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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Chapter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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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Chapter 62

◎盛穗永遠不會丟下周時予。◎

“我們這兒有過往成品可供參考, 當然,如果你帶了照片、或者是自己的設計, 通常情況下, 也是可以做的。”

“好,謝謝。”

紋身店共有二層樓高,面積不大, 盛穗在一樓接待大廳的硬沙發上坐下, 接過圓臉女生遞來的iPad,低頭。

和預想不同的是, 連平板外殼都是黑紅白朋克風的紋身店,展示的成品圖, 類型倒是五花八門。

賽博朋克風、小清新、簡筆風等應有盡有,讓盛穗頗為意外。

在她的刻板印象裏,凡涉及到紋身,腦海第一反應只會是滿背和花臂。

“一看你就是第一次紋身吧。”

接待盛穗的是個北方高個妹子,長相甜美, 剃了個拽酷的陰陽頭, 大咧咧道:

“現在的紋身, 什麽樣的都有,想要什麽都能做。”

說著, 她側臉指著脖子右邊的大片彼岸花, 示意道:“以前做手術,在這兒來了一刀, 完全看不出來吧。”

盛穗仔細在女孩脖子上的盛放花團中盯了會, 點頭認可, 又輕聲問:

“你剛才說, 可以直接拿照片作圖是麽。”

“對, 不過要額外收手工費,以及你得先把圖片給敖哥看一眼,他接就能做。”

“好。”

工作日的紋身店冷冷清清,盛穗跟在女孩身後,走去一樓最靠裏的隔間。

掀簾進去,工作室入目便是紋身用的躺椅,旁邊高架上擺滿各式用具,角落裏坐著發型微亂的男人,年齡約三十五歲左右,五官周正深邃。

接待的女孩笑瞇瞇道:“敖哥,這個姐姐是第一次紋身,你記得溫柔點。”

“啰嗦。”

沙啞聲響起,賀敖說話時正低頭畫圖,頭也不擡地伸手,言簡意賅:“照片。”

盛穗想要的圖樣並不覆雜,男人只隨意瞥了眼,言簡意賅的態度依舊:

“紋哪。”

“左手手腕內側。”

賀敖聞言停筆,擡頭看向盛穗,漆黑雙眼蒼鷹般銳利:“手腕內側皮膚薄,容易暈色,同時很難做遮蓋。”

圓臉女孩也溫馨提示道:“全身都紋的過來人經驗之談,內側手腕和脖子都能算在最高疼痛級別,小白第一次嘗試,比較推薦大小臂外側和後背哦。”

面對兩人勸阻,盛穗垂眸看向光潔手腕,自言自語低聲喃喃:

“......原來手腕受傷,是最痛的啊。”

她從來不知道這些。

“沒關系,就紋在左手手腕內側,”她擡頭彎眉笑著回應,餘光落在賀敖未完的草稿圖,話語一頓,

“請問,我可以再加上你桌面圖紙的效果嗎。”

賀敖工作臺上鋪滿畫圖紙,最上方是只未畫完的落日海景,因為是草稿,畫紙上處處是看似雜亂無章、斷續破碎的橫線。

賀敖聽完回頭,皺眉:“什麽?”

“......”

經過盛穗十分鐘的懇切游說,賀敖最終答應她請求,各從照片和未完草圖中摘取部分圖案。

簽字承諾書後,盛穗在工作室外的一排座椅的其中一把坐下,安靜地看著圓臉女孩為她清理手腕,隨後將圖案打印在覆印薄紙上、貼在她要紋身的部位,再用特制筆初次勾勒。

塗上藥膏後揭開薄紙,再用筆二次勾畫完整圖片後,女孩沒忍住問她:

“你......真的要紋成這個效果麽。”

盛穗點頭。

托自身糖尿病患者的福,盛穗對針頭再熟悉不過,以為同樣是直徑相仿的細針紮進皮膚,腹部和手腕都沒太大區別。

可當她看清架上各種外形類筆的儀器上,筆頭的整排細針時,後背還是泛起一小片雞皮疙瘩。

賀敖說:“先割線,後打霧上色,實在疼的話,可以哭。”

沈默幾秒,盛穗聽見她輕聲:“......沒事。”

“我的意思是,你需要放松,”男人沙啞冷酷的聲再度響起,無波無瀾,

“緊張只會更疼。”

盛穗聞聲低頭,就見她瘦白幹凈的手腕內側青筋根根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在體內破裂,鮮紅色的血液噴湧而出。

“......”

沒事的。

再痛也會結束的。

電鋸割斷鋁鐵的嗡鳴聲源源不斷響起,每一聲都躲無可躲地精準鉆進盛穗耳朵,仿佛細針反覆刺穿的不是她手腕,而是她脆弱不堪的耳膜。

聲聲入耳,左半邊身體持續性發麻,除了左手腕能清晰感知到疼痛,身體其他部位好像同時失去直覺。

起初,割線時的疼痛是能夠忍耐的。

像是平日打針時選壞位置,紮在神經引發痛感;一整排高頻率驅動的針頭由細變粗,推進她手腕又推出,針針刺進最敏感脆弱的皮膚,帶起小片戰栗。

或許和耐藥性相同,人對疼痛也有適應性;正當盛穗強行樂觀地安慰自己,手腕受傷也並沒有那樣痛時,沈默許久的賀敖忽地告訴她,要準備打霧上色了。

下一秒,兇猛而劇烈不可抵擋的疼痛,就如巨浪般卷席而來,瞬間將盛穗吞沒。

她這才明白,原來有些痛,是永遠無法適應的。

刺進耳膜的電鋸轉移陣地,原來是鋸頭一下又一下割在她手腕,斷裂後接上好,方便下一次鋸斷。

身體開始不受控地一直發抖,生理性淚水幾乎瞬間就要從眼眶落下。

盛穗不想在外人面前落淚,右手掐著大腿不許眼淚掉落。

不減反增的疼痛積累,隨著脈搏每次跳動、清晰將痛感反饋給大腦。

盛穗倏地想通,在絕對的疼痛面前,連時間都失去意義。

直到腦袋開始陣陣發暈,她仰頭看向黑空空的天花板,忽地想起周時予手腕上數不清的疤痕。

她又恍恍惚惚地想著,刀片割破血管和針頭刺進手腕,會是相同感覺嗎。

周時予反覆絕望地割開手腕時,也會像她現在一樣痛嗎?

如果這樣痛,為什麽要一次又一次地這樣對待自己呢?

她想,她大概永遠也無法感同身受周時予在那些年裏,都獨自背負過什麽,又如何熬過每一個永無天日的黑夜。

因為她和周時予是完全不同的。

她是有選擇的,只要她現在起身離開,疼痛就會立刻消失不見。

周時予從來沒有過選擇。

因為他怎樣都是很痛的。

念及此處,盛穗又忍不住要落淚。

-

盛穗紋在手腕的圖案面積很小,只在掌根向下的小小一片。

只是上色部分較為覆雜,她也不得不硬生生地挺過整整三個半小時,才終於能從座椅上起身,腳步虛浮。

算下來,竟和平時的回家時間相差無幾。

這時店裏已有五六人排隊等紋身,盛穗在收銀臺結賬時,圓臉女孩由衷佩服道:

“第一次紋身、還是在手腕,居然一聲沒吭,厲害啊姐姐。”

盛穗看向左手手腕的保護貼,薄膜下是大片漲紅皮膚,半晌輕聲:“可能是覺得自己沒資格吧。”

“......”

中午通話時,盛穗沒主動提及媒體采訪和放假的事,周時予自然體貼地沒多過問,只留下一句需要就隨時找他,便留給盛穗充足的私人空間。

和平時相同時間,盛穗搭乘同一班地鐵回家,在屢次低頭、確保手腕的刺青不被擦碰中,明顯感覺到以往從未有過的目光,如影隨形般落在她身上。

她天生膚色很白,今天穿的是半長的短袖雪紡襯衫,在盛穗不曾特意遮蓋中,手腕的刺青便全然完整地暴露在空氣、和周圍陌生人的註視中。

或是說,是在她也無法辨別究竟是真實、還是心裏作祟產生的薛定諤註視中。

坐扶梯時,左邊的男人幾次和她對視——是在看她手腕上的刺青嗎?

車廂擁擠時,身側年輕的母親向她短暫瞥過一眼、又匆匆彎腰和五六歲的兒子耳語——是在警告兒子,刺青是不學好的行為、千萬不要效仿嗎?

還有她主動讓座時,正連連道謝的銀發老人突然話語一頓,眼神忽閃避開對視——是在感嘆人不可貌相,她表面看著乖巧、背地裏也違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1的道理嗎?

還是,這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呢。

盛穗永遠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她從前手腕潔凈的坐地鐵回家時,腦子裏從未有過今天這樣繁多的思慮。

她只知道,周時予就是在如此環境中,獨自撐過十幾年。

-

長久的疼痛令人感到無比疲憊,盛穗到家換上幹凈衣服後,立刻在床上躺下,腦袋沾著枕頭就昏沈睡去。

再次醒來時,是懵懂中感覺到有人在昏暗環境中,溫柔而密切地擁著她。

鼻尖滿是令人心安的冷木香,在盛穗半夢半醒時,就聽周時予的低沈溫聲在耳邊響起:

“下午很忙嗎,感覺你好像很累,喊你幾次都沒醒。”

感受著男人說話時的胸膛震動,盛穗有些粘人地轉過身,閉著眼睛往周時予懷裏鉆:“還好,就是困。”

“辛苦了,”周時予在她額頭落下親吻,低聲哄著,“那你想再睡一會,還是現在起來吃飯。”

說著,又擡手輕拍她後背,手臂卻恰好蹭過盛穗左手手腕的刺青位置。

刺痛紮去所有混沌困意,盛穗猛的皺眉,忍不住輕輕倒吸口冷氣。

“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窗簾緊閉的臥室並未開燈,只有外間透露燈光斜落而入;即便如此,周時予忙低頭查看時,還是一眼看見盛穗左手手腕憑空出現的刺青。

“......”

男人掀開薄被的手猛然頓住,分明看清她手上圖案,卻一時定著動作,遲遲不肯去碰。

在反覆的壓抑呼吸聲中,良久,周時予的沙啞聲線響起:

“......這是什麽。”

“是紋身。”

男人罕見的長久沈默、肉眼可見的緊繃情緒,都讓盛穗忽地想起,那晚她發現周時予手腕上的割痕時,也是同樣反應。

被擦碰的地方隱隱作痛,她將左手從被面下抽出來,對著手腕輕吹口氣、試圖將大片腫紅吹散。

隨後扯動嘴角肌肉,笑著將手腕遞給周時予看。

“下午學校給我放假,我路過一家紋身店,突然很想留個紋身。”

說話時,她被面下的右手牽過周時予左手手腕,在周時予黑沈沈的註視與繃直薄唇中,小心解開男人腕上手表。

一時間,數十條交叉縱橫的陳舊疤痕,登時暴露在空氣中,各自猙獰可怖。

餘光裏,男人的咬肌突出明顯,盛穗只是又看了看她手腕上的圖案,輕聲:“你看。”

“我手腕上是你最喜歡的姬金魚草,我在網上找了很久後挑的圖片,是不是很好看?”

她手腕的刺青圖案並不覆雜,同壯觀的花臂和滿背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也不過是一朵綻放的姬金魚草,在風中搖曳生姿。

也不過是再添些,靈感來自於賀敖草稿、穿梭在姬金魚草的,數十條長短不一的橫線。

也不過是在特殊的手腕位置,這些繁多雜碎、時而交錯縱橫的線條,會讓人立刻無端聯想到,精神扭曲後的自傷行為。

見周時予遲遲不肯開口,氛圍好似凍僵凝固,盛穗也並不洩氣,再接再厲道:

“你看,以後我們就是一樣的了——”

“為什麽要和我一樣。”

周時予突然沈聲打斷她後半句。

男人猛地擡手、想捉住盛穗懸滯空中的纖細左手,又在碰到她傷處的前一秒生生剎停,指尖微蜷。

“盛穗,我不明白。”

這是周時予第一次壓著怒意同盛穗說話:“為什麽要和我一樣。”

他拼了命地想她好、恨不能將世界所有美好都捧在她面前。

為什麽。

為什麽,盛穗就一定要轉身跳進他深陷的這片泥潭沼澤。

周時予想不明白。

“因為你已經向我走來九十九步了。”

今晚的兩人仿佛身份對換,穩重可靠的周時予情緒罕見失控,反而是盛穗無比冷靜:

“如果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是以百步計算,剩下的最後一步,我想是我向你而來。”

她右手輕握住周時予左手手腕,指腹小心翼翼地搭靠在愛人傷痕累累的疤痕。

這是她第一次觸碰這些陳年傷痕,第一次感受其中傷痕是如何起伏,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周時予在情緒激動時,會連指尖都不受控地顫抖不止。

“其實我今天看到紋身時,感受到無法描述的高興。”

“它的存在讓我意識到,傷口原來並不僅僅代表傷害和痛苦,而是能結出最美麗的花朵。”

盛穗傾身親吻在男人嘴角,指尖微動,和周時予十指相扣:“我保證,你的舊傷不會永遠是痛苦的。”

“——周時予,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話音剛落便眼前一黑,盛穗被緊緊摟進溫暖懷抱;男人掌心用了力氣,讓她甚至感到幾分窒息的疼痛。

周時予將頭深深埋進她頸窩,呼吸前所未有的劇烈顫抖,沙啞聲線更如撕裂一般,悶悶響起:

“......疼不疼。”

“只有一點點。”

就像周時予過去無數次安慰難過的她那樣,盛穗擡手輕拍他後背,隔著一層單薄的襯衫衣料,仍舊能清晰感受到,男人傷痕累累的背脊,從肩背一直蜿蜒到尾椎骨。

她心口再次泛起酸澀:“周時予,我曾經聽人說過一句話。”

“他說,人生來皆是遺落世間的折翼天使。”

盛穗忍著手腕疼痛,又盡力愛人抱緊些,輕柔的聲線尾音哽咽:

“可當我們緊緊擁抱時,就會擁有一對翅膀。”

感覺到懷中人的驟停呼吸,盛穗振作地深吸口氣,完美扯唇,在周時予耳邊一字一句清晰道:

“所以,不要害怕。”

“盛穗永遠不會丟下周時予。”

“......”

良久,盛穗感覺到脖窩處的點點濕意。

周時予哭了。

那個在她心中無堅不摧的男人、她深愛難以自拔的愛人、她終身相伴的丈夫,此時正無聲在她懷中流淚。

熱淚滾燙,順著鎖骨滑落皮膚,幾乎要將盛穗皮膚下劇烈跳動的心臟都灼傷。

盛穗知道,這滴淚不是為了過去遭受苦難的委屈、也不是為了終將迎來美好新生活的喜極而泣。

而是一個自十六歲便眾叛親離、獨自負重前行的男孩,在知道自己活著到達安全彼岸、再也不會遭人丟棄時,才終於有資格落下的一顆滾熱淚滴。

在周時予進退皆是死巷的人生荊棘路上,盛穗是他絕處逢生的第三條生路。

“……周時予。”

又是長久的安寂過去,這次仍舊是盛穗率先開口:“你知道,我為什麽想要在手腕上紋姬金魚草麽。”

周時予只是緊緊抱著她,像是恨不能將盛穗揉進自己身體,沈啞嗓音中,三分是似有若無的鼻音:

“……為什麽。”

“因為你說你最愛姬金魚草,但過去幾年卻從來沒養活過一枝。”

盛穗在昏暗環境中緩緩擡起左手,看向手腕上寓意“請察覺我的愛意”的盛放花朵,彎唇笑了笑,輕聲道:

“而我這一枝會永遠為你盛放、再無雕零。”

作者有話說:

“人生來皆是遺落世間的折翼天使,可當我們緊緊擁抱時,就會擁有一對翅膀。”

21年秋天,因為突發疾病,我獨自一個人在國外醫院的重癥監護待了整整七天,因為從小都是身體很好的孩子,被醫生告知診斷結果的時候,覺得天都黑了。就是在這個時候,有個人對我說了上面這段話,雖然不是原句,但的的確確拯救了那時候的我。

現在我和他很好,盛穗和周時予會很好,我衷心希望看到這句話的人,以後都會很好。

這就是我寫這本文的初衷:每個人都可能經歷人生的至暗時刻,但請相信,未來一定會是美好的,也請永遠永遠,不要放棄生的希望。

最後還想廢話一句。

我真的很愛盛穗,不知道該怎樣用語言形容的喜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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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摘錄自《孝經·開宗明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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