我。”

“夠了夠了！”雲傾頻頻閃躲，不想聽他繼續胡言，“我不懂你在說什麽，你腦袋現在不太正常，不要再說了。”

宋遠慕捧著她的臉，強迫她轉過來面對自己：“我就要說！從第一次在原山村後山見到你，我就沒有停止過對你的懷疑，但我還是把你留在了身邊。從第一次猜測你是二公主，我這被大補茶虐過的胃就一陣抽搐，但我再也沒有跟你作對。你知道為什麽嗎？”

她哪裏知道為什麽。陳乾自稱行善積德，總是對她百般照顧。可為了行善積德，真的會對一個人那麽好麽。

宋遠慕主動回答：“因為我覺得你很可愛。”

“可愛？”

雲傾懷疑他想說的是不是“可恨”。

“你就像容易生氣的小貓咪，又驕縱又可愛。得哄著，跟你說話要溫柔。得耐心配合著，雖然你有時太敷衍，連騙我都不走心。還得把你保護好了，否則你受傷了哭哭啼啼，會讓我很心疼。”宋遠慕一邊說一邊捧著她的臉不停地親吻，故意發出“啵唧”的聲音，連親了好幾下。

“你別……”你別親了，還是你別說了？

雲傾懵懵的，覺得自己的聲音，語氣，還有靈魂，全都在他的掌丨控之下軟成了一團。

他恬不知恥地又用臉蹭了蹭她，歡喜地瞇起眼睛。

即便沒有心魔出現，他心裏對雲傾的態度也是特別的，只是沒承認過罷了。

比起修道工具人，他顯然更需要的是雲傾本身。這個一會兒像毒蛇般陰狠，一會兒又像貓咪般可愛的女人，很奇怪地奪走了他的註意力。心中對她的保護欲無限膨脹，甚至為她學會了低頭與妥協。

這並非凡人的一見鐘情，而是生生世世的習慣使然，刻在他血與骨裏的習慣。他已經和她擁有過無數次的輪回轉世了，即便人類狀態的他們，什麽都不記得。

他不準別人欺負她，小梅不行，怨靈不行，就連蘇映星想逗她都不被準許。可是她那麽可愛，誰不想欺負她呢。就算是宋遠慕自己，也無法控制地心頭發癢。隱藏在心中被克制住的念頭一旦失去理智的阻攔，便會洶湧地爆發出來，毫不遮掩地向她表達。

越聞著她香香甜甜的味道越覺癡迷，他終於難耐地吻在她唇上。

他的吻就和他的聲音一樣溫柔而清冷，只是輕輕地，並不野蠻。大手摩丨挲著她纖細的指節，舌丨尖細細地繪過她的唇瓣，安撫著她的情緒。微暗的火光，從他身後勾勒著他好看卻模糊的輪廓，像在他身上浮罩著一層夢幻的影。

如果雲傾不曾見過那場預知夢，不曾有過於嚴肅的心理防備，這個吻簡直可以稱為浪漫。

但此刻，幾滴滾燙的淚從她臉龐滑落，她竟被嚇得無聲地哭了。

宋遠慕毫無知錯的意思，反而用舌丨尖放肆地卷走了淚珠，低聲誘哄：“難過就哭出聲來，我想聽。”

“你神經！……唔……”雲傾沒來得及罵完，他又吻了上來。

這是她的初吻，太過驚悚刺激，還有點朦朧迷離。幾番輕丨吮過後，她甚至有些恍惚地微微張開嘴巴，下意識在配合他的友好靠近。

感受到她不再反抗掙紮，宋遠慕終於松開她的手腕，攬住了她的腰。雲傾得以自由卻愈發無措的手只能自然地搭在他的手臂上，攥著他的衣袖，好讓自己沒那麽丟臉地下墜。

他始終只是淺嘗，不曾過多索取。吻夠了唇瓣又輕吻她的唇角，下巴，頜骨，還有透著粉紅的面頰。好聽的嗓音親昵地喚她“傾傾”，猶如愛人私語。

她實在不太適應這種氛圍，故意板著臉回他：“誰準你這麽叫我的！”

他並不懼，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逼迫她擡頭：“千年萬年，不都是這麽叫的麽。”然後不等她疑問，又迫切地吻了下去。

人的一生不過百年，何來千年萬年？

雲傾後知後覺地想起他方才說自己“這一世”沒怎麽開竅。

望著他的眼睛，就像墜入了深海的漩渦，腦袋裏突然湧入了許多模糊的記憶碎片，零零散散地堆疊著，其中有一段對話格外清晰——

“這世上很多花都是沒有毒的，但花香聞得太多卻不是什麽好事。某些過分濃郁而持久的香味會讓人上癮，在不知不覺間對你造成損傷。如果你不想短命，以後切勿再擅闖此地。”

“我對花沒興趣，只想知道，你身上的香味也會讓人上癮嗎？”

“……我身上哪有什麽香味？”

“有啊。清幽河上漂過的每一片葉子都是從你這裏落下的，葉子上沾染了你的香味，所以才將我引來。我渡清幽三百日，又過雲天九千重，便是專門來見你。”

“放、放肆！你可知我是誰？”

“你是在雲天之海種樹養花的嘛，我聽說過。”

“胡扯，你才是種樹的！真沒禮貌。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

他是什麽？

雲傾想不起來了。

頭疼欲裂，她猛地推開宋遠慕，眼底一片驚慌。

宋遠慕的臉色倏然冷漠：“怎麽，你又想走？”

雲傾茫然搖頭，他的聲音竟然和記憶裏的那道一模一樣：“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

宋遠慕一楞，接著勾起唇角：“你有印象了？還真是不容易。看來那條狗把青龍箋給你，算是做了樁好事。”

雲傾聽見“青龍箋”三個大字乍然清醒，旖丨旎氛圍全無：“你這是什麽意思？說清楚些！”

“沒什麽意思，我知道那條狗一直在覬覦你，對你不死心。這一世他雖然護著你長大，但你我已有婚約，你若再敢喜歡那條狗，對他多看一眼！我定會將他抽筋扒皮，讓他魂飛魄散！”宋遠慕越說臉色越陰沈，全然不見方才的半點溫柔。

雲傾長這麽大，護著她的除了皇帝，就只有唐願了。她試探著猜：“你說的‘狗’是指……湯圓？你是說他給了我青龍箋？”

宋遠慕心煩地緊擰著眉頭，氣呼呼地說：“別跟我提他！青龍箋本來就是你的，如果不是他自私地偷走，我們根本就不會有後來遭遇的苦！”

雲傾拍拍他的心口，像哄小孩似的：“沒有沒有，你先冷靜一下，我不提了。我只是想問問青龍箋的事。”

可他冷靜不下來，他本就被心魔所擾，哪有理智可言。

只要一想到這一世的雲傾竟然在那人的陪伴下長大，與之親密無間。對那人交付所有的信任與喜歡，喜怒哀樂都不曾遮掩。遇到事情第一時間哭著找那個人，甚至就算與他有了婚約，也忽視不去那人的存在……他就嫉妒得發狂！

他永遠忘不了上一世，因為他投胎晚了一步，雲傾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嫁給了那個討厭的人。他孤身持劍闖進喜堂，她卻擋在那人的身前對他說：“不要傷害我的夫君。”

夫君？

她怎麽能叫別人夫君。

他們才是生生世世都該在一起的，是那條狗橫插一手，攪亂了他們的一切。

“哼，青龍箋就是被他給……”

“咻咻！”

兩枚淬毒的鐵蒺藜狠狠地紮進了宋遠慕的後肩，打斷了他要說的話。

夢裏出現了第三個人！

宋遠慕雖然不會痛，但也是有知覺的，身子一僵，殺意頓現，不必回頭便喚出長劍，一個閃身就已經沖上去跟那人打了起來。

只聽兵刃相接，一陣叮叮當當，錚錚作響。雲傾萬萬沒想到來的人竟然會是他們剛才還在討論的……唐願。

唐願一身黑衣，風塵仆仆，正跟宋遠慕打得不可開交。二者若單純比拼武力，本應該是唐願更勝一籌，但修道之人，法力早已浸透在一招一式之間，就算宋遠慕不刻意用仙術去壓制對方，劍招也難免帶著普通人不可抵擋之勢。

唐願是殺手，身上恍若渡著一層蝕骨的冰寒，稍稍拉開一段距離，他難得急躁地對宋遠慕說：“造夢的罪魁禍首已死，我們須得馬上出去！我是來帶她走的，請你不要阻攔。”

宋遠慕冷著臉：“我自有安排，用你教我做事？你算什麽東西。”

話不多說，劍勢又起。

宋遠慕所用的熾白色長劍並非尋常法器，而是王寒生行走江湖所用的沈靈劍。此劍威力極大，可斬鬼殺神。幾個回合過後，唐願便在他的步步緊逼下呈現弱勢。

殺手本就更擅長速戰速決，如此長戰，非常不利。

宋遠慕察覺到他的不敵，身上狂妄之氣更甚，擡手聚起一抹霧白色的光團，狠狠地朝對方丟過去。他動用了仙術！

如果是以前，雲傾一定奮不顧身地沖上去保護唐願。可現在就因為宋遠慕剛才說的話，雲傾遲疑了。

唐願是被玄幽收留的唐氏孤兒，他的爹娘是唐門的叛徒，早就被唐門處死，屍骨無存。他從小生長在玄幽的身邊，後來隨玄幽踏入皇宮，並在玄幽死後，忠心地守護著雲傾的長大。

是他告訴雲傾，玄幽留下了青龍箋，也是他告訴雲傾，青龍箋與她的羈絆和牽連。

雲傾一直都很相信他，從來沒想過……倘若他在撒謊呢？

雲傾遲疑的片刻，唐願已經被宋遠慕打得渾身是血，撐著劍跪在了地上，和戰敗無異。宋遠慕魔性附體，不見半點慈悲，眼看著他擡手又要聚起光團對唐願趕盡殺絕，雲傾終於忍不住顫抖著出聲：“別打了！”

宋遠慕動作一頓，不悅：“你心疼他？”

雲傾跌跌撞撞跑向唐願，跪坐在地上，吃力地扶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手掌按向他的心臟，果然，是有心跳的。他不是幻象。

無論如何，雲傾不能讓唐願真的被生生打死。她並非不相信宋遠慕，但也不想就這麽給唐願判罪。她環抱著唐願的身體，不讓宋遠慕動手：“不要再打了，這裏一切情況未知，有什麽問題我們醒來再說好嗎？”

宋遠慕幾近狂躁，醒來他就不見了，還如何阻止他們在一起？他隱忍著怒意：“過來，到我身邊來！你想知道的一切我會告訴你。他是個騙子，你不準為他掉眼淚！”

話音落，宋遠慕周身氣場大變，連帶著周圍風都變得淩冽，大地開始震顫。唐願見狀，掙紮著護著雲傾起來，想要趕緊離開這裏。可此舉更讓宋遠慕生氣，隨手一道符咒便將他們阻攔，怒火沖天：“放下我未婚妻！你找死！”

雲傾被這一起一停弄得跌倒，唐願虛弱的身體也連帶著癱軟在地，他小聲對雲傾說：“公主！王寒生說他心魔失控了，得想辦法殺了他，否則我們都出不去了！”

“什麽？”雲傾來不及多想，只覺一股風湧來，強硬卻溫柔地卷著她推向了一旁。

宋遠慕猶如地獄閻羅，頃刻間近身唐願，蹲在他面前，大手扼住他的脖子，狠狠捏著，仿佛在欺淩一只螻蟻：“想殺我，就憑你？你這條狗真是活久了，膽子越來越大了。”

唐願早已鼻青臉腫，奄奄一息的身體被隨意地拖拽，呼吸愈發不暢。目光呆滯地望著雲傾的方向，嘴唇翕動，用盡最後的力氣喚她——

快走。

公主，快走……

雲傾怔然。

她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做出判斷，他們誰更值得信任。又或者說，難道這個局面，真的必須要選擇其一嗎？她除了自己，誰都不想選。

就在唐願漸漸失去生氣之際，整個幻境也因為宋遠慕瘋狂的力量而瀕臨垮塌，一把精巧的匕首突然地紮進了宋遠慕的脖頸。

唐願被他手中墜倒，無力地咳嗽了幾聲，閉上了眼睛。

宋遠慕難以置信地回頭，看向匕首的主人，眸中的白霧瞬間消散，“咚”的一聲，他如斷線傀儡般倒下，躺在雲傾的腳邊。身上血流不止，蔓延成河。

屋子要塌了，整個世界都要塌了。雲傾隨著搖晃跌倒在地，看著滿手的鮮血，不敢去碰宋遠慕，只覺雙眼充斥著酸澀與疲憊：“對不起……”

火堆的光斑越來越大，一切都在快速地熔化，這次的震蕩堪比青龍現身之時的強度，這並不代表著宋遠慕的力量能與青龍一較高下，而是意味著幻境承受力到了極點，它正在破碎，他們就要醒了。

黑暗過後，耳邊的寂靜漸漸被嘈雜替代。

雲傾聽見了吵鬧的聊天聲，下意識蹙眉，然後猛一睜開眼睛，像是從泥淖中抽離一般痛苦。

“醒了醒了，可算醒了，”王寒生心疼地在屋裏踱步，“哎喲，差點把我寶貝徒弟折裏頭，失策失策。”

“哥！你快起來！她都醒了，你怎麽還不醒？”蘇映星難得正經，滿是擔憂地守在宋遠慕身邊，竟然還老老實實叫了哥。

雲傾從夢中驚了一身虛汗，爬起來，大腦緩慢地讀取眼前的信息。

這個地方很陌生。

天還是黑的。

屋裏除了蘇映星，王大師，還有……方大師？他怎麽來了。還有……

“湯圓！”她的目光落到一旁靜坐的唐願身上，先叫他的名字。

閉目無聲的唐願睜眼，也是先看向她的方向，警覺地站起來：“沒事吧？”

雲傾搖搖頭，一偏頭看到了沈睡在她身邊的宋遠慕。宋遠慕還帶著陳乾的面具，面具邊角已出現裂痕，他的脖頸和胸膛都完好無損，沒有傷。

沒有傷就好……

“怎麽回事啊，到底怎麽回事？”方六文著急地都快蹦起來了，但他那種不正經的人，根本不像是在關心情況，反倒是像著急看戲聽熱鬧。

雲傾慌忙斂下心神，主動朝唐願伸手。

唐願目光一動，繞過旁人走上前來將她打橫抱起：“我們先離開。”

雲傾乖乖倚在他懷中。

“等等！”王寒生叫住他們，“不準走，我徒弟還沒醒呢。”

唐願冷眼瞥他，似是知道王寒生的三腳貓功夫不是對手，理都不理，一個閃身就不見了。

“嘿！這麽沒禮貌！”王寒生氣得跳腳。

方六文說：“哎呀走就走吧，阿聿不醒，咱倆這老骨頭又打不過他，你不知道那小子多狠，給我胳膊差點擰斷了。”

王寒生大罵：“你還好意思說？你怎麽什麽人也往這帶？你個叛徒！”

方六文不服：“我叛徒？不把你們供出來我小命都沒了！”

“我呸！你個慫貨。我不管，我徒弟現在醒不過來了，你負責！都怨你！”

“阿聿是被你弄進夢裏去的，不怨你還怨我？姓王的你要不要臉！”

“我不要！不要你怎麽著吧！”

他們倆一個比一個起的調門，只有蘇映星全心地守著宋遠慕，等著宋遠慕終於眼皮一動，他馬上激動地喊：“醒了！我哥醒了！”

另外兩個老不正經的趕緊圍過來。

“乖徒弟，沒事兒吧？”

“乖師侄，身體可還好？”

宋遠慕看起來很疲憊，虛弱地躺在那，目光一一掃過屋裏人，問的第一句話是：“人呢？”

“誰？”王寒生和方六文兩臉茫然。

只有蘇映星明白他的意思，支吾著說：“剛才，已經走了。”

宋遠慕撐著胳膊起來，渾身就像散了架似的，累到不行。他先摸向自己的脖子，很平整，沒有傷，再看自己的心口，也很好，沒有出血。

只是夢啊。

腦海中的記憶破碎而混亂地交織著，他記得夢裏的自己說了很多奇怪的話，但是對那些話提到的事情，卻並沒有更多的印象。心魔已經在雲傾殺了他的那一刻消失了，太多問題就此無解。

“啪”

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他肩上，他怔然擡頭：“師父？”

王寒生面色沈重，一眼就看出問題：“你的心魔是不是出現了？”

“……是，”他承認，“我還想起了臘月二十三那天的記憶，還有一些，一些混亂的，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的記憶。”

“你們是怎麽從夢裏醒過來的？你的心魔又是怎麽控制的？”

“我們……好像是因為我動用了仙術，情緒不穩定，力量擊潰了幻境。心魔，心魔是……”宋遠慕有些痛苦地按了按額頭，突然想到什麽，“師父！唐願入夢之前，你可有跟他說過我心魔失控？”

王寒生奇怪：“我怎麽可能跟他說這個，何況我也是看你醒了才發現的。”

宋遠慕的心狠狠一沈。

在夢裏，唐願明明對雲傾說——

“王寒生說他心魔失控了，得想辦法殺了他。”

……

翌日淩晨，天未亮。

雲軒宮偌大的藥池中霧氣騰騰，四周薄紗繚繞，燭火搖曳，連成一片溫柔氤氳的光。

雲傾沐浴在藥池裏，閉著眼睛。

她受了驚嚇，又淋雨發燒，身體不適，需要藥池來幫助恢覆。這藥池與一般的池水不同，泡在裏面不怕泡壞了，也不怕會淹死，且不需要吃飯喝水等一切人類用來維持生命的活動。

好像跟成了仙似的，可以無欲無求。

她不困，但她很疲憊，心神不寧，總是不停地回想起宋遠慕死去的畫面。

睜開眼睛，她發現唐願一直在不遠處的柱子旁，背對著藥池站在陰影中。她沙啞著嗓音道：“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唐願著急說：“我不累。”

知道他很固執。雲傾嘆息一聲，沒再多言。

唐願從劍沈山馬不停蹄趕回來本就辛苦，回來之後又找不著她，肯定嚇得六神無主。好在唐願聰明，知道去找方六文，嚴刑逼供之下，讓方六文帶路去了原山村，破開隱靈符，進入了小屋。

按照唐願的說法，他到達之時，宋遠慕已經入夢。而王寒生說，宋遠慕的心魔出現了，雖不到徹底失控的地步，但他們繼續留在夢裏絕對會有危險。於是他便主動要求入夢來救人。

後來他與宋遠慕交手，因為不會仙術而被壓制著，差點死在夢裏。多虧了雲傾偷襲，殺了宋遠慕……

浸沒在藥池中的雙手捏緊，雲傾的四肢隱隱發顫，心臟“突突突”地跳著，很難受。面頰異常地發燙，她還在發燒。

“公主……”唐願總能很敏丨感地察覺她的異常，忍不住出聲叫她。

她出神地楞了很久才回：“我又殺人了。”

“那只是夢！是屬下失職，沒保護好您。這種事應該由屬下來做。”唐願作為殺手，又是影衛，本應該是隱忍克制的，情緒更不該外露。平日裏就算只有他們兩個，他也都是自稱屬下，而稱她為“您”，只有理智抵不過情緒的時候，偶爾會模糊邊界。

從小到大，唐願一直都對她很好，她認為這種好是理所應當的。因為她是他的主人，而他是她的影衛。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想，這種好，會有目的嗎？

雲傾回宮之後，尚未提過青龍箋。在夢裏，宋遠慕差一點就要給她解釋清楚了，偏偏在那個關頭唐願出現，巧合地打斷了一切。

她懷疑唐願可能早就找到了他們，只是沒有著急進去，一直在外旁聽。

那麽，他聽到了多少？

他在心虛什麽？

雲傾在夢裏殺了宋遠慕，並非一時激動沖昏了頭腦，相反的，她太清醒了。

她無法盲目地做出二選一的判斷，所以她真的選擇了自己，為自己鋪墊好了兩方的退路。

她知道夢裏死了對現實不會有影響，因此她絕不能看著唐願身死而坐以待斃，那樣若唐願有問題，必然會打草驚蛇。唐願是她的貼身影衛，也是一個能躲過皇宮守衛的頂尖高手，她並不認為自己能輕易將其擺脫，穩住他才是最好的決定。

而宋遠慕跟唐願不一樣，她總歸要回宮的，宋遠慕攔不住她，也不可能敢攔。如果宋遠慕有問題，她自然有時間和辦法去應對。如果宋遠慕沒問題……那他應該，能理解她的選擇吧。

向後仰著脖子，雲傾再次閉上眼睛。長發散在水池邊。她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吐出來，嘆息聲在蔓延。

“湯圓，來陪我說說話吧。”

唐願一楞，很快回答道：“好。”

他動作輕且快，眨眼就來到了池邊，垂著眼睛，沒有刻意看她，就這麽席地而坐。

夜風習習，“淅淅瀝瀝”的水聲響起，她在池水中轉過身來，趴伏在岸邊，臉靠在手臂上：“你去劍沈山調查陳乾，有什麽消息？”

“劍沈山……並沒有叫陳乾的修道者，只有個叫陳秋陽的廚子，已經五十多歲了，沒有子嗣。但有個叫阿聿的人，是劍沈山門主王寒生最得意的徒弟，也是方六文的師侄。”

宋遠慕在夢裏的真實面容已經暴露，唐願肯定已經認出他了。

雲傾斂下思緒：“還有其他的嗎？”

唐願又把其他調查到的情況一一道來。她始終閉著眼睛靜靜地聽著，沒有做出過多反應。良久過後，她就像是睡著了似的，一動不動。

正好唐願也說得差不多了，幹脆閉嘴沈默。

突然，雲傾伸著沾著水珠的手，抓住了他的衣擺。白皙精致又漂亮的手，正將主人的不安暴露無遺。她喃喃：“別走。”

唐願心中動容，輕聲回：“我不會走的。”

“就在這裏陪著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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