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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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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長樂的受寵若驚,趙讓卻是驚疑不定。

他以男子之身藏於後宮中,即便李朗並未言明,也不致愚蠢到不知回避,待長樂喜不自勝地雙手捧著皇後饋贈之物——一個紅漆木盒進來,又聽她笑逐顏開道:“皇後娘娘恩賜的鮮兔肉,是不是以為這裏新添了哪位妃嬪哪?”

趙讓心中的驚疑攀至巔峰,皇後怎可能作此誤會?莫說封妃之事需經中宮,以示國母之尊,便是皇帝真金屋藏嬌,也斷無有名有份的妃子不拜會皇後的道理。

唯可能皇後對靜華宮中所居何人一清二楚。

但贈食卻是為何?

只是他不願掃長樂的興,便強作笑容,令她將盒子放上大理石圓桌,見長樂興致勃勃地伸手要打開,阻止道:“還是我來吧。”

不由分手便搶在長樂之前,伸手掀開木盒蓋,盒中端正地擺著一描龍畫鳳的精致瓷碗,碗中之物熱氣氤氳,肉香彌漫,近前看去,竟是滿滿的一碗肉羹。

趙讓猛悟到一事,卻仍難以置信,哽聲問長樂:“來人可還說了什麽?”

長樂見趙讓面色不對,忙收斂了笑顏,仔細追思後期期艾艾地道:“也……也不曾說什麽其它……就是……說這兔肉極為難得,那兔子還是從……遙遠的南方抓來的,可惜抓到就死了,肉不夠鮮甜……這畢竟是獸肉,就算不新鮮也……哎,將軍……大哥?”

趙讓的身形隨著長樂的話語生生晃了晃,他忙扶桌以備不測,只覺眼前這肉羹實屬天下一等一的惡心之物,讓他頓感天旋地轉,幾欲作嘔,幸得長樂在旁,他有所顧及,方能強撐不倒。

初聞“兔肉”一詞,趙讓便已有不祥之念,如今得長樂轉述挑明,悲憤之情發自肺腑,深入骨髓,周轉於四肢百骸,他緊咬牙關至咯咯作響,只想放聲長嘯,即刻手執大刀,殺入皇後居殿,將她也剁成肉末,以解心頭之恨。

氣息湧動如狂潮亂竄,針刺般的痛楚也應勢而起,倒幸得這毒發先兆,趙讓大喘一口氣,強行壓住外迸的血淚,重新蓋上木盒,向長樂慘然一笑:“謝家恨我入骨也是應該,但小妹何其無辜,竟連死後也被這幫禽獸……”

話音未落,他再次急促地吸氣,良久才緩過勁來。

長樂目瞪口呆,看看桌上的木盒,又轉向趙讓,好半晌才強咽口唾沫,難以置信地問道:“大哥,這……這是……”

趙讓止了長樂的直言,他恢覆了平靜,淡淡道:“你將這木盒收下去,擺個香案,我給她做個牌位,拜過之後……再找個地方葬了……”

長樂咬咬下唇,她在樂籍中長大,為奴為婢,生死苦樂皆由人不由己者最是畏懼鬼神,知道這木盒裏盛著的東西後,她連多瞅一眼都覺渾身難受。欲要叫外人來頂替她,見趙讓這副悲痛欲絕、失魂落魄之狀,哪裏出得了口,默默上前,端起木盒,喃喃念著祈福的話,退下去籌備。

譴退長樂之後,趙讓頹然癱在凳上,思緒淩亂破碎,怒不可遏誓報此仇的恨意與自身難保何談覆仇的無力交錯於心間。

他自然清楚,此事的罪魁禍首不是謝皇後,而是她背後的椒房外戚,具體到人,便是那任吏部尚書的謝濂。

借此殘忍可笑的方式,昭告他們的權勢熏天與覆仇決心,趙讓冷笑之餘,不由想起李朗。

皇帝是怎麽個主意?他真能忍下謝濂跋扈不臣,淩駕於帝尊的行事?

原來當初他問起時李朗道已安排妥當,其實卻是將妻妹交給謝家,這般行徑,若說毫無以博其歡之意,誰又能信?

難道竟連皇帝李朗也受謝家鉗制不得自主?

之前趙讓從未想過這個可能,他只覺謝氏一族曾祖既是開國功臣,子孫斷無可能是獨斷專擅、僭妄逾分,但開竅之後,卻宛若醍醐灌頂,李朗的種種令人疑惑的舉止,竟也迎刃而解。

“他出城是為了保我一命,免遭謝家毒手?”趙讓思及此處,雖覺匪夷所思,但越想便越覺得除此之外,似再無可能,不由喃喃自語。

這幾日之事如走馬觀花般從眼前過去,李朗那不合常理的臨幸卻鳴金收兵,與之前種種有意侵淩——摸眉眼的傷痕,重贈佩玉,以及……最不可思議的親吻都有了明白無誤的詮釋。

趙讓啞然於自己的結論,這般荒唐至極,可謂滑天下之大稽,偏偏又事事印證,呼之欲出。

李朗……那個長大成人登上人主之位的小皇子,似乎對他懷有某種迥異於征服與暴虐的情感,雖隱晦而矇昧,但趙讓確確實實感受到了,且誠惶誠恐!

明明室中除他之外再無旁人,趙讓依然覺得心虛不已,心跳如鼓到仿佛數丈之外仍能聽聞,這事與適才皇後的“賜食”相較,其震懾程度毫不遜色。

“心悅君兮君不知”的軼事便是留下“鄂君繡被”這段艷聞,現下趙讓是知了,但他對龍陽斷袖卻毫無興致,此生也不曾和男子有過狎昵之舉,他當如何是好?

幾乎是立馬想到利用皇帝待他的異樣懷戀為需為之事,剛起這念頭便被趙讓自行打消,莫說李朗保不定只將他視作貪圖新鮮的奇玩之物,真得他俯首貼耳,即刻了無興趣,便不是如此,堂堂男子用出“美人計”般的淫褻敗戰之策,趙讓自問做不來。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不擇手段乃是小人行徑。

況且……於心深處,趙讓竟不由自主地為李朗擔起心來,哪個君王能受的了被臣屬挾制,只得虛銜?

皇帝勢必要重奪大權,只是自古以來數不勝數臣子以下犯上、弒君逼宮的人間慘事,李朗是有多少勝算,又該在何時發難?

愁腸百結,越想便越覺身入死地,無力回天,趙讓不由在屋中來回踱步,繞到第五圈時長樂進來,沒敢擾他,躲在一邊靜靜地候著。

之前在軍營中發生的謝家次子被趙讓所殺一事,長樂只是略有耳聞,與己無涉,她關心來又有何用?

但如今卻已大不相同,與趙讓相認日子雖說不長,卻已讓長樂享盡親情愉悅,趙讓無疑是最佳的兄長,柔而有力,寵而有度,與他一起,如沐春風。

這兄長還是個文武全才的俊傑,教她識字、書寫,她當然沒發蒙開學,連執筆都不會,也是趙讓耐心十足,執著她的手慢慢教會的。

長樂自趙讓毒發將她驅離之時,雖仍有芥蒂,心中卻早已認了這個大哥,如今得他百般善待,更覺慶幸,唯有一事,她始終難以釋懷。

那晚面聖之前趙讓言明他非存異心,對東楚始終忠貞不移,那為何趙讓偏偏要叛國自立?

她本來亦是百思不得其解,深恨自己長於低賤奴從之中,沒有得兄長的微末見識閱歷,乃至如今,看到兄長為了一個南越蠻夷的妾侍如此哀傷悲痛,冰雪聰明的她忽靈光一閃,難道是蠻夷迫兄長屈從?

這念頭乍起,長樂便信以為真,眼隨趙讓來來回回,胸中卻是義憤填膺:那些邊陲蠻夷,怎可就這般輕而易舉地奪了天下最好的兄長?

怎可就不問情由地篡改她長樂的命數?

若非趙讓停步問話,長樂的怒焰只怕仍要高漲,她恍然回神,怔對趙讓,不明所以的嬌憨模樣令趙讓莞爾:“香案可擺好了?”

長樂點頭道:“是,長樂自作主張擺在小廳內,方便拜祭,即便來了不速之客,也不易發現。”

趙讓向長樂輕笑以示首肯,全不知胞妹心中,已是對他至今仍心懷南越而暗藏憤懣。

香案既已備妥,趙讓便尋思給妻妹立個牌位,以他正妻以及外家父母的身份悼念這苦命的女孩兒,奈何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物件,而長樂纏著他教授習字念書,他自忖負長樂甚多,不願拂長樂之意,便從其希冀,陪她讀書到日落夕照。

掌燈時分,用膳結束,這一日便到了頭,長樂自回閨房做些女紅活計,趙讓令靜華宮中僅有的一名小黃門點上燈籠,隨他在屋外走走。

靜華宮名雖有個“宮”字,卻與富麗堂皇毫不沾邊,不過一正殿三旁廂房,素來是給排位低下、不受恩澤的妃子居住。

但到底也是有名位的嬪妃才可入住,盡管比不得皇後所居的地坤宮,和尋常百姓家相較也是足夠氣派,宮殿後甚至還帶了個不大的花園。

趙讓正是看中這花園中一棵生長經年、枝繁葉茂的桂花樹。

他讓小黃門在樹下打著燈籠等候,自己則飛身上樹,照著粗壯合適的樹枝,立掌為刀,劈下其中一截,放入懷中縱躍下來。

打發小黃門歇息後,趙讓緊閉門扉,開始動工。

後宮之內嚴禁刀刃兇器,幸好此處並非真正妃嬪居所,趙讓早從長樂處借來一把女紅之用的小剪刀,此時便借著桌上的油燈,將枝上的樹皮削去,切割出靈牌的形狀來。

小剪刀極不稱手,卻也別無它法,趙讓全神貫註,不知不覺已過午夜,他雙手被磨得生疼,但那樹枝已給他硬整出個不規整的矩形來。

南越王宮內也長有野生桂樹,八月繁花似錦,花香四溢,每逢此時,趙讓便讓當年隨軍來的夥夫收集桂花,釀制美酒小食。妻妹不脫稚氣,最愛桂花糖,吃得直喊牙疼也不收嘴,聽說金陵多美食,還時常不顧長姐的訓斥,在趙讓面前露出向往之色。

到底是來了金陵,卻是以這等屍骨無存的方式。但將她葬與桂花樹下,也是償其心願吧……

他把這靈牌擱下,剛要歇息會兒,忽聽得門外輕響,仿似有人敲門。

趙讓將門打開,外邊空無一人,他踏出屋外,眼角捕捉到疾馳而過的動靜,不假思索地追至花園內,夜色中,竟隱隱見有條瘦小的黑影,正筆直地立於桂花樹下。

趙讓大惑,上前一步,就見那黑影倏然亮出一物,身形急起,朝趙讓撲將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日更以及本文讓人心力交瘁……這種傻事就做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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