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歡是最後一個出發的，亦是最後一個到達的。

她看向正在清點獵物、一臉不虞的顧南卿，掌心微微泌出一層冷汗來。她下馬，若有所思的看了掛在馬鞍上的黑色布袋，只一眼，便轉移了眸光。

顧南卿亦看到了他們，他掃視了一眼，不禁發出了一聲冷笑。他向前走了幾步，揚聲道：“清安，三弟，你們回來的這樣晚，可是獵到了什麽好獵物？”

語氣和藹又熟稔。

顧南衣利落的從馬背上下來，松開手中的韁繩，指了指身後禦林軍手裏拎著的兔子、野雞，回答：“今年獵到的兔子毛色比起往年，好看了不少，不曉得能不能算得上是大哥口中的好獵物？”

跟在顧南卿身後的張凡林霎時就笑出了聲來：“三殿下，這些滿林子都是的兔子，能算的上什麽好獵物？”

清歡聞言走上前來，挑高了眉梢：“喲，這不是凡林兄麽？”瞥了一眼他空空如也的雙手，嗤笑道：“既然兔子算不得什麽好獵物，那什麽才算的上是好獵物？空氣麽？”

張凡林漲紅了臉：“謝清安你什麽意思？”

她豎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扯起了唇角，笑道：“好歹我也是後梁的太子，皇上的幹兒子，你這樣直呼我的名諱，又是在這樣的地方，怕是不妥罷？”

張凡林想起律例，臉色霎時變得蒼白起來。

顧南卿將他拉至自己的身後，淡淡的看向她：“張公子說話向來是如此，清安不會與大哥的摯友計較如斯罷？”

她回道：“大哥既然都說是摯友了，清安自是不會多加計較。”

畢竟，自降身段到這種程度，也是需要勇氣。

正在你一言我一語的試探虛實，前面便有一個太監急匆匆的跑了過來：“我的各位小祖宗哎，皇上催了幾次了，你們還沒清點好啊？”

顧南卿沈聲道：“回去告訴父皇，我們已經清點好了。”

清歡斜了他一眼，笑道：“楊公公，真是勞煩你親自跑一趟，大哥他們麽，自是清點完畢。”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我們……還需要一些時辰，畢竟兔子野雞什麽的有些多。”

楊公公瞪圓了雙眼：“兔子野雞？！”

她點了點頭，無辜又真誠：“是啊，我從未發現林子裏有這樣多的兔子與野雞。”

顧南衣清了清嗓子，站至她身側：“清安與你開玩笑的，我們立刻就過去。”

楊公公點了點頭，瞪了清歡一眼，風風火火的又跑了回去。

顧南卿看向顧南衣，暗沈了眸子：“南衣，父皇將這樣大的任務寄托於你，卻沒想到你這樣令人失望。”

顧南衣亦看向他，唇角弧度不變：“大哥說笑了，父皇向來不重托於我。”

“我還記得小時候太傅說過的一句話，叫什麽‘爛泥扶不上墻’。我想著，既然是爛泥，就必定是被人踩在腳底的，怎麽來的扶上墻這麽一說，委實是擡舉了爛泥，三弟是不是亦這樣認為？”

“大哥，這麽深奧的問題你不如直接去找太傅？”

“……”

清歡靜立半晌，默默的向後挪了挪，目光飄向偶爾動一動的黑色布袋，有些發愁。原本她是打算，趁著剛剛張凡林發問的時候，她就將銀狐拿出來，然後不經意的松手，照著顧南卿的性子，他定會二話不說的占為己有。

這樣，也勉強算得上是兩全其美。可就在剛剛的一瞬間，她改變了主意。她想，兩圈齊美固然是極好的詞語，但，還有更可怕的一個詞，叫養虎為患。

更何況，這個虎還口無遮攔的亂咬人。

她沈了眸色，拍了拍布袋，上馬，俯視著站在她馬前的人。一襲白衣在風中獵獵作響，容色俊逸，俊朗如昔，唯有一雙眸色濃如黑墨。

她沖他笑了一笑：“走罷。”

顧南衣，無關的人你不要在意，無關的話你亦不要聽。

……

毫無意外的，當清歡舉起手中銀狐的時候，彩頭已定，勝負已決。

西楚皇帝看向她的目光意味深長，連帶著周圍的氣氛也有些凝滯。她僵直了脖頸，一寸一寸的低下頭去，又一寸一寸的擡起頭來，深呼出一口氣，跪在地上，手裏舉著銀狐，大聲道：“清歡未負皇上所托，同三殿下一同獵到銀狐。西楚定會國運昌盛，萬載春秋！”

鏗鏘的聲音飄蕩在半空，並無半分回響。

她尷尬的拂了拂額角落下的碎發，維持著跪地的姿勢，緩緩放下手來。

她幹爹站起身來，緩步走至她的身側，其間，周圍靜默的並無半點聲響。

她幹爹將她扶起，拿過她手上的銀狐，端詳了半晌，讚許道：“不錯，著實是不錯。”垂下眼來看她：“你可曉得上一次獵到銀狐是何時？”

清歡怔了怔，緩緩搖了搖頭。

她幹爹笑了一聲，唇角的笑意蒼白：“是朕太爺爺初次打下西楚時。”

所以——

清歡立刻又跪了下來，沈聲道：“自西楚建立愈有百年，而今皇上也得銀狐，正是說明皇上同太祖一般英明神武，引領西楚繁榮昌盛。”

她幹爹擺了擺手，示意她站起身來，看向手中的銀狐，語氣陰沈，夾雜著些許不安：“但願如此。”

她聞言又跪在了地上，提高了音量：“西楚定會在皇上的帶領下，走向盛世。而皇上亦會名留青史，供世代傳唱。”

她幹爹擡眼看向她，沈默了半晌，揮了揮手：“都退下罷，天色已晚，是時候準備晚宴了。”

帳篷內的人靜悄悄的、有秩序的、緩緩的退了出去，不過是半刻，帳篷裏僅留三人。她，她幹爹以及隨侍在身側的楊公公。清歡回想起將將顧南衣離去時的眼神，不由得苦笑了一聲。

有時候，看似是上天給了你兩條路，其實路只有一條。死的快和死的慢，雖只有一字之差，卻沒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更何況，她師父曾經說過，真正的勇士，敢於直視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那時她還不大懂，只是曉得若是達到她師父所說的境界，那不應是勇士，而是死士。直視身前來的刀，正視身後來的劍。

所以，當她師父問她對此有什麽看法的時候，她將死士愚昧又耿直的精神講了出來。於是，那天晚上她沒了晚飯，第二天晚上亦沒了晚飯，第三天晚上還沒了晚飯。

在長身體和骨氣之間，她毅然選擇了長身體。

卻不曾想，這身體一長，便長了這麽多年。

她看向抱著銀狐坐在龍椅上的幹爹，緩緩低下了頭。

半晌，她幹爹打破靜寂，問她：“你覺得後梁與西楚相比如何？”

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和藹可親。

清歡磕了一個頭，腦門砸的生疼，她忍住眩暈感，緩聲道：“後梁是西楚的附屬國，自是無法同西楚比較。西楚存，後梁存；西楚滅，後梁滅。”

“那你父親可也是這樣想？”

她伏在地上，聲音有些發悶，卻依舊清晰：“我父親，對西楚絕無二心！”

聲音變得低沈，疑問說出陳述的語氣：“你拿什麽去保證，後梁絕無二心？”

她擡起頭來，眸光清亮，眼神堅定：“清安願此生都留在西楚，不歸後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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