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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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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大駕出宮的當日傍晚,日落時分,城門已閉,涼秋晚風中,座落於距皇宮東北處、乘轎無需一刻鐘的謝尚書府邸,迎來數位宮裏的黃門。

黃門來使開門見山,承皇帝旨意,要謝濂謝尚書當夜趕往大崇恩寺,既為商量謝皇後的入太廟一事,也請謝濂以外祖的身份,出面撫慰喪母的太子。

宣讀出來的詔書寫得頗為動情,接旨的謝濂在兩名侍女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出來,哆哆嗦嗦地下跪,邊聽邊抹淚,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伏地嚎啕。

來使陪著淚珠盈眶,一番好言勸慰,話裏話外,給謝濂等人道盡皇帝對謝皇後死於非命後的悲痛、自責,幾到茶飯不思、形銷骨立的程度。

皇帝這一回破天荒地前往大崇恩寺禮佛,也是因難解哀慟,而太子更是弱齡失慈,日夜哭泣,皇帝擔心他本就孱弱的身體再添些病來,雖知謝尚書也是纏綿病榻,也還望看在故去皇後的份上,無論如何強撐病體,勞碌奔波一趟。

謝尚書愈哭便愈是氣若游絲,眾人忙將他攙扶起來,只見他手足無力,合不攏的嘴角流淌出泛著白沫的唾液,眼皮松松垮垮地垂落,眼角眼縫處殘留幾點渾濁的淚水。

來使身負皇命,需確保將謝濂尚書帶至大崇恩寺,對方無論任何理由,都一律視作抗旨,但若是對方激動過度一命嗚呼,被閻王小鬼拘了走,不知這算不算抗旨?總不成拉具屍首回去向皇帝交差——

正左右為難間,謝尚書府的管家上前向來使磕頭道:“謝相公如今是風中之燭,一年之內,連喪子女,不知來使可否向陛下稟明情況,求收回聖命,免去相公的奔波之苦?”

聽黃門來使一口回絕,大管家又是領著眾仆從連連磕頭,忽堂中驚叫,原來謝濂已然昏了過去,攙扶的侍女力氣小,向後一個趔趄,差點就把老尚書給摔地上。

大管家疾步過去,當著來使的面,掐人中,扳口牙,期間有人端來參湯,給謝尚書灌下後,謝濂眼皮動了動,卻沒有睜開。

黃門來使見狀大皺其眉,大管家雖忙不亂,見謝濂好轉,忙令人將謝濂攙扶回內堂,又向來使跪倒求情,黃門來使上前端詳,但見這謝濂尚書臉色灰敗,心中正犯難,大管家又建議道:“若今晚必要動身,能否容相公回屋休息一陣,小人即刻遣人請回郎中,給相公開上一劑藥,待小人服侍好相公再行上路?”

大管家言辭懇切,護主之情溢於言表,黃門來使琢磨再三,暗忖這個要求也是合情合理,再說謝府前後早布下人手,他倒是不信謝濂能借機逃離,躊躇思量片刻,便爽快地向大管家略略一點頭。

大管家大喜過望,不帶猶豫地張口喚了個仆從:“你即刻出發,請那常給相公診病的許郎中來,要快,莫誤了大事。”

仆從是個約莫四十上下的壯年男人,身材中等,五官尋常,毫無特殊之處,來使瞥上一眼,也隨口叫來個下屬,吩咐與謝府仆從一道,速去速歸。

兩人領命離開後,大管家請來使上坐,奉上香茗和點心,垂手在旁侍立。

來使茶喝到第二壺,卻是再也按捺不住,叫來大管家詢問那郎中的居所,大管家詳詳細細說了個地址,竟是在城的另一側,來使登時黑了臉,霍然起身,推開畢恭畢敬在面前的那謝府管家,大步直往內堂闖去。

強行來到謝濂的寢居處,適才照料謝濂的侍女們仍在,來使大喊一聲“謝尚書”,卻無人應答,他心急火燎地欲往臥室去,那謝府大管家冷不丁從旁閃出,阻攔道:“謝相公貴為尚書,雖說皇後初薨,也還是當今太子的外祖,陛下也只是下詔請人,您這番橫沖直撞,未免大是不敬了吧?”

黃門來使這才知道已然著了人家的道,鐵青著臉嘿笑,往後退了一步,而緊隨在他兩側的黃門則狼勢而出,直截了當地把管家撞開,黃門來使冷哼一聲,大步流星進了內室,侍女皆在,然富麗堂皇的床榻之上被褥齊整,卻哪裏有謝濂的人影?

“不好!”傳旨黃門幾乎是脫口而出,轉見左右隨侍已將那謝府管家架了上來,他臉色愈發陰沈,笑問道,“陛下聖恩隆盛,謝尚書這般推三阻四,是什麽道理?難不成……還是快請他出來,隨奴婢面聖要緊!”

那管家也不是省油的燈,微微一哂,卻不答話。

黃門來使心知已是打草驚蛇,事已洩敗,再無可能將謝濂引出,他篤信謝濂仍在府中,謝府府兵人數不過三百餘,不足為慮。就怕那適才借機離開的仆從引來援兵,思及此處,黃門來使當機立斷,輕喝了聲:“遵聖命,搜府!”

不多時,謝尚書府的大門被再一次打開,列隊而入數百名全副武裝的禁軍。

羽仙匆匆行在隊伍前列,進了謝府,她不禁擡頭往上看去,明月斜影下,府邸的屋檐高處早已默默站滿了蓄勢待發的□□手。

謝皇後命喪後宮大火時,她便有預感,皇帝馬上要對謝家出手,只是她卻未料到,在一篇聲情並茂的皇家悼亡詔之後,僅僅相隔數日,皇帝就翻臉不認人,對皇後的母家操起霍霍屠刀,大有滅族之意。

就不知頭領魏一笑是如何想法,她知他原意是要與謝濂聯手除去趙讓,現下謝濂已自身難保,頭領勢單力孤,那趙讓卻有皇帝撐腰,恐是撼動頗難。

況且……那男人何嘗有半點狐媚之相了?論長相根本是泯滅眾生嘛。

此事羽仙本非加入不可,只是與陶公子商議之後,她決意討來這個機會,只為了能在這一夜註定的殺戮血泊中,救出一人。

故入了謝府後,羽仙直往內室而去,且皆是朝偏僻角樓處尋找,連闖四間廂房未果,她額角已是沁出汗來,留心動靜的耳朵豎得更尖,生怕謝府那邊沈不住氣開始動手廝殺,若是尋到了人倒是可以渾水摸魚,然刀光劍影中找人卻分明是苦差事了。

所幸功夫不負有心人,又尋了幾間屋,羽仙終於在近府邸後園的最深處找到了她要找的人,那姑娘換得一身綾羅,木然獨坐於窗邊,聽到聲響,轉頭向門,眼中卻是波瀾不驚。

羽仙試探著問:“趙姑娘?長樂?”

女孩的眼珠轉了轉,終於有了些微的生機:“你是誰?”

盡管聲音有氣無力,羽仙聞聽暗暗松了口大氣,她緩緩地向長樂靠近,到三五步之遙處停下,柔聲道:“這個以後再說,我來救你,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裏,不然一會你也有殺身之禍。”

她話中並無唬人之意,盡管禁軍接令是頑抗者殺無赦,女眷孩童可不以兵刃相加,然一旦殺戮開了戒,性起處手起刀落的人也是有的,何況就算長樂不死,落在頭領手中,羽仙也不覺得這是件好事。

只可惜她說得情真意切,長樂卻無動於衷,她定定地看著羽仙,須臾搖了搖頭:“我不走,早該死的人了,就是為了茍且偷生才有今天的下場。”

羽仙被堵得一窒,咬了咬下唇,再向長樂靠了一步,長樂忽而厲聲道:“站住!”

語音未落,從袖中滑出一把女紅剪來,她迅速地朝自己頸上一頂,雪嫩的肌膚即刻湧出血來,長樂漠然地向羽仙道:“一會我也不勞別人動手,自行去見閻王就是了。你走吧,我不要人救。”

羽仙長入口氣,側耳靜聽,此屋地處偏僻,到現在仍沒有其它異動,她回望倒持剪刀的長樂,直截了當問道:“你不想再見你哥哥嗎?”

長樂顯然是怔了怔,羽仙趁機再勸:“趙讓是吧?我見過他,很與眾不同的人。只是他現在的處境也很不好,你不擔心他麽?”

“大哥……他怎麽了?”長樂臉上冰消雪融,聲音微顫起來。

“你跟我走,我們再想辦法讓你們兄妹重聚。”羽仙平靜地道,“要是我誆你,你再自盡不遲啊,到時候懸梁跳湖,還是服毒,方法自選,何必像現在這般弄得鮮血淋漓,還毫無價值呢?”

長樂沈默不語,片刻才看向羽仙,遲疑著問:“你,你真是來救我的?是大哥……?”

“是也不是。你我皆是身不由己的女兒身,救你既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又何必見死不救?”羽仙說著,向長樂伸出手,“走!”

長樂不再躊躇,丟開了剪刀,與羽仙兩手相握。

但出了屋,兩人卻發現最好的逃跑時機已悄然逝去,從後園多走兩步,就聽到刀劍相擊的聲音,此起彼伏,交雜於其間的是女子們的哭喊聲,武士與武士之間的殺喝聲。

羽仙反應機敏地將長樂拉住,原路返回,她把長樂留在屋內,自行出外查看一番,歸來後眉頭緊鎖,向長樂道:“糟了,到處是禁軍,我總不能帶著你旁若無人地從大門出去,你可知哪裏還有出路?”

長樂略一沈吟道:“跟我來。”

兩人小心翼翼避開他人,潛行一路來到後園另一角,喊殺兵戈聲漸弱,到盡頭圍墻處,果有個不起眼的小門,門上鐵將軍已披了身銹跡斑斑的外衣。

“我自來此處,無時無刻不想著逃走,就將當初習得的樂伎功夫拿來敷衍討歡,終於還是讓那人肯我在這後園自由行走——只是此處雖說少有人來,門上究竟有鎖,你可有辦法?”

羽仙向長樂微微一笑,把她往身後推了推,拔出腰刀,照著鐵鎖揮臂砍去,火花四溢,鐵鎖應聲而落,她回刀入鞘,拉起長樂:“快走!”

長樂驚魂不定,心跳如鼓,隨著羽仙一鼓作氣地沖入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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