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元走在禦花園通往自己寢宮的捷徑上，他的小腿肚子抽了筋似得使不上力氣，兩只手忍不住地顫抖，最後幹脆攥成兩個小拳頭。

如今是昌歷崇明二十一年，初春，乍暖還寒。

他身上石青色白蟒戲珠金織馬面禮服還未換下， 後背已經冒了冷汗，濕洌又黏糊糊地貼上了裏衣。

他和當今聖上，也就是他的父皇，剛從萬歲山祭祖歸來。

除了祭祖，業景帝還帶著他這個當朝太子去皇家獵場狩獵了幾日。

初春， 獵場的野獸倒是一如金秋那樣豐富。

這其中的緣由， 自然是因為狩獵者是能夠呼風喚雨的天子。

錦元沒有血色的小臉皺成一團，想起方才他跪在禦書房、聽見欽天監太史向父皇稟告的上書，便一陣心慌。

禦書房裏，太史常敬吾跪在錦元身後，上奏業景帝。

“ 錦元太子脾性溫厚，不戀生殺，處事不果斷，且自小身子虛弱……

恕微臣鬥膽直言，太子殿下，絕非君王本色。望皇上、太子殿下海涵。 ”

業景帝聽見占星官這樣說，並沒有太大反應。

只是嘆了聲令錦元心寒發怵的涼氣，揮揮手，趕錦元回東宮。

常敬吾直接宣判了錦元不適合做皇帝。

在獵場時，錦元碰都不敢碰一下脖子出血的兔子，被殺伐果斷的業景帝看見了，很是失望地拂袖而去， 再沒搭理錦元。

他是打娘胎裏生下來的虛弱，他的生母董皇後在懷他的時候動了胎氣，誕下錦元後，靠著太醫院的參丹芝藥吊著才多活了兩天。

最後撒手人寰，連錦元都只抱過一次。

只因為有嫡出的身份，錦元才登上太子的寶座。

可他天生不是強勢的性格，軟弱的厲害，今年都已經十六了，脾性還像個七八歲孩童，單純且幼稚，根本不像皇室出生的龍鳳之輩。

父皇不待見自己，宮中頗多人不把他這個太子放在眼裏，明裏暗裏欺負他。

宮中人人心知肚明，太子就是個任人欺負的窩囊廢。

現在父皇聽見常太史的話後，會不會把自己這個太子廢掉？

廢掉之後，自己又會得到什麽待遇呢？ 那時候是不是會被人欺負的更慘了？錦元無盡悲傷地想著以後。

這時候，要是梁馳在自己身邊就好了。

因為是被父皇喊去私談，錦元身後一個奴才也沒跟著， 突然臉上一陣尖銳的疼痛，他“嗚”地捂住眼角，一擡頭。

原來是他二弟錦泰的小伴讀，這個只有十歲的世子向來頑皮，對錦元，更是囂張無禮， 壓根不懼怕他的太子身份。

對上錦元沒有氣勢的眼神，坐在亭子裏的小伴讀挑釁似得笑了笑，朝著錦元晃了晃手中的彈弓。

“ 冒犯太子了，是小的眼瞎，沒有看見您走過來，真對不起。”

那輕挑的語氣，哪有半分真心實意的抱歉。

眼角被小石子擦破了皮， 淺紅的血珠慢慢流出來，想起剛才父皇失望的眼神， 又對上小伴讀挑釁的臉面，錦元難過極了。

可即使鼻頭酸楚，眼前一片模糊，錦元也沒有走過去教訓這無禮伴讀的勇氣。

只是被氣的站在原地，喘不過氣來似得呼吸， 淚珠子落個不停。

亭內的小伴讀邀功一般看向花叢，又彎著嘴角扭過頭，故意朝著錦元再次舉起手中的彈弓。

皮夾子卷著一顆石頭子被牛筋彈出彈弓，石子再次精確地朝向閉著眼的錦元。

電光火石之間之間，帶著寒意的繡春刀擋過石子，一抹黑影站在了錦元身前。

由於速度之快，那石子直接被刀面反彈回射出來的地方，徑直彈到小伴讀的臉上去。

“哎呦…” 伴讀一聲痛呼。

感覺到身前站了人，錦元小心翼翼地睜開眼， 看終於見他了的救世主梁馳。

“殿下，梁馳來晚了。 ”

低沈出聲的梁馳收了刀， 一身正黑色花紋飛魚服，頭上高髻聳起， 腳踩皂靴， 平常冷若冰霜的俊顏此刻遍布陰霾。

錦元倒是不怕他，因為梁馳在外面一向都是兇巴巴冷冰冰的，只有兩個人回到東宮時，梁馳才會變成溫柔的模樣。

看見梁馳，錦元的拳頭松開了，也不再害怕挨欺負了，告狀似得抓著梁馳的刀鞘。

“ 阿馳，我們快回宮吧，我、 我餓了。 ”

梁馳“嗯” 一聲，轉臉往向盛開的已經無人采香的玉蘭花叢。

他剛從宣武門休班回來，正碰上錦元被小伴讀打了臉。

剛才那伴讀的主子就站在花叢間，看著他的小太子挨欺負的委屈樣露出個陰狠的笑臉。

一根胳膊被只到他肩膀高的錦元抱住，梁馳涼涼地看了眼亭內依舊捂著臉的伴讀，隨後帶著錦元離開。

一回到東宮，錦元便爬到自己寢殿的大床上哭去了。

小肩膀一慫一慫的，偏偏還聽不見哭聲，弄得東宮上下跟著唉聲嘆氣。

大掌事徐虎剛從外頭回來，聽見小奴才稟告急忙進了錦元的寢殿，這才看見裏頭的光景。

太子殿下身上的禮服還沒換下來， 趴在大床上嗚嗚地哭個沒完。

床沿外頭豎著跟木頭——梁馳。

他雙手抱胸環著刀站在一邊，紋絲不動，聽不見錦元的哭聲一般冷漠。

徐虎都快煩死他這一張死人臉了， 恨恨地走過去， 握著拂塵杵了梁馳一下子。

無奈到極致的語氣， “ 我的爺 ! 你就不會哄一哄、勸一勸殿下？! ”

聞言，梁馳垂眸看向臉埋進枕頭裏的錦元，轉過頭，“ 怎麽勸？ ”

他跟錦元這麽大的時候，已經在南疆和蠻子打了兩年仗，喝血吃肉，真不是假話。

回京後在鎮國司當差， 後被仙逝的董皇後選為錦元的貼身護衛， 整日帶刀巡邏、站崗、 保護太子，讓他上陣殺敵可以，哄人？ 他可一丁點經驗也沒有。

看著梁馳一臉“ 什麽意思、 你告訴我怎麽哄” 的表情，徐虎放棄了，扔了拂塵跪在了床邊上。

嘴裏哀怨著， “ 一個兩個，都是我的祖宗…”

隨後投入到哄太子的情緒之中。

放柔了聲音，哄孩子似得。

“ 殿下，早晨同皇上用的什麽早膳？ 回來幾時了？奴才剛才去禦膳房走了一遭，今天的菜色都是殿下最喜歡的，馬上就派人送過來。 ”

剛說完，錦元的肩膀不抖了，徐虎松了口氣，接著溫聲細語。

“殿下剛從萬歲山回來，前幾日天心閣又做了新的點心，樣子好看味道還好。

奴才想著您回來了肯定想那一口，便在今日差人給您買了回來，小德子剛到宮裏不出半個時辰，殿下要不要現在吃一點？ ”

徐虎是個八面玲瓏的大公公， 他早年曾欠下董皇後的救命之恩，在皇後去世前，發誓永遠效忠太子錦元，萬死不辭。

錦元果然被徐虎哄進了心裏，一根胳膊撐著爬起來，翻身坐在了床上。

徐虎笑著繼續說， “ 有太子最喜歡的牛乳茶，那歡喜坨應當還熱乎著，殿下要不要奴才現在就端進來吃一些？ ”

錦元禁不住點心的誘惑，誠實地點頭， 眼睛紅的像小兔子。

徐虎站起來， 又恨鐵不成鋼地杵了旁邊的梁馳一下子。

“還不給殿下擦一擦臉啊，梁爺! ! ”

“嗯。 ”

徐虎出去了，梁馳俯身到錦元面前，從襟裏掏出專門給錦元用的軟巾，盡量放輕力道的擦拭他發紅的眼角。

錦元的嘴巴還撇著，他同梁馳挨的極近，看著梁馳棱角分明的五官，又看到他的一雙眼球裏倒映著自己的臉。

“阿馳。”

“嗯？ ”

“阿馳，為什麽、 為什麽他們都欺負我。” 說完，錦元低下頭又想搓眼睛。

梁馳兩根手指固定住他的下巴，專註地擦他的眼角，嘴上放柔了聲線的講話。

“ 殿下太善良，對那些人太仁慈， 不長眼的東西才會得寸進尺。 ”

說到這裏，梁馳的手蓄了力，只有他一人知道，在看見錦元挨了一顆石子時，他想滅了那狗仗人勢的伴讀的心都有了。

可理智又讓他冷靜下來，梁馳有司裏分給他的差務，他不能時時刻刻跟著錦元。

萬一這次光明正大地動手，很有可能把事端扯大。

最有可能的後果就是被朝廷那群老臣說成錦元與二皇子兄弟不合、手足相殘，到時候，必定禍及他的小太子。

梁馳多希望他的小太子能變得心狠手辣一點，可他又多不願小太子有一天真變成那樣。

吃了點心，錦元便忘記了那天的不快，沒心沒肺地拉著梁馳陪自己玩耍， 一點也不顧及以後。

這天，錦元上早朝去，梁馳去北武門值班。

他是早晨兩個時辰的班， 錦元上完早朝也應比他早回東宮。

梁馳慣走大路，宮中的大路旁會有一條奴才專走的小道。

這時候右耳一動，聽見隔著一堵墻外的小道上，兩個小太監的談話

“ 聽說那武器，人的腦殼粘上就得碎啊？”

“噓!! 這麽大聲兒，你還要招人過來啊。”

“誒誒，沒有，都是我笨，那你再跟我說說， 你那位大哥，是要對付哪個人啊？ ”

“ 還能哪個，東宮的那位唄。”

“什什什……什麽？ ”

“小聲兒點! 小心我和你都掉了腦袋! ”

“ 我知道錯了……”

“誒，二皇子想要奪得龍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梁馳沒有耐心再聽下去，兩步跑三步飛地趕緊回東宮去。

可梁馳回到東宮了，卻還不見錦元回來，眉目皺緊。

“太子去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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