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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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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子征抱著餃子,帶著燒餅油條從私塾回來時,就見杜小佟坐在廊階上發呆。

他左看右看沒瞧見藺仲勳,走向她,問:「小佟姊,一兩哥呢?」

「到胡家去了。」杜小佟托著腮,腦袋快打結了。

「怎麽會到胡家去了?」胡家就在後頭那條路上,家中有幾畝田耕種,家境算是小康,難道——「一兩哥打算到胡家幹活了?」

杜小佟聞言,心莫名疾跳了下,隨即駁斥。「你在胡說什麽?不過是我和你一兩哥到外頭看排水時,適巧遇到胡家大叔,就說昨兒個田裏淹了水,要踩水車排水,家裏沒個男人能幫,所以借了你一兩哥而已。」

兩家的田就傍在一起,想不遇著他們都很難。不過秧苗還沒抽長到需要曬田,實在沒必要用上水車,只要將排水打開便成了,所以,胡大叔的意圖實在明顯得教她無從阻止,而一兩壓根沒抗拒就跟著走了,她又能如何?

「是喔。」唐子征不解地望著她。「既然這樣,小佟姊為什麽一臉煩惱的模樣?」

「我……」杜小佟語塞。她總不能說,因為她看見胡大叔的女兒亦步亦趨地跟在一兩身邊,根本是打著踩水車之名,行相親之實。

思忖著,她不禁頭疼地抱著頭。糟,虧她還找了說詞說服自己,可事實上根本就是她動了情,不成,這事絕對不能,她得要懸崖勒馬。

「小佟姊,你身體不舒服嗎?」餃子睜著圓亮大眼問。

杜小佟擡眼,伸手將他抱進懷裏。「沒事,只是頭有點疼而已。」她勉強笑了笑。

「你們三個去洗手,先喝點涼湯,待會到田裏幫我除草。」

「小佟姊,咱們也缺人手,不如我去把一兩哥找回來吧。」燒餅忍不住道。

兩畝田除起草來,那可是得要忙上許多天,而且一旦下過雨,雜草生長的速度更快,會搶了秧苗的養分,屆時長出的稻穗就不夠飽滿。

「可是……」

「我和燒餅一起去,就說小佟姊不舒服,一兩哥一定會馬上回來。」油條也出聲。

「等等,你們別說,你們去探探就好,看他是不是真的在踩水車,如果不是的話,你們再把他喚回。」話一出口,杜小佟不由得抱頭低吟。

她真討厭這樣的自己,根本就是心口不一嘛!

「小佟姊真的很不舒服?」那低吟聲引發了唐子征眉間的皺折。

「沒事,你們全都先去喝涼湯。」

「我和燒餅去找一兩哥回來喝涼湯。」油條立刻抓著燒餅一溜煙地跑了。

杜小佟沒力氣阻止,只能由著他們倆。

只是這事真的很傷腦筋……唉,她該怎麽辦才好?

啟德鎮附近的田地,引進清河分支做為主要灌溉水源,每一畝田都會有一道水門,需要用水時,便拉開水門,不需要時便關上。而水田雖需要水源,但在分檗期需要曬田,要是水太多,則必須拉開排水口,將水排掉。

有時水太少,還得倚靠水車把水給打進田裏,當然在水太多時,亦可用水車將田裏的水排出。

而杜小佟的兩畝田適巧和胡家的田傍在一道,水門引的是同一條水,就連排水也是同一條。胡家水門不開,就算杜小佟開了水門也沒水,胡家的排水口不開,就算杜小佟拉開排水,只會淹到胡家的田。

是故,杜小佟極力和胡家交好,只是為了避免節外生枝。

而藺仲勳也看出了這一點,但說真的,當她介紹他只是她家中長工時,不知怎地,他就自願到胡家幫忙了。

他都快忘了自己是她的長工,要不是她這番提醒,這事他早就忘光了……怎麽他都快忘了,她還記得一清二楚?莫名的,心底有股拂不去的惱意,像是紮了根發了芽。

「一兩哥,別再踩了,今兒個日頭這般毒辣,我讓廚房備了冰鎮酸梅汁,咱們到裏頭喝一點,祛祛暑意吧。」見他像是要把水車給踩爛,胡家千金胡信巧忙道。

藺仲勳猛地回神,睨著身旁陌生的姑娘家,惱意更甚。

她好歹也是個明眼人,難道她會不知道胡老頭把他找來,為的就是自薦千金嗎?

「一兩哥……」胡信巧被他冷鷙的目光嚇得瑟縮一下。

胡信巧渾身止不住的打顫,總覺得眼前的他和昨日飛檐走壁的他截然不同……昨兒個的他揚笑豐神俊朗,可是今兒個的他斂笑兇惡如鬼,她會怕,她……

藺仲勳冷冷地收回目光,躍下水車,才走了幾步,餘光瞥見一抹身影,眉頭隨即狠狠攢起。

同時,來者也瞧見他,大步朝他走來。

藺仲勳微惱地瞪著來人,如果今日來的人是阿福,只消他一個眼神,阿福就知道做何反應,可偏偏來的是這顆石頭!

「皇——」

「給我閉嘴,到一旁說話!」藺仲勳先發制人的堵住他的嘴。

單厄離聞言,恭敬地退上兩步,待他從身旁走過後,才快步跟上他。

藺仲勳睨了一旁的田地,猜想著晚一些杜小佟就會下田除雜草,所以他至少得要離這裏遠一點……忖著,餘光瞥見兩張一樣的面孔,就躲在田邊擺放農具的竹棚旁,與他對上了眼才急急地躲進竹棚裏。

真是兩個呆子,他都瞧見了!

「皇——」

「閉嘴!」藺仲勳低斥了聲,加快步伐,決定繞過田邊往村落入口處而去,那裏夠僻靜,這時分走動的人也不多。

單厄離乖乖跟隨,直到兩人來到僻靜之處,他才抱拳作揖。

「微臣見過皇上。」

「阿福跟你說的?」他不假思索地道。

「是微臣逼問,不是福至的錯。」

「你有什麽本事可以逼問阿福?」他是什麽角色,憑什麽從阿福嘴裏逼問出他的去處。

「因為臣發現皇上寢殿外那株芍藥不見了,所以闖進殿內,確定皇上確實不在,才去追問福至公公,最後他被臣纏得受不了,道出與霜雪米有關,所以臣循線找來。」

聽那一板一眼的交代,藺仲勳只覺得頭都發疼了。說來這家夥是挺有能力的,只要給點線索,他沒什麽查不出的事,一株芍藥也能教他看出端倪,也莫怪阿福被逼得給了線索。

算算時間,他辦事的速度算快了,阿福要被逼得受不了,大概也要費上二十幾天。

「你找朕有什麽事?」藺仲勳神色淡漠地問。

單厄離反倒是不解的擡眼。「皇上本該在宮裏主持朝政,怎麽會到民間?眼下朝政混亂,戶部上疏國庫虛空,吏部上疏三鼎甲從缺乃空前絕後,工部上疏地方建造貞節牌坊,可戶部貪汙舞弊,導致財務困窘,刑部大開冤獄栽贓忠臣,而大內總管竟拔擢為首輔,幹預朝政,皇上……」

藺仲勳閉了閉眼,籲了口氣。「單厄離聽令。」

「微臣在。」單厄離隨即掀袍單膝跪下。

「朕要你帶朕旨意,要工部立刻著手建置位在啟德鎮的清河堤防,至少要築到一丈高。」要讓這家夥閉嘴的最佳方法就是指派他工作!朝中亂局早已存在,怎麽他至今尚未習慣?況且聽他的說法,分明是阿福企圖引得六部之間狗咬狗,既是如此,他更沒必要扯阿福後腿。

「皇上,眼下朝中政局混亂,還請皇上——」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眼前這事危及百姓,難道你要朕視而不見?」藺仲勳低斥著。記得五月那場雨引發水災,重擊啟德鎮,傷亡無數,想必就連田地也遭淹沒,而他不想讓杜小佟的心血化為烏有,況且那還是他最愛的霜雪米,他自然是非救不可。

單厄離聞言,攢眉沈默半晌,才低聲問:「難道皇上是刻意出宮視察民間?」

「……正是。」只要能讓這家夥滾回宮,他沒什麽鬼話說不出口的。

「臣明白了,臣立即回宮著手進行此事。」

藺仲勳為了免去他大媽般的叨念暗松口氣。「要立刻執行,朕要在二十日之前瞧見堤防完工,同時要戶部馬上吐出錢,讓工部采購青鬥石發派各縣府建貞節牌坊,還有,告訴工部,要是有所怠慢,遲了堤防一事,屆時無以阻擋天災人禍,百姓死了幾個,朕就要工部幾人陪葬。」

「臣遵旨。」單厄離起身,噙笑道。「皇上並非無才,只是吝於作為,今日若能有番作為,他日必能留名青史,萬古流芳,讓百姓歌頌,讓百官讚佩,讓……」

「夠了,回去。」藺仲勳嫌惡地揮著手。虧他看外表是個沈默寡言之人,可事實上在他跟前卻是聒噪得跟雀鳥沒兩樣,吵死了!

「對了,今年的三鼎甲從缺這事……就這麽定了嗎?」雖不關他的事,但既然見著皇上,他就姑且一問。

「就是如此。」藺仲勳興趣缺缺地道。從缺是意料中的事。

單厄離腳步移動了下,終究忍不住問:「皇上,臣不解為何皇上要讓福至公公成了首輔,他是宦官,掌此重權,難服群臣之心,他會成眾矢之的,而百官對皇上的不滿會越發高漲,臣不懂皇上此舉,且皇上又於此之後離宮,這……」

「單厄離,在你眼裏朕是個昏君嗎?」他笑問著。

「當然不是。」單厄離毫不猶豫地道。「皇上若是昏君,此刻王朝早已是內憂外患,皇上豈能得閑出宮。」

「既是如此,朝中如何混亂,朕心裏有數,往後你就明白了。」

「……臣明白了,臣先告退。」

「去吧,要是沒什麽事你就在朝中坐鎮保護阿福,別再到這兒走動。」

「臣遵旨。」

望著單厄離的背影,藺仲勳有些五味雜陳。他真是無法理解為何不管他說了什麽,單厄離總能照單全收。把首輔一位交給阿福,說穿了不過是想看阿福有多少能耐,順便藉此轉移註意力,省得有人察覺他不在宮中,循線找來找他麻煩。

不過……阿福挺有本事的,攪得六部雞飛狗跳,這何嘗不是件好事。

「黃?」

「嗯,我聽那人是這麽喊一兩哥的,那人本想再說什麽,一兩哥卻要他閉嘴,而後他就乖乖地跟著一兩哥朝村落入口那頭去了。」

「油條說得沒錯,一兩哥那罵人的神情實在是嚇人,難怪那人不敢再吭聲。」

「說到這,哥,你有沒有瞧見胡姊姊那表情?她被一兩哥嚇得臉色忽青忽白,杵在水車邊動也不敢動。」油條說著,忍不住笑出聲。

「等等,你們說的那個人是不是長得極斯文俊秀,約莫比一兩矮上半個頭?」她想起在京城裏遇到的那個人,說是為對方指路,可對方給的謝禮未免太大方,再者又怎會帶著貴重禮品在城裏尋一兩呢?要說那人是一兩的舊識,她倒覺得可能些。

「不是,我瞧那人看起來挺壯實的,和一兩哥差不多高。」

「喔?」那就不是同一個人了……一兩到底是何來頭?他肯定是富貴出身錯不了,但富貴人家窩在她的小屋當長工,又是所為何事?「你們瞧他倆往外走去,怎麽沒繼續跟?」

「看到一兩哥那神情,誰還敢再跟。」油條聳了聳肩,一副沒轍的樣子。

杜小佟點了點頭,要他們去休息一會,便又坐在廊階上發起呆來。

一兩既是富貴人家,依他的年紀,家裏應該已有妻小……這教她莫名難受。想著,她不禁皺起眉。

她在難受什麽?俊美的男人全都是毒,她早就知道的,當年早就受過一次苦,她不能也不該再重蹈覆轍,況且她還是寡婦的身分,還和王家簽定了一份合同,她這一生已經註定孤寡,早已失去動心的資格……

「小佟姊!」

門口傳來銀喜的叫喚聲,她緩緩擡眼,就見銀喜領著一個身穿桃紅短襦羅裙,搭了件紫半臂的婦人。

「小佟姊,這位是鎮上的媒婆韓大娘。」銀喜走到她面前,小聲介紹著。

杜小佟不由得微蹙起眉。媒婆?「韓大娘是來給銀喜作媒的?」

莫怪她有此想法,只因她是個寡婦,沒人會給寡婦作媒的。

「杜當家要是肯讓我為銀喜姑娘作媒,自然也是美事一樁,不過今兒個我前來是想要替杜當家府上的一兩說媒。」韓大娘一開口就先把杜小佟捧得高高的,只為了想談成好事。

「一兩?」杜小佟詫異道。

銀喜掩著小嘴,不敢相信竟有人手腳這般快,直接請了媒婆上門,不由探問:「韓大娘,不知道是誰家的千金?」

「村尾的邱家。」韓大娘笑得和氣,不疾不徐地道:「邱家姑娘年初剛及笄,生得眉清目秀,懂田裏的活兒更懂女紅,性情又極為溫婉嫻淑,是沒得挑剔的好姑娘。」

杜小佟愈聽心愈往下沈。邱妹子她是識得的,三年前她初到啟德鎮時,邱大哥便幫了她不少,但因為她的寡婦身分,邱大哥後來便開始避嫌,少往她這兒走動。而走得勤時,他常帶邱妹子來,邱妹子嘴甜討喜,是個小美人,性情確實沒得挑剔。

這是門十分般配的婚事,但是一兩的出身是個謎,亦不知他在家中是否已有妻小,這事實在不是她……

「不知道杜當家意下如何?」

「我……」杜小佟滿心遲疑。

銀喜看著她又看向韓大娘,覺得這事不好處理。

韓大娘一雙眼利得很,將杜小佟的一舉一動端看得詳實。「杜當家該不會是不願一兩娶妻吧?」

杜小佟猛地擡眼,直覺她話中有話。

「替底下的人張羅婚事,這也是當家的該承擔的責任,我聽說一兩早過了適婚之齡,杜當家該替他覓得良緣才是,否則外頭的人是會議論的。」韓大娘噙著笑,字句卻一針見血。

杜小佟秀眉微蹙,這一席話聽在耳裏,簡直就像是拐彎怪她不讓一兩娶妻,甚或與他有暧昧似的。

「韓大娘,並不是我不願替一兩張羅,而是我連一兩出身如何都不清楚,又要我怎麽答應這婚事?」杜小佟微微動氣,語氣微厲地道:「話再說回來,我這兒不是什麽高門深院,大娘不需喊我當家,這底下的人婚配之事,根本不需要透過我,只消找對方談即可。」

杜小佟動氣是因為她和住在鎮上的韓大娘不曾來往,這村裏的閑言閑語也不至於會流到鎮上去,而韓大娘說得意有所指,分明就是托她作媒的邱家在她耳邊嚼舌根。

她跟邱家不曾交惡,如今竟為了一兩毀她清譽,難道邱家人會不知道這世道對寡婦還是嚴苛的嗎?一句閑話都能讓人將她往死裏打的。

像是沒料想到杜小佟竟有這把硬脾氣,韓大娘微怔了下,正打算陪笑幾句時,外頭傳來——

「銀喜,這位是誰?」

銀喜回頭,就見藺仲勳已經大步踏進屋內。

「一兩,這位是韓大娘,她來是要給你說門親事。」

「親事?」藺仲勳微揚起眉,瞥了杜小佟一眼,就見她眉眼不擡,像是悶悶不樂的樣子,他反倒內心大喜,暗忖她八成是因為旁人替自個兒說媒不快。

就說,他心底都不舒坦了,她怎能快活。

「你就是一兩……」韓大娘不住地打量著他。「果真是人中龍鳳,無怪邱家非要我談成這門親事不可。」

「我已有婚配,這事就不勞你費心了。」藺仲勳擺了擺手,示意韓大娘可以先行離去。

「是——」韓大娘一雙眼不住地朝杜小佟身上瞟去。

藺仲勳似笑非笑地望著韓大娘不語,那笑意教她莫名的通體生寒,不敢多作停留,扯了幾句話便趕緊離開。

瞬間,這周遭的氣氛凝滯了下來,銀喜笑著打圓場。「一兩,原來你已經有婚配了,何時要成親?」其實這話說來也很怪,如果他已有婚配,實在不該賣身當長工,這一賣就是三年,後來又被小佟姊追罰到四年,如此一來豈不是擔擱了姑娘青春?

「隨口說說而已。」藺仲勳沒好氣地睨她一眼。「小佟姊,我先跟你說好,往後別人家的事少派我去,我吃你的拿你的,沒道理到別人家裏忙吧。」

杜小佟始終垂著臉不語,然而此刻不語的心情卻不似方才的。

先前是被氣到不想說話,現在是錯愕到說不出話。初聞他有婚配,她的心刺痛了下,心想自己的猜測真是準確,然下一刻他卻說是隨口說說,心頭針紮般的感覺竟不藥而愈,教她無聲地嘆息。

怎會如此,她竟會被他一言一語左右得如此徹底……

「小佟姊?」

杜小佟嚇了一跳,身子往後傾。「你不聲不響地蹲到我面前,是故意嚇人嗎?」

「我不是要嚇人,只是等不到你回話,想確定你是不是睡著了。」

「現在是什麽時候,豈可能睡著?」杜小佟索性站起身,拉了拉被她坐到發皺的裙。「我要去處理肥料,別吵我。」

「肥料?我幫你吧。」

「別,你別跟在我身邊。」她回頭,伸手阻止他靠近。

「小佟姊,你買了我這個長工事情還是自己幹,那留下我有什麽用?」藺仲勳雙手環胸,睥睨著她。

「人言可畏,一兩。」她可不希望這事傳得不可收拾,屆時要是傳到王家人耳裏,她可就吃不完兜著走。

「那倒是,但要是太過避嫌,豈不是欲蓋彌彰?」人嘛,總是唯恐天下不亂,要是不造點謠、不生點事,日子難過。他向來沒將這些小亂小禍看在眼裏。「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我倒覺得咱們坐得正行得端,沒什麽好怕的,愈是畏縮愈是逃避,反落人口實。」

杜小佟仔細聽著,有些意外他竟也懂得這般多。雖然他說得極有道理,可問題是她現在坐不正行也不端,因為她的心都快要亂了。

「小佟姊,我也覺得一兩說得對,嘴巴長在別人臉上,人家要怎麽說咱們又管不了,你就大方些,省得別人又有話說。」銀喜在旁聽了半晌也忍不住幫腔。

杜小佟沒好氣地瞪她一眼,這丫頭到現在還在企圖撮合她和一兩?

「算了,我要去弄肥料了。」話落,她便朝屋外走去。

銀喜趕忙對藺仲勳使眼色,要他跟上。

藺仲勳只覺得銀喜那眼神實在是……好像他非得巴著杜小佟不可,不過話說回來,他確實不喜歡她老是打發他離開,跟緊點,看她怎麽趕他。

三兩步他就追上杜小佟,亦步亦趨跟到田邊的竹棚,瞥了眼田地,「小佟姊,這田不用再灌溉嗎?你會不會排水排太多了?」

「進入分檗期了,我要開始曬田了。」她頭也沒回地道。

「分檗?」

「就是……」她沒好氣地指著田道:「你有沒有瞧見這一株株的稻子莖部已經開始一分莖,一旦分莖太多,屆時長出的穗就會變少,所以為了不讓稻子繼續分莖,就要開始斷水曬田,二來也可以讓根部更往深處生長,長出來的稻子會更高更粗,穗就會結得更紮實。」

「喔,原來如此。」想不到種田竟也有這麽多學問。「不過要曬到什麽時候?還是一直曬下去?」

杜小佟閉了閉眼,以表情嫌棄他問題真多,但還是耐著性子道:「曬到土裂之後,就可以再引水灌溉,屆時就可以順便把肥料給倒進去。」

說著,就見她掀開了一只甕蓋,隨即飄出陣陣惡臭,教他倒退三步。

「那是什麽餿掉的玩意兒?」

「說對了,這全都是一些餿掉的菜葉,用來施肥的。」見他面色難看地連退數步,杜小佟難得有了些許玩興。「一兩,我拿發餿菜葉當肥料,這餿菜湯對秧苗可是一大補品,可你知道其它人是拿什麽當肥料?」

「還能有什麽?」還有更臭的?

「有的人會拿牛糞或豬屎。」見他倒抽口氣,杜小佟笑瞇了水眸,壞心眼地道:「更有人專門到大戶人家收集夜香。」

藺仲勳臉色瞬間刷白……夜香?!該死,他吃了多少用夜香種出的五谷啊!

見他臉色大變,杜小佟忍遏不住地放聲笑著。「你不懂的可多著呢。」事實上只有菜田才會用到夜香,可她不打算告訴他,省得他往後打死也不吃菜。

見她一掃陰霾,笑露貝齒,哪怕他正處在震愕暴怒之中,她的笑意都像是沁涼泉水,一點點澆熄他的火氣,教他不自覺地跟著揚笑。

是說這種田的學問,懂得愈多,愈能挖出黑暗一面,簡直就跟人生沒兩樣。

接著幾天,藺仲勳受到重托,天天得要照料那一甕肥料,教他臉色一天比一天還要鐵青。

幸好,杜小佟認為菜葉不夠,所以打算到清河對岸那頭割些野菜回家泡肥,本來是要獨自前往,但是在銀喜和四個孩子的堅持之下,她只好帶著藺仲勳出門,令他能暫時脫離苦海。

一路上,背後有人在竊竊私語,前頭有人在指指點點,但杜小佟仍然擡頭挺胸地走,因為她已經一再地告訴自己,她沒有動心不會動心,況且她跟他之間一點私情都沒有,她可以無懼這些閑言閑語。

可到了清河邊,明明已不見人煙,她依舊走得極快,甚至無視藺仲勳的存在。

背著竹簍跟在她身後的藺仲勳見狀,假裝痛吟了聲,教她不禁頓住腳步,像是想到什麽,急問:「傷口疼了嗎?」

「還好,八成是竹簍刮著了。」

「竹簍拿下來,我瞧瞧。」

「在這裏?」他是無所謂,但他不希望聽見任何傷害她的流言。

杜小佟頓了下,才發覺自己有多大膽,忍不住微惱地道:「就跟你說我自己來就好,現在好了,要是你的傷更嚴重該怎麽辦?」

「我皮厚得跟牛皮沒兩樣,刮個幾下也不會怎樣。」事實上他的傷每晚都有包子替他上藥,早已經好得差不多。他佯痛也不過是要吸引她的註意罷了,他打從心底厭惡被她漠視的滋味。

杜小佟唇掀了掀,最終還是沒說什麽,只是放緩了腳步,踏過了清河的便橋,遠遠的便瞧見似乎有人在清河上游工作。

藺仲勳微瞇起眼,瞧見是官員領著工人,心想動作倒是挺快的嘛,動工的方向也對,清河是從狐影山而下,上游正是最狹窄的水彎處,是最容易泛濫之處。

過了清河再往西走一段路便是狐影山山腳,在入口處有一大片的赤竹林,他來過幾次,這裏的路算是已經摸熟,本以為她還要往山裏走,豈料她就停在竹林前。

「你要做什麽?」

「有竹筍。」

「在哪?」他擡頭望向竹林,他眼力極好,盡管竹林隨風搖曳,依舊遮擋不了他的視線,可他卻怎麽也瞧不見竹筍。

「……你在幹麽?」杜小佟怔怔地看著他。

「找竹筍。」

「你知道竹筍長什麽樣子嗎?」笑意緩緩地爬上她的唇、她的眼,她必須用力地抿住唇,才能讓自己平靜問話。

「我吃過。」他抽動眼皮。入夏時常有這道菜,有時會燙過蘸醬,有時甘甜得不需蘸醬,是他少有的喜愛的一道菜。

「所以你覺得竹筍就跟其它果子一樣都結在樹上?」笑意泛濫,從她的唇角開始潰堤。「你沒聽過雨後春筍這詞嗎?」

藺仲勳神色一凜,隨即朝地面望去,可是地上都是雜草,哪裏可見竹筍?說到底他只見過盛盤的竹筍,壓根不知道竹筍尚未采收前到底是什麽樣子。

而銀鈴般的笑聲隨風回蕩著,打進他的心坎裏,教他不自覺貪戀地看著她的笑容。

和後宮嬪妃相比,她確實是失色不少,但是她的美極為脫俗,像是深山幽蘭,在霧林清泉畔徑自美麗,比起宮中爭奇鬥艷的嬌花相比,她清冷卻更教他想依偎。

依偎?他驀地一楞。原來,他想要的是與她依偎,所以他才會形影不離地跟著她,他本是為了解開自身之謎而來的,但是,他卻忘了。

此時此刻,他的心裏眸底,只盛裝了一個她,粲笑如花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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