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原上自然是要射活靶子。

於是乎二人每日上午在府中練死靶，下午便在草原上練活靶子。

趣多鳥撲騰幾下飛向高空，二人嘗試著連射，可活靶子比不得死靶子，半天下來，一筒劍連射完也不過中個兩三只，雷駿與周煙大受打擊，卻也暗暗較勁著比試。

顧明珠坐在馬上，任馬兒信步閑庭游走。

她眺望著更遠處的風景，草原的盡頭，有人在等她。

徐玨。

阿玨。

顧明珠心底反覆低念著這個名字，心中酸澀，那點念想總是揮之不去。

他一定急壞了吧。

又是一日下午的時候，雷駿早早收了箭上前來請教顧明珠，二人說了許久的話，周煙卻跑馬遲遲未歸。

顧明珠都察覺到不對勁了。

“去找！”顧明珠率先打馬上前，夕陽漸漸，卻不見少女蹤跡。

“都散開去找！”雷駿指揮著隨從。

顧明珠隱隱覺得不安。

周煙不是那種不打招呼就胡亂跑的人，她知道自己若是無故消失，那顧明珠和接她們出來的雷駿都逃不了幹系。

一定是出事了！

顧明珠握著馬韁的手發白，臉色難看的望向陷入夜色中的草原。

二更天時，侍衛將昏迷的周煙尋了回來。

少女雙眸緊閉，臉上淚痕斑斑，身子也在瑟瑟發抖著。

顧明珠陰沈著臉將人接過，挨到顧明珠時，她甚至受到刺激一樣劇烈顫抖了一下。

顧明珠解下身上的鬥篷裹住周煙，定定看了她一會，半晌擡頭道：“勞駕小侯爺，幫我叫一輛馬車來。”

雷駿饒是神經再大條也知道此刻情況不對，立刻就命人去備馬車。

顧明珠抱緊了人，鉆進馬車內，一路悄然回了府，下車之際，她想了想，還是叮囑道：“這件事不要聲張。”

雷駿應好，將周煙帶進了府中。

顧明珠靜靜望著床上的人，一時間腦子裏亂得很。

已經是春天了。

她想。

可是那個難挨的冬季卻沒有過去。

周煙在床上發著抖。

顧明珠用力握緊她，企圖能給人一絲慰藉，可她發現這些都是徒勞。

到了後半夜周煙開始高燒不退。

顧明珠不敢聲張，只得一遍一遍的擦拭著她的額頭、臉頰以及耳後，企圖能讓這陣高熱降下來些。

天蒙蒙亮時，雷駿終於來了，顧明珠讓他偷摸著去抓了藥，煎好後強硬的給周煙灌了進去。

天已徹亮。

她關上門，替屋內的人隔絕了一切聲響。

雷駿站在她身側，幾度欲開口，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顧明珠呼了一口氣，說：“能請你幫個忙嗎？”

顧明珠說話異常的客氣，雷駿喉嚨滾了滾，覺得莫名有些低氣壓，說：“什麽忙？”

“昨夜發生的事，讓你的侍從閉緊口，阿煙身份特殊，臨行之際發生這種事，定會要了她的命。”

雷駿道：“我已叮囑過了，他們都是我的心腹，定然不會張揚。”

雷駿想了想，又道：“那接下來該怎麽辦？”

顧明珠神情冷清，站在廊下，心底卻像是被一根軟刺密密麻麻紮了一遍，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她輕聲道：“等阿煙醒來吧。”

周煙是近晌午的時候醒的，她費力睜著眼，茫茫然望了一圈，眼簾隨即映入顧明珠的臉。

“阿煙？”顧明珠輕聲喚著她。

周煙先是一喜，想到什麽，眼眶陡然發紅：“姐姐……姐姐我……”

顧明珠俯身抱住她，喉嚨幹澀：“別怕，告訴我是誰，我殺了他！”

周煙在她懷裏大哭，汗水與淚水打濕了她的發，她絕望的嗚咽，抽抽噎噎的：“是……是周……周元樞……”

顧明珠用手撩開她的濕發，捧著周煙的臉，眼神鎮定的看著她：“看著我阿煙！看著我！”

周煙淚眼朦朧的看著她。

顧明珠大拇指腹磨蹭著臉頰，語氣堅定地安撫她：“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我答應你阿煙，我替你報仇，一定親手殺了他！”

周煙遭此大變，渾渾噩噩了半個多月，幾乎到了閉門不出的地步。

很快便進入初夏。

距離周煙的事情過了已經月餘。

早晨天氣已經開始有些悶熱，周煙難得起早，正在庭子裏曬太陽。

不大一會，外面傳來了匆匆忙忙的腳步聲。

周煙擡頭看去，只見楊彥正領著兩個使婆子面色陰沈而來。

周煙心下一咯噔，剛站起身，楊彥便道：“來啊，把三公主帶到屋內去。”

周煙臉色霎時難看：“你們……你們要做什麽？”

楊彥目不轉睛盯著她，冷笑一聲，神色不善：“三公主還是等我查完後再說話也不遲！拖進去！”

兩個婆子一左一右架著周煙往裏去，還未進門，迎面遇上一女子。

她雙目微怒，目光越過二人沈沈看向楊彥：“楊統領這是何意？”

楊彥目光如炬：“我倒要問問顧姑娘你是何意？三公主玉體有損，你知情不報，該當何罪！”

顧明珠瞇了瞇眼，低頭看了眼眼前憋屈的周煙：“這個消息，不知道楊統領從何處得知的？”

楊彥懶得跟她廢話：“反正這件事瞞不住了，待我驗明正身，三公主自有君王處置！”

顧明珠面色一沈，就這當口婆子已經拽了人進去。

顧明珠心下一緊：“等等！”

楊彥不悅的盯著她。

顧明珠斟酌片刻，道：“不用驗了，周煙確實不是完璧之身。”

楊彥面容倏然陰沈。

周煙自小就不受寵，但不受寵是一回事，她如今作為黎秦兩國的和親對象，必然要幹幹凈凈的嫁去黎國。君王將看任的重責交給了他，周煙卻在他手上出了事……這件事要是怪罪下來，不是丟官就是丟腦袋的大罪。

本以為到了七月將人送走便是功勞一件，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出了岔子！

楊彥走上前，目光狠厲，還未說話，顧明珠便道：“楊統領是在擔心和親一事？”

楊彥側目看她。

顧明珠不卑不亢道：“公主玉體有損，若是貿然送去和親，事情敗露，只怕要引得兩國重新交戰。”

楊彥目光露出一絲意外，轉瞬即逝，道：“沒想到顧姑娘也是個聰慧之人。”

顧明珠走上前去，將被按著的周煙牽到自己手中，道：“統領如此怒火，我想也不是因為公主遭遇而憐惜，只是怕事情波及到自己身上，我有一法子，能讓統領免了君王責罰，又能不引得兩國交戰。”

楊彥道：“什麽法子？”

顧明珠說：“見機行事。”

楊彥一楞，眉頭很快皺起：“姑娘是在戲耍楊某？見機行事？這等同於把我的腦袋和官職拴在了褲腰帶上懸著。”

顧明珠道：“可這件事捅了出去，你的腦袋和官職依舊保不住，周煙雖不受寵，但事關兩國邦交，茲事體大，皇帝必然要給黎國朝廷一個交待，而那個交待，必定要拿你先開刀！”

楊彥瞇著眼打量著眼前的人，他一開始以為顧明珠只是個有點小聰明的姑娘，眼下看來，自己似乎看走了眼。

楊彥肆意打量的目光太赤裸，顧明珠迎面看去：“眼下楊統領緊要做的便是將這件事壓下去，然後等到下個月，送公主出嫁，至於楊統領是怎麽知道這個消息的，告知你這個消息的人又有何目的，那就得你自己去查了。”

楊彥沈思著她的話，須臾道：“將她送去和親，若是到時候東窗事發呢？”

顧明珠微微一笑：“周煙好歹是一國公主，定然沒有人敢驗她的身，待到新婚夜，交杯酒裏做上手腳，還有什麽不能過去的？”

楊彥道：“你膽子很大。”

顧明珠說：“我也是為了楊統領著想。”

楊彥看了一眼二人，冷哼一聲：“就依你所言，三公主這一個月內哪也別去了，安心繡花吧！”

門從外面被鎖了起來。

顧明珠松了一口氣，慢慢在桌旁坐下。

這件事，到底是誰知會了楊彥？目的又是什麽？

難道是周元樞想要阻止周煙和親？

還是雷家想要楊彥的命？

她扶著額，看向周煙。

少女的眼裏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笑意，她死氣沈沈地，眼裏一片空洞。

身為一國公主，卻過得連個下人都不如……這些年，她到底是怎麽還能長得那般活潑爛漫的性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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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是六月中旬。

周煙被如期安排前往黎國和親。

顧明珠還沒開口要求周元樞同行護送，收拾東西時，雷駿先給她透了底。

顧明珠微微一笑：“哦？是嗎？有周公子護送，我就放心多了。”

顧明珠想了一通，也大致明白了周元樞心裏在想什麽，嘴角勾了勾，朝雷駿道：“小侯爺，我們就此別過啦。”

雷駿道：“箭術只跟你學了個五六，沒想到你就要走了。”

他沈默了一會，試探說：“要不你留下如何？”

顧明珠笑著搖頭。

秦國派了一支三百兵力的鐵騎護送，隊伍沿著草原邊線，穿過大漠後，八日後，終於踏進了西北地界，將人轉交給目前駐紮西北的將領，岳漢章。

隊伍落在定陽城內的驛站裏。

顧明珠帶上了帷帽，扶著周煙下馬車。

她握著周煙的手稍微用力的幾分，引得周煙輕聲疑惑道：“姐姐？”

顧明珠笑了笑，道：“無事。”

傍晚的時候，岳漢章帶著侍從前來。

周煙與他客套了幾句後，便借口困了要回房歇息，留下周元樞一人跟岳漢章寒暄。

驛站的二樓能看見廳外的景象。

周元樞恭敬有禮的送走岳漢章後，察覺到一道註視在他身上的目光，追尋而去，與一雙明亮的眼睛對上。

周元樞一楞。

顧明珠眉眼彎彎朝他嫣然一笑，關上了窗戶。

房內周煙正在發呆。

到這裏已經差不多了。

顧明珠暗想。

她沈吟了許久，才喚道：“阿煙。”

周煙轉目看來：“姐姐……”

顧明珠道：“我想問你幾件事。”

周煙道：“姐姐你問。”

顧明珠斟酌了片刻，還是道：“我現在再問你一遍，周元樞，你還要不要殺？”

聽到這個名字，周煙心底仿佛被刺了一下，她想起這些日子顧明珠讓她千萬忍耐，一定不要輕舉妄動。

周煙惡狠狠道：“我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顧明珠道：“好，那待他死後，你的仇得報了，阿煙，你能不能將這一篇翻過去？”

“……翻過去？”周煙茫然：“姐姐，你告訴我，我要怎麽翻……”

“忘記這件事，一切重新開始。”

周煙神色落魄，垂著腦袋：“姐姐……我已經沒有以後了。”

顧明珠微微一笑：“不，阿煙，你沒聽明白我說的，我的意思是，你跟我走，從此以後，你就是我妹妹，你若是不想姓周，那便跟我姓，我讓爹爹開宗祠，將你的名字寫在我家的族譜上，阿煙，你願不願意？”

“……我的名字……寫在你家族譜上？”周煙喃喃自語，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覺得荒謬不已。

為什麽她對自己可以做到如此，而皇城裏那個跟她流著一樣血脈的人，要這麽對她？

從小到大，除了母妃的住所，她沒有朋友，沒有父愛，一個公主過得連下人也不如！

自己為什麽又要替他們來和這個親？

他們是死是活，跟她有何幹系！

周煙紅著眼眶，看不清顧明珠的臉：“我願意……我太願意了……”

話剛說完，眼淚便落了下來。

真是個愛哭鬼。

顧明珠搖頭暗想，卻還是輕輕拍著她的背，周煙這些年沒得到的東西，卻在這個悶熱的午後，被顧明珠一次性給了個夠。

周煙哭過後睡得很沈。

顧明珠打開了一扇窗，眺望著從未見過的定陽城夜色。

西北重城，昔日定北王府的所在地，如今一觀，感觸頗多。

到這裏之後，秦國的護衛便不再跟隨，駐留此地，由岳漢章派人護送周煙進京，周元樞必定要跟到江陵的。

顧明珠思索著，若是從定陽城去江陵，途中必定要過荔城。

荔城……是個好機會。

門口響起一陣叩門聲，顧明珠回過神，戴上帷帽，開了門才發現是周元樞。

他朝屋內看了一眼，說：“她睡了？”

顧明珠不語。

周元樞瞇了瞇眼，很快道：“你對我有敵意？”

面紗下，顧明珠毫無禮貌的輕笑一聲：“不敢，周公子，天不早了，沒什麽事我要睡了。”

周元樞想起剛剛窗旁她那個略帶挑釁的笑容，一絲怪異湧上心頭，還未來得及再問什麽，顧明珠已經哢嚓將門關上。

“我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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