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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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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鋒芒直指今上李朗,趙讓面上雖不變色,心中卻是微顫,那令他含恨終生的禍事真是李朗主使,他可要如何是好?

幸好那婦人接下來卻是道:“謝家要另立當時的三皇子殿下,彼時金陵城內兵馬已是折損過半,將軍若兵鋒北上,這皇帝寶座由誰接掌,豈不就是趙將軍您說了算的事?”

趙讓萬萬沒料到那事背後居然還有這等天大的隱情,一時也難以判斷這婦人所言是真是假,始終沈吟不語。

那婦人甚能察言觀色,見趙讓神態便知他並未全信,卻仍笑道:“只是謝濂仍有料不到的事,那三殿下未得勢前,敬他宛若父執,幾近低聲下氣,然登基之後,雖也依謝濂心願,封謝氏為皇後,早早立儲,然行事卻已有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的氣魄。甚至於出兵收南越,也是皇帝力排眾議得曹霖等武將支持,方獲大功。”

原來李朗果真與謝家不和,趙讓一邊從婦人的話中印證自己的推測,一邊卻聽得心驚不已:這婦人侃侃而談,對東楚國政君臣間激流暗湧的局勢,竟是了若指掌,而她深居冷宮,哪裏來的情報與消息?

李朗知道有她的存在嗎?

頓了頓,那婦人纖手一伸,提起桌上的茶壺,為趙讓斟滿杯,隨著她輕柔的動作,一股清淡的異香幽幽地飄向趙讓,趙讓皺眉,出手快如閃電,扣向婦人的手腕,不帶笑意地道:“娘娘的待客之道,難道還有附贈迷香麽?”

少年見母親被制,從椅子上彈起,逼前時雙手已執兩把袖裏劍,怒目瞪著趙讓。

那婦人卻是不以為意地一笑,轉頭先吩咐少年歸位,又對趙讓柔聲道:“將軍,此非迷香,乃是妾身自制的安神香。將軍連日辛勞不得歇息,思慮過重,氣色不佳,妾身這才逾越……這香在將軍進屋時便已點上,只是現在才彌出淡香。”

她又是一停,眼波流轉,溫柔若水地道:“妾身是來尋將軍為盟的,怎能使些下三濫的手段暗算將軍?”

趙讓一觸到這婦人脈象,便知她不過尋常婦人,並不曾修習武藝,便松開手,起身向婦人長揖道:“那趙讓多謝娘娘好意。時侯不早了,請容趙讓告辭。”

這話出口,那婦人到底坐不住了,她霍然起身,面露訝然之色,道:“將軍真不想覆仇?”

趙讓笑道:“娘娘三番五次相詢,趙讓也不瞞娘娘,確想手刃主謀。只是,趙讓自身便若風中飄絮,談何覆仇?”

他也一頓,嘴角微勾:“況且,鄙人從不與來歷不明者為盟。即便以利交合,娘娘也得讓趙讓清楚娘娘利之所在吧?”

將話說完,趙讓頭也不回地大步往外,經過少年時,少年虎視眈眈,確終究自知不敵,未敢阻攔。

他剛跨出廳堂,就聽身後一聲淒如斷弦的疾呼:“將軍留步!妾身乃是——昔日太子妃,今上的皇嫂!”

此語非同小可,縱是趙讓也不禁大驚佇足,他猛回頭看向那少婦,見她身姿如柳,堪稱風華絕代,面容卻是淒楚,目中含淚,望之便令人生憐。

趙讓倏爾恍然大悟,難怪她對“娘娘”之稱坦然受之,若無那場同室操戈的血腥,現在的六宮之主便該是她,而不是那名謝家女。

但再而跳入腦中的想法卻是,此婦人心懷伉儷義憤,傾國傾城淪落到窮途末路,其子也不知是否因要避殺身之禍而易妝成紅顏,要說她對李朗全無憎恨,實在大悖人情。

但趙讓轉念尋思,這前太子妃寄身於後宮,李朗應是知曉才是,他怎能容得眼皮底下有此異數?縱然心存悲憫,不欲將孤兒寡母除之後快,也該當遣離金陵,隨入市井江湖才是。

一時間怎麽也想不穿,只覺這東楚不管廟堂之上,還是後宮內闈,神秘莫測兼烏煙瘴氣,遠不如他自己的南越小國同心協力,太平無事。

趙讓未動,那婦人也不動,只是一個面色凝重,另一個則淒婉動人,淚流不止。

縱是軟硬不吃,趙讓仍難抵擋女子這般模樣,便輕嘆聲,苦笑道:“夫人盛情,在下心領。只是趙讓自甘今上臣屬,事君已是不能,卻也無論如何做不出有損陛下馭治之事。”

既已知她身份,再喚“娘娘”已是不太合適,前太子妃似未曾留意趙讓稱呼之變,梨花帶雨中添了訝然:“將軍怎會以為妾身要加害今上?”

正是這話,也令得趙讓一楞,頓起了好奇,回轉重入屋內,與那前太子妃相談至醜時正,方行告辭離去。

婦人深施一禮,對趙讓道:“今日所言,即便將軍不願相助,也莫洩漏給他人。妾身母子性命,全系於將軍一念之間。”

趙讓低聲:“夫人盡管放心。”

於是婦人不再多言,只讓少年送趙讓至靜華宮,趙讓不由對這婦人油然生起不少好感,她思慮周密,行事周到,倒真是大戶人家的主婦風範。

少年卻是老大不情願,等出了冷宮,臉便已拉長,等到近了靜華宮,更是垮塌成了具馬臉。

兩人一路是避著值守,中途未有交談,入了靜華宮內,趙讓正欲打聽那少年的名字,哪料那少年不待他發話,忽而詭秘一笑,說時遲那時快,兩把大小如匕首的袖裏劍交叉而出,直若毒蛇吐信,刺向趙讓面門。

相距不過數尺,那少年出手又快如閃電,趙讓躲閃已是來不及,他臨危不亂,不避不讓,手作鷹爪,疾向少年咽喉抓去。

那少年動作雖快,奈何趙讓的速度更勝他一籌,且趙讓占據身高臂長的優勢,他的雙劍還未碰到趙讓的身體,喉嚨要害便落入趙讓的把扼中,頓時只能偃旗息鼓,松懈了勁頭,唯一雙如鷹似隼的眼睛毫無怯意,直勾勾地盯著趙讓。

趙讓手下雖不緩,臉上卻無怒色,笑對少年道:“小世兄,我到底是哪裏惹到你了,你三番五次要來嚇我?”

“誰是你小世兄!”少年咬牙道,“你少得意忘形,別忘了,你在這宮裏,將來也是個侍候男人的賤貨!”

趙讓聞言眉頭一皺,松卡住少年頸項的手,將他雙手所執的袖裏劍繳走,反手兩巴掌,照顧了少年左右臉頰。

少年錯愕萬分,眼中的蔑視與憎意消散得無影無蹤,甚而連憤怒都未曾騰起,全是莫名。

趙讓緩緩道:“這既是教訓你出言不遜,也是懲戒你自輕自賤。你既是李家的血胤,身負祭祖重任,為護你周全,自幼便讓你以女兒身示人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既已無可奈何,便當學著如何在大難大辱之中仍為堂堂正正,行光明磊落,胸襟容得家國天下才,不愧大丈夫世間一遭,你若心懷憤懣,偏激憤世以至自暴自棄,最對不起的人,豈非自己?”

這少年萬萬沒想到多年來無處宣洩的憋屈,被強行壓抑的悲憤竟是被趙讓一語道破,怔楞當場,心中只覺難受異常,若不是他年齡雖小,卻一貫心高氣傲,自恃東楚正統皇子,此刻真就能在趙讓面前痛哭一場。

他略低頭間,趙讓繞開他便要回殿,少年急促揚聲問道:“那你呢?若……若皇帝真要把你鎖在後宮,要你作他的……你怎麽辦?母親說的雖然有理,但她是女人,她才不知道這樣有多麽——”

趙讓腳步一滯,輕聲道:“我……也不知。”

不管那少年究竟有無聽見,他一徑回到了寢殿內。

前太子妃的千言萬語,歸結成簡短,便是勸他莫要再一心尋死。如今皇帝雖不致孤立無援,然與謝家對決仍無十成勝算,如謝家得勝,那必是蒼生蒙難,閻閭不安,他既已侍寢,幸得皇寵,便當——

盡力設法獲得皇帝信任,鼎力相助,借機借勢扳倒謝家,既為國難,也為家仇。

這些勸誡,哪怕是放在僅僅一日之前,趙讓所感所思也是大不相同。為家國他已承受太多屈辱,如今還要他像個媚主的佞臣一樣主動邀寵,甚至於像個女子般委身他人,即便再添妻妹慘死新恨,趙讓捫心自問,也沒把握自己真能做到。

這般忍辱負重,只怕一死了之的痛快解脫反成可望不可即之奢望。

然而他如今已察覺到李朗對他異乎尋常的傾慕心思,除了備感尷尬棘手之外,趙讓竟也有些微微地悸動,他自認不關愛戀,而是出自久別多年彼此無忘的歡喜。

只是皇帝雖是情動,天子的清醒冷靜卻未曾失去,骨子裏對他這個叛徒並無太多信任。

前太子妃要他,哪怕有違本性,也當曲意逢迎,假作討好,然此番之後,李朗若仍不信他,更或者,認他趙讓也好龍陽之道,兩人來個斷袖情深,他哪裏吃得消?

再者,雖說趙讓已知那女子的真實身份,但對她為何深居冷宮卻能對東楚南越近期發生的事一清二楚,實感疑惑。若不是這前太子妃自己有通天能耐,就必然是背後另有指使之人……

身負血海深仇的前太子妃,連著兒子恢覆不得男身,在不見天日的冷宮生活,即便謝家轟然倒臺,他們母子便能見容於李朗,處境得以改觀甚至重入太廟宗祀?

如若不能,那這對母子這番奔波辛勞,又是為何?如若能,可會危及李朗?

趙讓猶未能得個主意,他並不知形勢已是瞬息萬變,此時李朗因半夜三更接著一從南越而來六百裏加急的驛報而情緒大壞。

本朝驛遞的規矩,最緊急的便是“六百裏加急”,僅僅限用於奏報郡守、將軍、監禦史在任亡故以及失守獲光覆城池。

李朗請年過半百的帝師太傅千裏迢迢不辭辛苦親至南越,為的是借助太傅人脈深廣,以及多謀遠慮,既能讓趙讓毫發無傷地束手就擒,又可以順勢留在南越當地坐鎮,主持邊陲大局。

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他這番於公於私皆有的苦心,竟是害得太傅身死異鄉!

南越收歸迄今還不到兩個月,甚至大將曹霖所率領的出征大軍明日一早才正式到達金陵,居然就已生出這般驚天大變。

李朗將戰報擲落於地,茲事體大,這消息若千方百計要壓,也能壓個幾日,但到底紙包不住火,朝堂大員尤其是謝濂,怕是瞞不了他們太久。

如此一來,明日的大軍奏凱,國之盛事,不就變成了一場荒誕不經、諷意十足的大笑話了?

那趙讓又如何?

李朗忽覺心亂如麻,那人降得如此輕而易舉,江山基業,仿佛視若浮雲,難道其實是欲擒故縱,內藏殺機?若趙讓真是個淡泊之人,當初卻又因何而叛?

念及趙讓的所作所為,李朗撿起戰報,只覺對趙讓的那點不舍之情,也是無知到可憐了。

作者有話要說:

爬了一天山,累死我了=。=

裸奔的日子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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