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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真實 假作真時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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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天氣還能算得上燥熱。

熱到令人能想得起兩人剛在一起的那個夏天。

軍訓還沒結束,倆人正式確定戀愛關系。

剛剛談戀愛的兩個人,在愛人這堂課上,都還是一年級新生。

路世安脾氣又倔又傲,嘴巴又毒,於錦芒一腔熱血,年輕沖動、做事幹脆。兩個人在一起不到一周,於錦芒就提出分手。

她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不好意思回宿舍,也不好意思去操場上,更不敢去人少的地方。晚上教學樓也是陰森森的,她漫無目的地走,邊走邊哭著打電話。大學離海邊和小麥島都很近,吹過來的夜風也都是涼颼颼的帶著潮氣。

“……你根本就不喜歡我,”於錦芒哽咽,“我早上給你發那麽多消息,你就回我一句。果然,男人都是一個樣子,得到了就完全不珍惜……”

路世安長長地嘆,半晌,說一句:“對不起。”

於錦芒抽抽嗒嗒:“那你給我一個原諒你的理由,還有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從現在開始,你現在有五分鐘時間來哄好我。”

兩個人吵架吵到現在,開始給彼此遞一遞臺階。路世安也順著低聲道歉,解釋自己剛才不該大聲沖她說話,又說。

“的確也是我不對,”路世安說,“我白天上課少看手機,有時候看到你發消息,感覺自己回了,其實沒回……哎,說到底也是我的錯。”

於錦芒哭腔,一邊走,一邊用紙巾狠狠擦鼻涕,繞過成雙成對的小情侶,委屈極了:“就是你的錯。”

“以後,我主動給你發消息,我主動找你,看到你消息一定及時回,”路世安說,“這樣可以嗎?”

於錦芒:“……看你表現。”

這是第一次提分手。

最後以兩個人的低頭和好而結束。

之後的爭吵和分手更多,談戀愛嘛,怎麽可能一帆風順,要是兩個人生活在一起、不發生任何矛盾,從頭到尾都和和氣氣的,一眼望到頭,才更沒什麽意思。

後來提分手,也多是些生活上的小矛盾。原則性上的問題沒有,小矛盾倒是一連串。有次於錦芒提了分手,她還在感冒,嗓子痛,路世安坐了倆小時公交過來,風塵仆仆地買了感冒藥、拎著水果過來,讓於錦芒的舍友捎給她。

他自己在下面站了一會兒,發一陣子呆,於錦芒跑下樓,帶著鼻音跑過來,抱住他。

“我們和好吧。”

倆人談戀愛就像北方六月的天,瞬息萬變,可中國又有古話叫萬變不離其宗,怎麽吵怎麽鬧,倆人還真沒有想過真的要正式分手。

除了大學畢業後。

但,截止到目前為止,於勝楠—或者說,於錦芒,還是第一次,這樣平靜地說出“分手吧”這樣的話。

青島夏季夜晚的風又潮又濕,這裏離海尚有段距離,因而還不算濕寒透骨。

這時候的路世安也還沒有關節病,不會因為潮濕的海風而手指骨節痛。

這時候的他們倆還沒有為了矯正牙齒的錢而去做深夜的電話客服,還沒有在北京的酷寒中守著不那麽熱的暖氣片發抖,還沒有並肩提著菜走過傍晚的積雪,還沒有分吃同一份烤地瓜。

人的變化如滴水穿石,緩慢柔軟,身邊人往往不會註意到身邊人的變化,只有多年不見,乍一看,才能察覺到對方外貌上的“巨大差異”。

就像現在的於錦芒。

在她記憶裏,路世安一直沒有變,永遠都是那個路世安。

而事實上,他們區別還是很大。

工作後的路世安手指落下風濕病,腿上一道疤,話更少,嘴巴更毒,肩膀更寬,肌肉更多一些,也……更能狠得下心。

而大學時候的路世安,肢體健康,身上沒有一點兒疤痕,身體清瘦,幹凈。

於錦芒說:“我想了很久,和你在一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你註定給不了我我想要的東西,永遠都給不了。”

我想要你活著。

好好地活著。

工作後的路世安站在電視屏幕前,他沈著一張臉,沒有什麽表情地看著他們,好像一個局外人,又好像一條冬天被凍僵的蛇。

大學版路世安看不到他。

電視上的聲音還在繼續,他笑了笑,若無其事地問:“你晚上吃得少,現在肯定又餓了。我記得附近有家店的外賣——”

“我們分手吧,路世安,”於錦芒說,“我不是和你商量,我是來通知你。”

大學版路世安說:“你上次不是說想吃炸雞嗎?我上次攔著你了,是我不對,太倔了。確實,偶爾吃一次也沒什麽。”

於錦芒大聲:“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路世安。”

“我不同意,”大學版路世安終於不再維持笑容,他抿著唇,“駁回你的通知。”

於錦芒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大學版路世安挺瘦的,運動量大,他吃食堂,也是多吃少油少鹽清淡的菜肴,清清瘦瘦的一張臉,個子雖然高,但相較於工作後、如今的肌肉更薄。

他就這樣看著於錦芒,說:“我不明白,小於。”

於錦芒知道路世安是一個有點傲氣的人,傲氣到等他父親年老後悔、想要認回這個兒子時,路世安都沒有去見過他一眼;一起做某網約車的司機電話客服時,於錦芒被一個司機電聯騷擾,路世安直接接過那個司機的專線,幾句話不用臟字將對方氣到暴跳如雷,哪怕被他投訴,路世安也不肯道歉,反而同主管據理力爭。

她沒見過大學時的路世安低聲下氣地起求過誰。

“上次是不是嚇到你了?對不起,”大學版尚有傲骨的路世安說,“如果你不想,或者不喜歡,沒關系,那我們就等,等到畢業,等到結婚……等到什麽時候都沒關系,我不著急。你要是真的怕痛,一輩子不做也沒關系,活人又不會被這種東西憋死,我……”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說到最後,甚至有些苦笑:“我不知道我哪裏做錯了,小魚。你罵我也好,沖我發脾氣也好,怎樣都行,別這樣,直接提分手。這樣不公平,小魚。”

啊。

於錦芒要哭了。

她受不了對方這樣說話。

他說話時的語調並不高,挺平穩的,只最後說到不公平的時候,他擡眼,看於錦芒,睫毛顫了一下,一雙眼黑白分明得幹凈。

路世安是個脾氣很不錯、或者說,情緒很穩定的一個人。

這項特征隨著他年歲的增長而愈發明顯。

就現在這一望,令於錦芒的心狠狠一顫——她好像看到兩個一模一樣的路世安在看她。

但她還是倔強地轉過臉,不看他。

大學路世安沈默好久,他說:“可以再考慮一下嗎?”

於錦芒說:“我有明確的分手理由,路世安。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也知道,等大學畢業,我們——”

“大學畢業後,我就找工作,”大學版路世安急促地說,“我的專業很好就業,薪酬也不低,就是可能需要加班。”

“是,到時候你要去加班,薪酬也不會低,”於錦芒重覆著他的話,說,“但我不想,我想繼續考研、讀博。到那個時候,我們肯定會發生分歧。”

“不會,”大學版路世安說,“就算是加班,也不可能一周無休。我還有周末的時間去看你,畢業、工作或者考研都不會成為我們的阻礙。”

“會,”於錦芒冷漠,“一定會。你知道,高中時候我一開始的志願是北京的大學,但對於山東的考生來說,這樣太難了,所以我退而求其次最後選擇了青島。山東省的高考太難,但考研的話就不一樣了……我考研也會往北京考,難道你還想去北京找實習工作?你知道北京的競爭壓力有多大,房租有多高,你家裏人又不給你幫助,你知不知道你會租什麽樣的房子?租那種隔斷房,租那種廉價的、老舊的小小居民樓或者自建房——”

不。

2017年11月18日18時,北京大興區西紅門鎮公寓發生火災,這是自建自改的群租公寓,有的連窗戶都沒有,305個房間,一共租住了400人。

這是三年後即將發生的事情。

那時於錦芒還在海澱區、五環邊緣租住房子,那時候開始嚴格大排查群租房,房東憂心忡忡,他們也提心吊膽,幸運的是他們租住的房子通過了檢查,沒有被封掉,不至於被要求搬離;不幸的是房東借此要求漲價,每月多加五百元房租,否則下個月將會要求她們搬走、不再續租。

那段時間,於錦芒連肉都舍不得買了。

他們在2017年還有舍不得買肉的窘迫時候。

可於錦芒並不覺得多麽苦,路世安也不覺得。

破舊的房間裏,於錦芒專心致志為考研覆習做準備,路世安去公用的廚房燒熱水煮甜栗子,準備給她做了栗子當磨牙的小零食。

那時候於錦芒和路世安苦中作樂,還互相開玩笑,說沒有租住過地下室,算不得上真正的“北漂”,他們連漂泊都算不上,只是茫茫浮海中互相依偎、隨波逐流的兩粒小浮萍。

“冬天只能住那種潮濕到可能會掉墻皮的房間,暖氣片只比冰涼的手熱乎一點點,根本暖和不了整個房間,還會有蟲子,很多我沒見過的小蟲子,蟑螂,還有毛絨絨很多腿的蟲子趴在墻上……”於錦芒看著他,“你想讓我們一起租住那樣的房子?”

大學版路世安急切又堅定:“我發誓。”

“發誓沒有用,”於錦芒說,“真的,我相信你不想,誰都不想,但我們別無選擇。”

是的。

我們別無選擇。

剛到北京無法立足的年輕人,那些懷揣著闖蕩大城市夢想的小夥子小姑娘,那些第一次站在高樓大廈下面擡頭仰望霓虹燈的稚嫩面孔……

誰不想有舒服溫暖的一張床,誰不想有一盞亮在萬家燈火中的明光。

可是他們沒有選擇。

為了節省房租、多賺一些錢而選擇群租房的人沒有選擇,離開故土、背井離鄉去大城市中打工的人也沒有選擇。

想要路世安活下去的於錦芒也沒有選擇。

大學版路世安定定看她:“我愛你。”

“你的愛如果不能令我的生活有實質性改變,那就毫無意義,”於錦芒說,“路世安,我不想陪你一起吃苦,我就這樣告訴你,我不想跟你一起吃苦。”

——謊言。

——都是謊言。

她知道那些時光窘迫,可也還記得路世安變著法子做好吃的甜栗子,記得他晚上加班回來,變魔術般地從包裏掏出來一支幹凈的玫瑰花,記得周末他和她一起牽手逛菜市場,回來一起研究著該怎麽做那條新鮮的魚……

都是甜的。

栗子是甜的。

變出來的玫瑰花是甜的。

兩人齊心協力燉出來的魚湯也是甜的。

苦的是無法改變的結局。

大學版路世安說:“我會努力。”

“我高中時候說一萬遍我會努力,我也考不上清北,”於錦芒說,“有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

說到這裏,她站起來:“好了,我的話已經說完了。你睡吧,對不起,再見。”

她轉身就走,又被大學版路世安拽住手。

只握了一下,大學版路世安就松開。

他說:“你留下吧,大晚上的,人生地不熟,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我出去,我回學校宿舍去住。”

於錦芒沈默了。

她低著頭,看著路世安松開手,他沒有停留,安靜地離開。

關上門的時候,他輕聲說:“記得插上防盜鏈,晚上有事給我打電話。”

於錦芒說:“謝謝。”

他沒說話,轉身走了,身體瘦瘦高高,背影像一棵孤獨的竹子。

片刻後,於錦芒輕輕關上門,背對著門,慢慢坐下。

沈默看完全場爭執的路世安走到她身旁,單膝跪下。

他問:“你還好嗎?”

於錦芒說:“我不太好。”

路世安說:“我知道。”

於錦芒低頭,看著自己一雙手,片刻後,又喃喃:“我剛才說的是謊話,故意氣走他的。”

路世安說:“我也知道。”

頓了頓,他自嘲地笑了笑:“但我的確還是沒有用,讓你吃了那麽多苦。”

於錦芒擡頭,怔怔同他對視。

“所以,”於錦芒終於問,“我們倆最後一次的分手,是為了什麽?”

路世安看著她。

他說:“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於錦芒閉眼:“假話。”

路世安說:“因為我們認為對方變了,都不再是一開始愛的那個人。”

於錦芒睜開眼睛:“那真話呢?”

路世安說:“真話是我們都在賭氣。”

於錦芒沒有繼續問下去,她的大腦不支持她繼續想下去。大腦就像被玻璃插透,一旦過度回想,疼痛感就會將她重新拉回現實。

於是她在地毯上躺平,睜著眼睛,問路世安:“你說小路會回學校嗎?”

路世安問:“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於錦芒說:“真話。”

路世安也在她身旁躺平,和她一起安靜地看天花板上的吊燈。

燈很亮,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並肩躺在一起數燈罩上的花紋。

有時是沒有時間,有時是爭吵賭氣,有時是來不及。

“我不會,”路世安說,“現在大概正在樓下找網吧將就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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