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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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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讓眼睜睜看著李朗離去,阻攔不得。

非他不願,是他無能,滿腔話語堵塞於心間,卻是欲辯忘言,不但如此,胸口如遭棒棰重砸,他陣陣暈眩,幾欲嘔吐。

待到緩過勁來,李朗早已不見蹤影,趙讓暗自苦笑,返回床上正坐,試圖抵消毒發之兆。良久之後,不適感漸漸消退,他方察覺自己仍是不著寸縷,嘆了口氣起身穿戴。

彎腰之時頸上懸掛的佩玉垂落,趙讓將它置於掌中,撫摩至美玉生溫,心忖若是出了宮去,脫了罪人之身,僥幸以布衣偷生,此物還是當送還給李朗,他們之間,本不該有這般牽扯。

常無欲以觀其妙,有欲以觀其僥,身處天翻地覆之勢,目迷五色,耳惑五音,心智漸狂,自然便要欲念叢生,貪饜不知足,彼時寵辱若驚,如何能守得住靜篤?莫若抽身而退,這天下如何,由它去罷……

趙讓猛一個激靈,他雖看淡生死,但從未有過如此消極避世之念,如今為李朗一席話,油然而生這自暴自棄的想法,委實可驚可懼,他茫然甚久,終是理不出個頭緒,唯一可知正如李朗所斷,自己絕不會叛他。

無論於忠,於義,於情。這亦是趙讓自許的盟誓。

如此一想,便覺坦然,無論李朗如何相待,不負於己心方是最要緊的事。皇帝索要的愛慕思戀,他不是草木頑石,哪能真正無動於衷?但實在無法給個痛快淋漓,太多束縛與牽絆纏繞,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倒不妨塵封於心門深處,左右搖擺,豈非害人害己?

將陰霾一掃而空後,趙讓步出寢殿,見高正與長樂兩張小臉上寫滿憂心忡忡,暗生愧疚,自己既是他們最終的倚賴,怎會生了厭世之想?

“大哥,您跟聖上……”長樂問得極是小心,趙讓在她肩上輕輕一拍,笑道:“無事。是了,銘兒可還在後苑?”

兩人一怔,才省起這靜華宮中還有個外人,面面相覷後各自搖頭。

趙讓留下長樂與高正用餐,自己匆匆往後苑去,卻哪裏也尋不到李銘的身影。回來盤問之下,趙讓不禁起了疑心,聯系起初見李銘,頗為好奇這少年的神出鬼沒,可惜李朗來得真不是時候,生生把打探消息的大好機會給斷送了。

這日餘下的時光平靜無事,對靜華宮住客而言可謂浮生偷閑,自封西席,教授起弟子來,這回除了長樂,還加上了高正,誦讀習字,加上傳點軍中粗淺的拳腳功夫,這私塾無論夫子學生,都樂在其中。

到了次日剛剛天明,就有十數個內侍前來幫忙搬遷,來人還擡了軟轎,軟磨硬泡,非趙讓乘坐不可。

趙讓直到此刻才算曉得李朗昨日所言並不是玩笑,見長樂、高正皆是副恍惚之態,縱然早已自警要淡泊榮辱,仍覺赧顏。

承賢宮坐落於整個後宮的西面,獨它是在清和山山陰處,山前是元帝開鑿的東湖,地處偏僻,卻也是掩映於湖光山色間,本是元帝夏季宮中游玩之處,李朗繼位以後,此宮一直空閑。

搬遷過後小半個月,李朗未曾踏足過承賢宮,趙讓終是明白深宮多暇原非虛妄,每日裏光陰沈滯,幾近一成不變,每每想起宮怨之詞,不禁在啞然失笑之餘,漸有感觸。

所幸長樂與高正左右相伴,日日跟著他讀書習字、強身健體,倒也不覺太過寂寥,只是他所期望得知的情勢,卻再無人相告,能聽說的,也就是高正等小內侍們相聚時嚼舌根的宮中軼事,好比說,一位劉姓美人因懷有龍胎,晉升作了嬪什麽的。

原與魏一笑謀定的逃離之計,是趙讓以帶胞妹祭祀趙氏先祖為由,料來皇帝不會堅拒,只消出了宮去,魏一笑道自有能耐替兩人瞞天過海。奈何現在他是連皇帝都見不著,如何奢談成事?

中秋之前,趙讓終是見了李朗一面,只是匆匆到甚而連只言片語都未有。冊封貴妃的儀式並不如所想的繁覆,不過是皇帝將詔書予人,內侍大總管在下跪俯首的趙讓面前用波瀾不驚的語氣將詔書高聲朗誦一遍,他接旨謝恩,就此了事。

之後李朗不知所蹤,趙讓自在總管帶領下去泰安宮拜見太後,李朗的生母。

出乎意料的是,這位老娘娘的年紀並不大,太後的華服盛妝、珠光寶氣下是一張風韻猶存的臉,當趙讓像她行禮,她應答的聲音雖稍許幹澀,卻不顯蒼老。

太後賜了座,又是一件令趙讓始料未及的事,他道只消磕幾個頭便可完事,哪曾想還有餘興節目,雖是低頭垂目,卻也察覺到太後審視端詳的目光,這足以讓他汗出如漿。

“我兒也真是胡來,”太後嘆氣道,“皇嗣不盛,他不思多納幾位年輕妃子,卻冊封了個男子,這到天下人口裏,真不知他這皇帝要給笑話成什麽樣子。”

趙讓不敢作聲,他亦無辜,卻無法叫屈。

“聽說你曾經是武將?”興許是知道即便對趙讓抱怨也是於事無補,太後緩和了口氣問道,聽到趙讓肯定的回答,她似又陷入困惑不解,“那……我兒怎麽不讓你繼續當將軍,反把你安置到後宮來?你的相貌看著,除了那對眼睛漂亮,其它不都普普通通,哪有什麽出奇的地方。”

這席話讓趙讓明白太後對他的來歷只怕一無所知,他早聽說當年的三皇子生母是個身份卑微的宮女,如今聽老娘娘的談吐,的確不似出身巨門世家。趙讓反覺得這般直率倒令他減了幾分尷尬,便恭敬道:“回稟老娘娘,臣戴罪之身,不堪重任,有負皇恩,故而不能再領馭軍之責。”

不想太後臉現迷茫了,仿佛更懵懂了,她望向左右,問道:“戴罪之人,不能當將軍,就要入後宮嗎?”

太後左方侍立的一女子開口應道:“老娘娘,這是貴妃自謙之詞。您老怎麽能當真的聽呢。”

她話語雖輕,但趙讓仍能聽得清楚,不動聲色地擡眼瞥去,這才發覺那替他說明的女子二十上下,竟是個穿著灰色佛袍、六根清凈的出家尼姑!

趙讓定力再佳也不禁錯愕萬分,不由多瞅了那女尼兩眼,見她五官生得倒是端正,就是右臉頰覆著塊半個巴掌大小的黑紫印記,邊緣毫不規整,應是天生胎記,偏巧長在此處,糟蹋相貌容顏,令人扼腕。

那女尼倒也大方,朝他雙掌合十,略一躬身,道:“貧尼慧海,久在老娘娘身邊傳佛修行,向趙——公子行禮,方外之人,不便跪拜,還望公子見諒。”

她將“公子”二字念得極輕,趙讓大為感激,起身作揖道:“慧海師傅客氣。”

太後見這兩人互相端詳,卻沒有半分不快,她一生微賤,自視卑下,借天之巧運誕下龍子,卻不受寵,反遭各路人馬盡情踩踏,甚而連獨子都難護佑一二。何曾想千萬重忍耐竟然還有熬到出頭一天,李朗登基為帝,她這貧賤之女不費吹灰之力便水漲船高,坐上多少後宮女子頭破血流,乃至命喪黃泉都得不到的太後之位。

苦盡甘來之後,太後從不插手任何宮政之事,她只感今生事前世報,便潛心修佛,為兒祈福。如今唯一犯愁之事,便是太子孫兒體弱不足,病體纏身。她倒是知道李朗並不喜皇後,望著李朗能充盈後宮,多生幾個孫兒孫女,好承歡漆下,哪想到李朗絲毫不體恤母後的心思,納妃是納了,竟是個男子。這男子之軀縱得承恩雨露,卻也生不出孩子來啊。

為此太後還特意問過,原來本朝在渡江開國之前還真有為數不多卻也不算少的男妃,李朗此舉也算不得太過驚世駭俗。

但太後總以為肯屈身侍人的男子必也是個不世出的妖孽,這才見了趙讓而莫名其妙,新封的男妃莫說不沾男生女相妖艷的邊,怕是連美人都算不上,也不知道皇兒究竟為何如此上心。

如今看趙讓與慧海互相客套,太後忽而便生出計來,她對趙讓道:“不管你從前身份如何,既是入了宮,封了貴妃,從今往後便當安心於此,好生侍奉皇帝、皇後……是了,皇兒特意囑咐,你參見皇後之禮,就在泰安宮中……枯等無謂,聽說你擅長簫藝,可巧慧海琴技高超,你二人不妨合奏一曲,如何?”

趙讓聽太後這番話,竟覺心中一酸。冊封之後,妃嬪向皇後參禮,從不聞說在太後宮中,畢竟皇後方是六宮之主。李朗此舉,毫無疑問是憂心趙讓在地坤宮孤立無助,無端受辱,而在太後眼皮下,謝皇後再跋扈任性,也自得收斂。

雖說小事,但李朗周到的維護心意卻讓趙讓銘感五內,他有些恍神,直到慧海不待他答言已喚人將古琴搬出,端坐如儀,琴弦裂帛一聲。

趙讓猛然回神,此時待要婉拒已是不及,只好接過面前宮女跪奉的玉簫,他向慧海看去,本是意圖征詢曲目,不想目光恰巧落在琴身上,竟見那琴的側面,赫然刻著大篆“卍壹”二字!

這一驚非同小可,趙讓強壓心頭震動,淡笑對慧海,道:“不知慧海師傅長於何曲?”

慧海沈吟須臾,向他展顏一笑:“《蘇武牧羊》如何?”

這倒有些出乎趙讓的意料,《蘇武牧羊》是簫曲,古琴只作和聲,慧海顯然是不打算誇耀技藝,他見太後並無異議,便略一點頭,長吸口氣,吹出淒婉而執念的曲調來。

生當覆來歸,死當長相思。

千古不易忠臣心,今生難移赤子情。

一曲終,太後大悅:“總聽人說琴瑟和諧,這琴簫合奏也是動聽悅耳。聽皇兒說,你還有個胞妹未曾婚配,卻是多大年紀?”

趙讓執簫拜答,太後若有所思,微微點頭道:“明日你將她帶來……是了,你是單名一個‘讓’字?可還有小名?”不待趙讓回答,老娘娘自個先笑了,“你雖被正式冊封,但以妃嬪的名位叫你總覺別扭,你說說,怎麽叫好呢?”

這慈態軟語已不似太後對皇帝妃子,甚至也不同於民間大戶人家婆婆待新媳,更似母向子詢問件無關緊要的平常瑣碎家事,親切隨便,趙讓誠惶誠恐,倒是不知如何應答才妥,然沈默以對則是失儀,他只好低聲道:“回老娘娘,臣並無小名,隨老娘娘喜歡,臣不敢異議。”

太後見他拘束,搖頭笑道:“那也只好喚作‘讓兒’,只是也拗口。”

慧海以袍袖掩嘴而笑,趙讓尷尬之際,趁隙定睛瞄了兩眼那古琴上的文字,他確不曾誤認,正是“卍壹”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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