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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 也會犯錯嗎？

在此之前，巫女千代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為答案是肯定的，她從來沒有懷疑過——神明，是不會犯錯的。

三年前, 父親要求她頂替姐姐, 成為巫女, 把終身奉獻給神明時, 就是這樣說的。

當她第一次換上那套上白下紅的巫女裝束時，神官也是這樣對她說的。

即使是三天之前，她被所供奉的神明“轉手相送”，要求她去侍奉那把整個平安京攪和的天翻地覆的“震懾神”時，她依舊沒有動搖過。

然而, 事實就是事實, 是無法被遮掩的。

……

風神的神社換了主人之後, 在短短幾日內，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昔日那夾雜著海風的空氣消失殆盡, 只留下難聞的血腥味堆積在神社的空氣中，久久無法消弭。

巫女千代低著頭，邁著細碎的腳步，一階一階的登上石階。

她所供奉的神明，在外面又掀起一陣血雨腥風之後，這才剛剛回來。

自從祂突然出現之後，就開始無情的清掃各大監獄以及各種見不得光的場所……沒有人會想到會有神祗會出現在這種骯臟的地方, 然後大開殺戒。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這平安京內大大小小所有的場所，居然全部被一窩端了，而這時候，這尊殺神把目光投到了藏汙納垢的皇室……

紅的發黑的汙漬沾染了青色的石階，黏黏的觸感阻滯著她的鞋子，讓她的腳步晦澀了起來——或者，是其他的原因，也有可能。

無論願還是不願，她終究是站在了神社的門口。

她看著鏤空門紙上沾染的血跡默然無語，最後恭恭敬敬的跪下，她俯下身，讓自己的額頭觸碰到神社門口的地面。

“神明大人，巫女千代，前來參拜。”

——無論這位“威懾神”做了什麽，她都是她的神明。

屋內的人影停頓了一秒，緊接著，把頭磕在地上的千代巫女感覺到頭頂一涼……那是門被拉開時，帶動的風。

以及神社主殿內爭先恐後向外湧出的血腥之氣。

她恭敬的擡起身子，然後站起來，依舊保持著彎腰的姿勢，腳下卻沒有停，穩健的邁著步伐走進了神社。

神社的中央雜七雜八堆滿了屍體——毫無例外都是被撕碎或者是扭斷了脖子，然後就這樣忽然的丟在一旁，再也沒有了生息。

就在半天前，他們還是活生生的樣子，瑟縮的擠在一起，等待著神明對他們的審判，看起來情況不是很妙。

千代巫女心中戚戚然，然後就再也沒有其他情緒，因為她知道，下一刻自己也會變成一具屍體，和地上的他們躺在一起，失去聲息。

沒有必要五十步笑百步，她大概也就多活了一刻鐘罷了。

她低著頭，小心翼翼的繞開擋在他前面的那具屍體——她們之間也不是很熟，畢竟才在三天前見過第一面，他只知道這是一位源氏的巫女，並且在第一天見面時，要求她們要觀察威懾神的一切，然後上報給她。

然而，現在這位巫女只能躺在地上瞪大眼睛，失去了呼吸的她，可是什麽情報也聽不到了。

她低垂著眼眸，繼續往前走著，緊接著一抹黑色的裙角撞入了她的眼眸——這就是，她供奉的威懾神了。

她是真的沒有想到，這位兇名遠揚的神明，居然是以女性的姿態降臨在世界上的。

千代巫女決定要跪下，可是膝蓋還沒有碰到地面，她就感覺到脖子一緊，似乎是被人提著領子拎了起來。

徒然雙腳離地，她的心漏跳了一拍，隨即卻閉上眼睛，默默的等待人生最後一刻的來臨。

她想起剛剛踏進神社時，那橫七豎八的屍體，果然，她的宿命，也是這樣嗎？

緊接著，就是死一樣的寂靜。

她對面的神明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看著她。

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千代忍不住睜開了眼睛，然後就和這位女神對上了視線——

一對幹凈的瞳孔。

威懾神沾了血的黑長頭發披散下來，襯的本來就蒼白的膚色愈發光潔透白，也讓臉頰上的鮮血更加的醒目。

以及，和鮮血完全不搭的純黑色的眼眸，正倒映著她狼狽的臉。

這就像是一雙剛出生的新生兒的雙眼。

這對視只有短短幾秒，卻讓千代陷了進去，陷入了這雙純黑色的眼睛裏。

“還剩下多少。”

威懾神突然開口，她盯著千代，突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沒有感情的女聲帶著濃濃的嘶啞，千代卻敏銳的從裏面聽到了稚嫩的少女音色。

還是孩子……嗎？

千代楞了一會，隨後定了定心神，低聲回答:“千代不知您的意思，但是……這裏只剩下您和我了。”

威懾神沒有說話，同時，拎著千代衣領的手也沒有松開。

她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殺死她。

“千代是您的巫女，代表的也是您的顏面。”她不卑不亢的垂下眼眸，“若是您覺得在下不稱職，自然是隨意處理就好。

如果不是被神明拎著，她一定會跪下，然後匍匐在她的腳邊——自從她被送來的那一刻開始，她的全部忠誠，都將屬於這位神明。

“你很臟。”

威懾神開口，純到透明的眼睛盯著千代，讓她啞口無言。

她剛剛還有些茫然神明所說的“臟”，直到她又對上神明的眼睛之後，卻突然仿佛明白了“臟”的意思。

世間萬物紅塵熙熙攘攘，再幹凈的事物落在這雙眼眸中，也是玷汙了啊。

“……您說的沒錯。”聽到神明對她的評價，千代大大方方承認了，她試著輕輕掙脫了一下，居然成功的從神明的手中掙脫了。

她似乎看到了一絲渺茫的希望。

“我想要活。”她看著神明的眼睛，大方的承認了，“我不想死，”

這是實話，威懾神卻在猶豫。

地獄變相，威懾萬物，十八層地獄巨細無遺羅列其上，其血腥觸目驚心，膽敢褻瀆者，殺無赦。

然而……這個人，是她見過的最幹凈的。

就像一張純潔的白紙，只是略微沾了些塵土，完全掩蓋不住本質的純白。

這一刻，殺伐果斷的神明，遲疑了。

驀地，第一縷陽光透過雕紅的屋檐，撒在血跡斑斑的神祗的衣袍之上，神明擡起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時間到了。

千代巫女卻瞬間蒼白了臉色！

神明動了，她緩緩轉身，擡腿，準備往神社外面走去，卻不料剛才還老老實實跪在地上的巫女突然像是發瘋了一樣，踉踉蹌蹌的撲過去抱住了她的腿，似乎在用一切力量，阻止神明的外出。

淩晨，正是神明大人“清洗”人間的時刻！

她用盡全力匍匐在神明的腳下，擡起頭，發現俯視她的神明眼神中只有默然。

然而這一次，她等到的還是被神明拎起來的命運……然而這次不是衣領了，而是，她的脖子。

“不要妨礙我。”神明的聲音冷清極了。

劇烈的疼痛從脆弱的脖頸蔓延到全身，窒息和死亡的威脅讓她瞬間感到渾身發冷。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千代抽著氣，幾乎從牙縫裏拼著命擠出這一句。

她睜大了充血後變的猩紅一片的雙眼，缺氧和窒息讓她眼球凸出，秀美的臉龐變得青紫而猙獰可怖，

她顫抖地舉起手臂，十指艱難的摳住了扼住自己脖頸的，女神的手。

“嗬……嗬……神明大人……大人，人世間罪人太多了，您是殺不完的！”

她的視線模糊起來，視網膜上只能看到斑斕的色塊。大概是要死了吧，她想著，心中卻逐漸為這位女神，漫上一種酸楚。

只是不懂而已……有這樣純凈的，平靜眼眸的女神啊。

她只是不懂而已。

千代放開了手上的氣力，大逆不道地，松松地把手搭在了女神的手指上。

“請您、請您稍稍停一停，低下頭來，看看這人世間、看看這一切吧……”

扼住脖頸的手逐漸松開，女神垂下眼簾，註視著這個同死亡近在咫尺還在勸誡自己，卻不自知淚流不止的巫女，白皙修長的手指微不可查的顫抖著。

——長久的殺戮，不僅汙染了她的神力，也蒙蔽了她的清明，混沌了她的記憶。

但眼前這個巫女，讓她想起了什麽東西。

“求求您，低下頭看一眼這世間吧，神明大人啊……”巫女只是這樣重覆著，已經看不到東西的黑色眼睛中是一片迷蒙，再一次讓她將回憶裏的一雙瞳眸與它相重合。

【看看這世間吧……求求您低下頭看看我吧……】

【█神大人……】

【求您…低下頭……看看我吧……】

威懾神突然驚醒，明亮的陽光，穿透縫隙，沿著衣袍慢慢攀爬，已經照在了她的臉上，而不知不覺被她放下的巫女卻並沒有逃跑，而是安靜地匍匐在自己腳下。

“神明大人，人世間罪人太多了，您是殺不完的！”

“請您，低下頭，看看這世間吧……”

混沌而懵懂的神智，一瞬間破開了些微的裂縫，威懾神註視了一會兒巫女，突然出聲問道。

“你的名字？”

千代的視覺從黑暗中逐漸蘇醒，斑斕的色塊逐漸變得細膩而渭涇分明起來，她輕輕地喘息著，用謙卑的語氣對神明交出了自己的名姓。

“千代……”她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終於清晰地看到了威懾神的樣貌。“神明大人，妾身名為千代。”

細細的陽光打在威懾神的頭頂，將她整個人包裹進了光裏，千代恍惚著，聽到這個年輕的神明用有些生澀的語調命令她。

“帶我去，千代。”女神看著巫女，眼神淡淡。“我要看看……這人世間的模樣。”

她成功了。

“是。”千代迅速低下頭去恭敬行禮，耳畔恍若聽到屠刀脫手落地的聲響。

——她成功了。

——高高在上的神明，投下了自己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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